上部1-6
书名:只爱陌生人 作者:海男 本章字数:5595字 发布时间:2024-07-03

他的脚步是茫然的,他一直跟在电影演员芳沙的身后,他已经看不清楚芳沙修长的腿和身影,他看见的不过是一个影子,那就是芳沙,她走在前面使水均伟忘记了与她的相识是因为她患上的艾滋病,使水均伟忘记了那本病历册。在已经到达乡村的时候,芳沙突然站住了,水均伟隔着两米问道:“芳沙,你怎么了?”芳沙没有说话,慢慢地蹲了下去,水均伟走上前,虽然相隔一点点距离,他仍然感到了芳沙高烧时的身体,她的身体就像火一样烫人。水均伟将芳沙擦扶着站起来说:“我送你到医院去。”芳沙坚决地摇摇头说:“过了黄昏这一阵就会好一些,我不想到医院去。”水均伟知道她对医院有成见,于是他说:“我可以送你到另一家医院去,我有同学在医院里工作。”芳沙再一次摇摇头说:“没事,天黑下来时,我的高热就会减退。”
水均伟从心底升起另一种怜悯,在这当中他一直伸出双手擦扶着芳沙,当芳沙的头依偎在他肩头的那一刹那,水均伟的手正在一点点地恢复另一种想温暖芳沙的念头,那念头在黄昏上升后变成了一种无比强大的念头,他紧紧地慢慢地开始拥抱着芳沙发着高烧的身体。后来,他抱着芳沙从那条小路返回到啤酒屋外,将芳沙放进了轿车,发动了车子。芳沙从高热中醒来时恳求他:“你不要把我送到医院去。”水均伟没有违背这种恳求,他将芳沙送回了她的住处。
正像芳沙说的一样,她的身体的高热已经在一点点地减退。就在她的身体从高热到减退的这一过程中芳沙的手臂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水均伟,就在这段时间里,他们由于相互产生的依赖到怜悯而产生了另一种东西的亲近。
芳沙的手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水均伟的手臂,她偎依着他,因为她在这虚弱不堪的生命中需要他,而他紧抱着她,是因为他是芳沙身边惟一的人。正是由于这相互的原因,他们由于偎依而产生了亲近,对于水均伟来说,这种亲近的关系毋庸置疑是另一种高烧,他的血液和身体都涌满了亲近另一个女人时的温暖,他可以嗅到芳沙发缕上的芬芳,那芬芳从发根的深处而来,他还嗅到了芳沙嘴里的气息,那种气息使他对此毫无办法,所以,他的身体愈来愈热,直到芳沙的高热减退后睁开双眼看着他,芳沙抬起手来抚摸着他的下巴说:“刚才我一直在做梦,你带着我在走……我现在已经好了。”
以下发生的事情水均伟毫无准备,但事情确实这样发生了。芳沙的右手一直在触摸着水均伟的下巴,她完全是对这种亲近(水均伟一直怀抱着从高烧到高热之后的芳沙)的感激之情,她的眼里滚动着泪花,是那种已经抑制不住的泪花,后来他们更紧地拥抱在一起。这种拥抱已经不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怜悯,他们之间的拥抱使他们无法克制住一个男人与女人因拥抱而产生的性幻想,在拥抱中这种幻想或许在虚无世界的某个地方,而当他们更紧地拥抱在一起时,这种幻想就在他们身体中的某个地方。于是,他们在拥抱中发生了性爱,也就是说他们在拥抱中身体与身体之间发生了性的关系。这以后水均伟睁开双眼,芳沙的世界对他敞开着,那是一个性的世界。
