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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容还是想做一件事情,单独去看望繁小桃,他最近一段时间,总是被往事推动着,当他独自驱车孤寂中穿越城市时,总是想看那些骑自行车的最为普通的人,当然,骑自行车分为两类,包括身份和车型都是两类,前一类依然用脚蹬着老式的自行车,而且那些车已经陈旧,不仅仅链条旧连车身也十分地旧,旧显示了另一个时代与一个新时代交接的物事,甚至,他还会在人群中发现那些脚蹬陈旧自行车的老人,那些熟悉的自行车竟然是七十年代末期的产品、形象,他每每到那一刻,总想寻找到自己骑过的那辆七十年代末期的自行车,然而,到哪里去找回它呢?很显然,找回自行车是容易的,它就倚依在老家庭院的墙壁,上次回家,母亲想把自行车搬进屋,说骑自行车的人已经离开了,害怕自行车再锈下去,就只剩下一堆破旧的钢铁了。他阻止了母亲,他希望那辆被他骑过和父亲骑过的自行车,在阳光下,风雨中被一层层地剥蚀,因为苏修的小说中永远充满了时间,那种隐忍的流动的时间告诉她说:录蚀物事和身心是时间的最大魔法。
让自行车不断地剥蚀下去吧!只有在风雨和阳光下,一辆自行车不断剥蚀的本能才会充满了力量,让它充分地,自由地剥蚀下去吧!这也是时间最杰出的、任何伟大人物无法改变的力量。所以,要找回昔日的自行车已不可能,他已经开始被另外一种自行车所吸引,从九十年代开始,自行车经历了像人一样的脱胎换骨的蜕变和革命,新一代的自行车已经不断地出炉,那些从钢铁中、从火里出熔的自行车啊,不断地改变着人们享受速度和奔赴速度的意图和方向。新的自行车大都是那些酷族们享受着,他们是一座城市最时髦的享受者,任何事物刚刚出场,都会被他们拥抱和接受,这也是一个世界用蜕变和出轨赢得人类寻觅新事物的喜悦。
他驱着车,想去看他年轻时代的第一任女友,他动荡而矛盾的心经常被分裂着,他总想坐在她对面,与她好好地谈谈人生。
苏修的时间小说告诉他说:人生就是无常,就是从许多庸碌的生活中提炼出来的真理。人生就是不断地回头,在回头的一刹那,寻找到被自己感动的那种往昔的场景,然后继续朝前走,世上没有一个人在朝前走时,不回头看去,因为每一次回头都会看到你生命中那些珍贵的物事却一次次地在你每每朝前走去时,撼动了你的身体,他就是这样,嗅到了那个坐在县城照相馆的暗房中的孩子身上的味道,回想起来,他怎么也无法确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了。时间太快了吗?时间过得越来越快了吗?他竟然在理发店的镜面中发现了几根白发;时间太快了吗?时间过得越来越快了吗?他很自然地看着那几根白发笑了笑,不知道时间是快了些还是慢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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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看见繁小桃,他想回到从前的暗房中去,那时的他是那么地胆怯,小小的暗房中洋溢着化学水的味道,同时也洋溢着繁小桃的味道;他想确定那种少女的味道,在未见到她时,有许多次,她在扑面而来的现代女性中飘曳的香水味中想确定当年的那种味道,可是每一种香水味都被他毫不迟疑地否定了,他知道,每一种香水都集百花的花蕊之谜所提炼,那些香水同时也溶进了人类生活无法离开的化学的熔炉,所以,香水才那么地醇香,那么地飘曳久远。而那个女孩的味道是独一的,是他在时间中再也没有嗅到的味道。所以他只有去面对她,才会解出那个扑朔迷离的答案之谜。他要么是太无聊了,要么是太感伤了,事隔多年,他奔赴郊外戒毒所,看一个戒毒女人的唯一理由,竟然是为了重新确定那种流逝在多年以前的县城照相馆暗房中的、一个少女身体上散发过后来又已经消失的味道。