夜已经深了,水均伟看见芳沙已经入睡,她睡着之后是那样安静,水均伟开始穿衣服,他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脱干净衣服,赤身棵体地躺在芳沙身边的。水均伟突然感到一阵羞龈、除了妻子之外,他从未经历过躺在另一个女人身边的这种赤身裸体的生活,他迅速地找到自己的衣服,他必须尽快离开此地,也就是说水均伟必须尽快离开这种已经发生了的性关系,他必须尽快离开这种不可名状的现实和她的器官散发出来的气味。水均伟穿过房间时看到芳沙的鞋、袜、内衣全部乱七八糟地扔在地上,这显然就是昨天晚上发生的生活,水均伟已经来到了外屋,他打开了最后一道门。水均伟又一次从楼上来到楼下,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了,他看见街道上已经没有人影,偶尔有一辆车经过,发出刺耳的声音,那是郊区拉货的大卡车。水均伟回到家里时,屋子空空荡荡,崔玲与儿子都不知去向,水均伟来到写字台前,他想像以往那样发现崔玲的留言,然而,这一次竟然连留言也无法看到。水均伟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是夜里四点钟了,他焦灼地坐在电话机旁边,不知道去哪里寻找他们母子俩的行踪。也就是在此刻,他似乎重又回忆起儿子受挫的命运,而在这之前,当他与芳沙在一起时,完全是另一个人的命运占据着他的嗅觉、味觉和视觉。
他坐在房间里,过了很长时间,他才想起来崔玲也许带儿子到医院去了,在车上时,崔玲曾抱着儿子自言自语:“水来,母亲要想办法治好你的病,你是母亲的宝贝,母亲一定要治好你的病。”想到这里水均伟在夜色中又来到了崔玲所在的医院,果然像他预料的那样,他们母子俩都在外科的住院部。护士告诉水均伟:“崔玲上午就背着儿子来到了医院,她又累又绝望,看得出来,你儿子的病对她刺激很深。”听到这里,水均伟又感到一种莫名的恢悔,他的眼前掠过芳沙房间里的鞋、袜和内衣,水均伟带着这种澳悔来到了儿子的房间。
一盏朦胧的灯光照着小房间,也照着母与子的面孔。崔玲就躺在儿子身边,一张小小的单人病床使母与子紧拥在一起。水均伟轻轻地坐在床边,他十分疲倦地看着房间里的一切,他知道自已正身陷于此地。
芳沙并没有睡着,水均伟离开时她故意紧闭上双眼,似乎是她在入睡,实际上她是那么懊恼,她回忆着,然而除了记得她被水均伟紧拥在怀中之外,事实上她什么也无法回忆。她不知道是怎样与水均伟发生性关系的,她依稀记得他们俩都经历了一场与自身的搏斗,但那是一场徒劳的搏斗,最终他们彼此都难逃这个夜晚肉体的欲望。芳沙从床上爬起来,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自己的内衣、裤、袜和鞋乱七八糟地扔在地上,芳沙感到一种更大的懊恼,她第一次给水均伟打电话时,因为水均伟是乌市的著名律师,她在医院受到的驱逐使她决定控告他们,所以,她给著名律师水均伟拨通了电话。水均伟来到她住处时,她有一种温暖和安全感。第二次见到水均伟时,恰好是她与男友分手的下午,芳沙如果没有在上午与水均伟订下预约的时间,那么,在那种情况下她是不会与水均伟见面的。然而,她完全不知道事情会是那样糟,她不愿意失去男友,在很长时间里,他们曾经是那样相爱。在那本病历手册暴露在男友面前时,一切又都被改变了。就在这时,水均伟如约而来了,他几乎是准时赴约,一分钟也没有耽误。见到水均伟后她突然滋生一种诉说的欲望,事实上她将病历册展现在水均伟手中时,无疑也将某种莫名其妙产生的信赖及虚弱交给了水均伟。水均伟用手翻拂病历册时,她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但是她没有从水均伟面庞上看到什么异样的东西,也许是因为她早在电话中就告诉了他,因而他已经接受了这种信息。尽管如此,水均伟在当时是这个世界上惟一知道她患艾滋病的人,当然,除了医生之外,每当芳沙想起那个医生的面庞,他尖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色眼镜,他看着她的检验单(当时她用的是另一个名字,她除了演电影之外,在别的任何场所使用的都是一个叫登琼的名字),当时,戴眼镜的医生不知道从哪里叫来了几名护士和医生,他们在芳沙的面前大声说:“将艾滋病患者登琼赶出医院去!”