终于,他来了,他之前找了院长,所以,他可以带着她到戒毒所的小镇上走一走,看一看,最好可以共进午餐,她确实来了,而且知道他要来以后,她化了妆,他站在戒毒所门外的石阶上等她。他要么是太无聊了,要么是太感伤了,他在等她的过程中,已经重新回到了昔日,那座县城照相馆中的暗房飘荡着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一个女孩身体上特殊的味道,他是提炼者吗?还是收集味道者,还是彻头彻尾的感伤主义者,他来了,他的降临告诉她说,时间已经不可能回到从前,无论是他和她都已经被时间所彻底地繁改了容貌,他们都已经不再是七十年代末期的年轻人,尽管她依然美丽,但,她已经不是昔日的繁小桃,她来了,她就是繁小桃,现在的繁小桃:她穿着很得体的裙子,穿着一双果色的高跟鞋,上着优雅的化妆,戴着很优雅的首饰,很显然,她在认真地对待她和他的这个会面,他事前经过了山下的那座宁静的小镇,所以他知道如何带她往山下走。他们肩并肩地朝着一条小路朝山下走去,在路上,各种森林中的味道奔涌而来,它们是野生植物的各种清香,它们是未经污染的万物之味,而到了山下,到了那座小镇,他竟然又看到熟悉的石榴树,仿佛又看到了老家的庭院。他们到小镇的一座小茶馆,在里面,一群老年人在悠闲自在地玩跳棋,他们选择了庭院中的一个角偶坐下来,他似乎已经忘记了想寻找到少女繁小桃从前味道的那种企图,他坐下来,给她要了一杯热茶,他们开始聊天,他询问着她的现状,询问着每一个戒毒的细节,她都一一耐心地回答着他所提出的每一个关怀的问题,猛然间,他感到想寻觅到昔日繁小桃从前少女体味中的味道已经不重要,他所面对的另外一个新问题涌了上来:他希望现在的繁小桃尽快地在戒毒所,戒掉身体中的毒瘾,戒除世界上恶的毒瘾。空气中突然飘过来了一种石榴树的味道,他嗅了嗅:那是从一股清澈水泉中突然涌到鼻翼,现在和将来的回忆中,一种令人着迷而美好的味道,也许,这就是昔日少女繁小桃体味的那种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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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新铺面已经装修好,又一个连锁分店要开业了,她累了,她依然穿着高跟鞋走来走去,她挑剔着一切,她已经不可能是过去的樊晓萍,她挑剔着装饰,挑剔着她连锁分店的每一个结构,每一个局部,使其细节呈现出完美,这也是她可以成功地在一座城市开出连锁店的理由。然而,她已经感觉到心跳太快,也许是太累了,她总是这样宽慰自己,睡一觉都会好起来,每当心跳太快时,她会给女儿打电话,女儿告诉她说,父亲刚来过电话,她被另一种感动所宽慰着,许多年又过去了,她和他都没有时间和心情去追究女儿的真实的血液,那个问题似乎已经不重要了,或者说那个问题已经越来越模糊,被他们所彻头彻尾地忘记了,所以,那场婚姻造就了他们的关系,每当心跳时,她会坐下来,坐在分店的一间稍微宁静的餐桌前,这通常是客人不用餐的时间,这时候,她是一个自己的女王,她审判着自我的形态、自我的灵魂,每个人的灵魂都与人形影相随,在每个世界的空隙和角落,每个人的灵魂都会嘶喊、疼痛、分裂,瓜分着时间的细枝末节。这时候,她的心跳会附其在那灵魂之上,她会小想片刻,让心脏休息一会儿。尽管如此,许多经验在告诫她说:她的心脏太累了,也许已经出了问题。心脏出问题,在这个时代已经成为一种现代疾病,每天阅读的晚报中,记载着心脏出问题的诸多事例。尽管如此,她还是在拖延时间,想等到新连锁店开业以后,再到医院仔细地检查一下心脏,就这样吧,寻找机会,让心脏和身体尽量地得到休息吧!
心脏就这样闲搁下来了,就像一具有问题的钟身,就这样被她挪在一边,心脏问题在她看来,是可以暂搁下的,哪怕她分明已经感觉到了音质的混乱,她依然要闲置它,这是命吗?这是愚蠢吗?就这样,又一个轰轰烈烈的连锁店开业了。前来祝贺的人们大都是她的同行们,他们奉献了最鲜艳的花篮,那些列队而行的花篮置于新店的门外,形成一种风景,而她呢?这一天,她的心脏问题早就已经放在花篮之外,放在热闹成功的景物之外了。心脏问题算什么呢?它藏在身体上,只有她会感觉到那些韵律的混乱,然而,更多的事情环绕着她,从各个方面扑向她的波涛声声,会悠然潭灭那些音律,所以,她忘记了,她要把这新锁店开业的程序全部完成以后,才准备回到心脏问题之中去,尽管在她闲下来的空隙,哪怕是一个小小的空隙,心脏问题已经出现了虚弱的信号,然而,她是太累了,她的开业庆典持续到午夜,这时候,她驱车回家,她只是想好好地睡上一觉,然后明天上医院,她告诉自己明天一定要去检查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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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洗了一个热水澡,已经十二点过去了,她穿上了睡衣钻进了被子。在庆典仪式上,为了应酬,她喝了少许的红酒,她喝红酒时安慰自己说,红酒会对心脏有好处,不要紧的,红酒会加速心脏跳动,事实上她早就在暗示自我说:我的心脏有问题了,我的心脏已经有问题了。她睡下去了,刚入睡时,她感觉到心脏周围仿佛有小峨虫在爬,仿佛已经开辟出了一些洞孔,那是沙粒似的网口吗?她闭上双眼,不管它们是否在爬还是在噬咬她的心脏叶片,她都听天由命。她听说心脏有许多叶片组织而成,仿佛一棵树身和菜心,那些神秘的叶片包围着心脏,如果心脏有活力的话,全靠那些红色的叶片健康的、有力的搏动;如果叶片开始萎缩下来,那么心脏自然也就有问题了,她不想心脏叶片的问题了,她翻了个身,终于进入了梦乡,她并不想做梦,却似乎有梦在纠缠着她。那似乎是梦又似乎是活生生的现实,她看到了她的女儿,她看到了女儿脚躁上文身的迹象,那些花朵和翅膀,她慢慢地开始理解女儿了,因为女儿已经越飞越高了,如同那些文身的迹象,女儿已经拥有了翅膀,她飞到了外省,她今后会织起自我的巢穴;她看到了她的前夫,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看到她前夫了,尽管如此,她总是会回到过去,回到那座县城庭院,正是那场晚宴以后,她与前夫成为了婚姻的缔结者,唤,他们的婚姻,那种毫无幸福的婚姻终于过去了。而此刻,她在其中看见的前夫宛如那铁轨,已经朝前呼啸而去,她在追铁轨上的列车,可那辆列车其速度是多么快啊,多么地快啊……列车很快就已经过去了……之后,她看见了浙江商人,她看见的他自始至终在忙碌中,他挟裹在层层叠叠的商品批发房中,像一种批发号码,从这一头移到另一端……这就是人生吗?而她的心跳已经微弱极了,已经到达了尽头了吗?
尽头是什么呢?她翻过身来,试图使用枕边的什么东西填补心脏的那种荒凉,然而,心脏的大片大片荒漠已经出现了: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了,回到那种生机蓬勃的心脏活动中去了;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了,回到被心脏的跳动和节律所推动的生活中去了;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了,回到那种奔跑和狂野的时代去了,她的心脏,樊晓萍的心脏问题就在这一夜出现了危险的现状,她独自面临着一个人的心脏垂危的时刻,没有任何人在她身边,她甚至也无法找到手机往外打急救电话,她的心脏问题就在这个午夜,已经出现了停顿,叶片扇不动任何风声,心脏叶片无力地萎缩下来以后,突然之间关闭了,封住了一切生的希望:就在这个下半夜,樊晓萍死于心肌梗塞。这场碎死来得很快,也很突然,没有惊动任何人,也没有让她挣扎太长时间。就这样,年仅中年的樊晓萍死于她的独立空间,死于她的连锁分店开业以后的那个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