另一片叫声则是:“艾滋病患者登琼,请滚出乌城去。”芳沙永远不会忘记那个被污辱与咒骂的下午,她被一群人赶下了楼梯,而她的包里则装着那本病历册。几天后她想控告医院,她想到了乌城的首席律师水均伟。当水均伟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时,她看着他锐利的眼睛,但除了眼睛之外,这名著名律师与她想象中的那种律师大相径庭,在她想象中,律师应该是口若悬河,然而,水均伟是那样沉默寡言,他一直在听她说话,直到谈到了她主演的电影《尘埃浮沉》,他不是那种喜欢与电影交往的人,所以他竟然连她主演的《尘埃浮沉》也没有看过,要知道那部电影在那时曾经是那样火爆,大街小巷贴满了电影的广告画,在广告宣传画中,美丽、冷漠的女主角怜着那只神秘的箱子看着那个暖昧而懦弱的男人。这张电影广告画在那一年使所有进入青春期以后的男人女人陷入对一场电影的迷恋之中,所以,芳沙的名字迅速占领着乌城,同时也占领着全国那些在电影中逃循的人们。
天已经亮了,芳沙的高热时期已经真正过去,她看着窗口,阳光就像炽热的翅膀使她想到了今天是出发的日子。
在极为恐怖的日子里电影演员芳沙再一次选择了电影。她已三十多岁,她似乎在一只小木船上漂泊着,她鲜艳的衣服缀满了时光和惟一的希望,她坐在她自己的小木船上漂泊,“向后面看着,只向后面看,她的整个存在不过是她在远处看到的一切,远远的在她身后。随着她的过去的缩小、瓦解和消失……自己也开始缩小,变模糊。”在导演与她谈到那本电影脚本时,她是那么喜欢女主角身上的那种隐私,正是她的隐私使她颤栗,使她联想到自己的隐私,在这种最为恐怖的现实世界中,芳沙清楚地感知到这也许是她最后演的一部电影,所以,她迅速与导演签订了主演《时光短暂》的合同。签订合同的那天下午,她与演男主角的演员蔡力见了面,蔡力是导演从北方请来的演员,他几乎没有主演过任何片子,在这之前,他一直是一名默默无闻的舞台设计师。她见到蔡力时,这位与她同岁的舞台设计师低声说:“知道我们俩要合作时,我又一次看了你主演的电影《尘埃浮沉》。”蔡力的面庞上没有笑意,他看着芳沙的眼睛,似乎想穿越她的迷惘和肉体中的恐怖。芳沙没有让那双眼睛穿越,她凭直觉感到她的隐私已经呈现在自己的面庞上,她告别了导演和蔡力,她必须尽一切努力将自己的隐私收藏在一个已经随着她的过去缩小、瓦解和消失的地方,她必须使那种隐私从自身开始慢慢地缩小,变模糊,所以,她必须与自己的恐怖做一次长时间的较量。她请律师水均伟来,本来是想告诉他,自己将放弃那场控告,换句话说,演好《时光短暂》是她惟一的希望,为了这希望,她必须放弃一切,然而,水均伟到达时,她刚刚经历与男友分手的局面,那本病历册使她与男友多年来培养的爱情关系划上了句号。
芳沙已经收拾好了箱子,她就像《尘埃浮沉》中那位女主角一样怜着箱子面临着一场重大的选择。芳沙从温暖的被子里面钻出来时,面对着赤身裸体的肉身,她站在穿衣镜前,从她生下来后,有两个男人与她的肉身发生过热烈的关系,第一个男人是她恋爱了多年的男友,另一个男人就是律师水均伟,与第一个男友发生性关系是必然的结果,与水均伟的性关系却是她意想不到的。她触摸着自己坚挺的乳房,她的双手俯在乳房之上,她不能想象不久之后她的结实而有弹性的乳房会迅速地萎缩,接下来是她身上的每一个器官,产生过血液和欲望的器官都会萎缩,像一只病鸟一样飞到时间之外,飞到深深的丛林中去,将自己隐藏。而今,她知道她的电影可以隐藏下来那本病历册,有一瞬间,在她收拾行装时,她想把病历册烧毁,她已经找到了火柴,但是,她却没有划燃火柴。她又将病历册放进了抽屉里,从此以后不会有人再翻阅病历册,除了她的母亲之外,然而她的母亲和哥哥都生活在遥远的小镇。他们无法看到她的病历册,上面的那些就像虹蚓般的文字记录,在一个短暂的时期内将闲置在已经有霉斑的抽屉里面。芳沙看着那只抽屉,里面装有她的相册,那些鲜活的生命上面就放着一本白色的病历册。芳沙想到一片有玫瑰的田野,那次拍外景经过那里时,她从周围的铁丝网中钻进玫瑰园中坚持要拍摄一张照片,后来惊动了守玫瑰园的老头,他手里提着一把修剪刀向着他们走来,芳沙紧张地又从园内钻出来向老头说明了原因,那个老头听完哈哈大笑,用剪刀修剪了一束玫瑰送给了芳沙。直到如今,她还记得她钻进铁丝网时,那扑面而来的香气就像把自己封存起来。如今,那张在鲜艳的玫瑰园拍摄的照片就在那本病历册下面。这就是她目前的恐怖,她将抽屉再一次关紧,并且用一把锁彻底封闭。她怜着箱子,用最快的速度离开了自己的房间,她现在向电影厂赶去,一辆出租车载着她,芳沙告诉自己:我要努力忘记我已经是一个身患艾滋病的女人。她刚嘱咐完自己,就感到自己已经从那只抽屉里飞翔起来,她的眼里再一次涌出了热泪。
她与导演选择的那片南部地区的地域作为拍摄《时光短暂》的外景地,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隐私,她接受这部电影并签约主演女主角,还有一个对于芳沙来说是十分重要的隐私,虽然她竭力抗拒着这可怕的隐私,然而,她潜藏得很深的隐私使她有一种念头——那就是重返四年前她拍摄第二部电影的那片外景地上去。四年前她作为一部电影中的配角曾经在那片外景地遇到一个男人,那是一个乡间的邮递员。四年前她二十六岁,准确地说那是她碰到的第二个男人,她不承认那是占据过她肉体的男人,那是因为她不愿意将自己与一个乡间邮递员联系在一起,然而,在她带着那本白色的病历册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她想起了乡邮员生长的地区,漫山遍野的粉红色器栗之外是一座小镇,她在那里每天等候男友的来信时认识了乡邮员李扎。她曾经跟随李扎去过他的家,由于一种无法说清的原因,当李扎带她从婴栗的山冈上走过时,当李扎试图拥抱她并与她亲近时她没有挣扎,她与李扎发生性关系完全是一种怜悯,她不能抵抗李扎看着她时的目光,当李扎告诉她从几岁接触过女人之外他就从未有过女人时,芳沙涌起了一种巨大的怜悯,那一年李扎已经35岁,一名普通的乡邮员。而当她与李扎发生过性关系以后,摄制组的人告诉她,这座南部山峰围绕的小城镇已经发现了三名艾滋病患者。当时,芳沙听后大吃一惊,那时候他们已经拍摄完了全部的外景,他们即将离去。芳沙跟李扎在外景地外面的一条小河边最后见了一面,然后她就跟随摄制组的全体成员离开了外景地。回去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在追究着自己与那座小镇的关系,然而,她慢慢地就忘记了那座南部地区的小镇,而那名乡邮员仅只是一种回忆而已。跟随这回忆的随即是畏惧,她祈望她没有从那座小镇,准确地说是没有从那名乡邮员身上带走任何病毒。几年时间过去了,她身体并没有发现什么不适的变化,直到不久之前那场剧烈的高热之后的检查,她才知道自己已经感染上了艾滋病毒。病历册使她想起了那片外景地,微风吹拂的山冈,器栗像火焰般燃烧,后来她又看见了乡邮员李扎……这一切在空气中荡漾着,经久不散。一个谜一遍遍地重复着,她必须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感染上艾滋病毒的,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如果她四年前就已经身染艾滋病毒,那肯定是被那名乡邮员传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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