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书名:亲爱的身体蒙难记 作者:海男 本章字数:5102字 发布时间:2024-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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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到了这份年龄就只有登征婚广告的现实了吗?她一次一次地展开了晚报,一次次看到了无以计数的征婚广告的内容,她下了决心,要想面对这场游戏,试一试自己的年龄,有没有别的生活内容,于是她写下了自己的征婚广告的内容,打通了晚报的电话,就这样简单地登记完毕,世界真的如此简单吗?明天她的征婚广告就能见报吗?而明天意味着什么呢?明天意味着什么呢?明天意味着什么呢?她上了花市,给自己买了一束红色玫瑰花,想一想吧!在如此消逝的时间里,自己竟然很少去买鲜花,日复一日的忙碌意味着什么呢?难道连买一束红色玫瑰花的时间和心情都没有吗?她面对着玫瑰花回忆着自己已经消失的历程,由此,她为自己划分了人生流逝岁月中的几个简图:在第一道简图中,她的青春期绽开着,她发现了通往表妹县城的铁轨,那是意外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发现,她在火车站送走了同学,突然看到了火车站候车室的弯弯曲曲的铁路版图,她好奇极了,正是那幅由炭笔勾勒出的全国的铁路线,让她沉迷到让她意识到了世界的辽阔和荒凉,在其中,在弯弯曲曲的炭笔的铁路轨道上,她竟然发现了刚刚动工的一条铁路,她发现了通往表妹苏修家的铁轨线路,明年就能通车,这意味着可以去表妹家了,不用再搭沉重的载货车了。就这样,到了第二年,她突然恋爱了,牵着恋人方里君的手他们搭上了火车,从而沿着铁轨往一座小县城奔去,这是一幅她生命中最朴素也最快乐的简图。在第二幅简图里,她结婚了,在方里君失踪的时间里,在服装厂她与年轻英俊的裁缝师结婚了,这幅图像中的她既是快乐的,也是迷惘的。快乐的时光是短暂的,很快,她怀孕了,这是她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怀孕,每个女人都会在漫长一生中有过怀孕史,这些可以公之于世的,或掐灭了的怀孕史记录着一个女人在生命中喜悦的、破碎的肉体故事,而她的怀孕史理所当然是可以公之于世的,这个孩子的出世也意味着她婚姻的破灭,在这幅图像中,她挣扎着樊笼,终于毁灭了契约书,成为一个独立的女人。在第三幅简图中,她漂泊着,一个女人一生中如果缺少漂泊的历史,那么,这个女人就不会与异域、异味、异唇、异景相遇,简言之,一个人缺少漂泊史,这个女人的故事就不会出现翻滚中的、变幻莫测的异物的色彩以及在粹火中踏出的足迹。她经历了漂泊,最终重又回到从前出发之地,从而开发了她的服装厂,这是她生命中的三种生活,让她进入了又一个幻想明天的图像中去的时刻,而明天意味着什么呢?明天的明天又意味着什么呢?总之,她已经登了征婚广告,哪怕这是一场荒唐的游戏,她也想走到游戏中去看看,因而,让明天垂临吧,如光线一样移来吧!她已经准备好了一颗心,用来迎候她的未知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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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把繁小桃送到戒毒所以后,苏修的那颗心终于减轻了一部分负荷,负荷太重取自我们生命中最为沉重的负担,那些划过我们身体的波光从水中的礁石中破浪而来,那源自阴郁与光明交错的时间,蜕变为一块巨石,压在我们身体之上,这是最为永恒的负荷;那些从万物中潜入我们身体中的松枝、榴果,穿越四季而来,源自人类开始时散布的歌谣,米酒的清香,蜕变为一种奥秘,压在我们身体之上,这是最自由的负荷;那些从繁星和大地上融为一体的颂唱中,传入我们身体的韵律,源自史诗、画卷、音符的极乐的世界,压在我们身体之上,这是最神秘的负荷。在这三种负荷的压迫之下,我们不断地开始我们的生活。此刻,苏修,终于可以喘口气了,可以把未写完的小说继续写下去了。而就在这一刻,手机响了,手机又在这个午夜响了起来。
她知道穿越午夜而来的这个消息,意味着不测:她对于不测早已习惯,人生中充满着莫测,这是诗歌和史学告诉她的。在莫测中,她接受了生命中许多碎死,唤,碎死是一次最大的莫测,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开始,自从她看见铁轨以后,也就看见了莫测的命运。现在,电话响了,是戒毒所来的电话:繁小桃不见了。这也是莫测的开始吗?刚刚她才感觉到一种释怀,医院就来了电话,是她把繁小桃送到戒毒所的,是她为繁小桃签字的,她代表戒毒者繁小桃的亲属。
繁小桃是翻越围墙消失的,在这个午夜,她消失了,越过了戒毒所的不高不矮的围墙,那么,她会到哪里去呢?在这时候,仅仅依赖于她独自的力量实在太渺茫了,她开始给小哥哥、姚梅、樊晓萍打电话,她希望他们配合她寻找繁小桃,她已经打通了他们的电话。现在,她出发了,沉重的负荷又来了,从消息中飘来了,手机的畅通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让你获悉喜悦的、悲伤的消息,她驱着车,她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的铁轨上开始,就已经与繁小桃结下了不解的缘分,受其这种沉重的缘分的笼罩,她不知不觉之中,已经不可以抽身而去,也不可以舍弃这个朋友。她出发了,茫茫长夜中,她到哪里去寻找繁小桃呢?到哪条路上能看见繁小桃的踪影呢?突然她想起了一个地址,她似乎突然灵魂出窍;人的灵魂到底潜入身体还是在世界上流浪?这是一个形而上的问题,也是一个无法触摸的问题,她的灵魂出窍,是因为想起了黑夜中的时间,想起了循环已久的在她生命中的过程中不断申诉问题的时间。就这样,她驱车来到了天堂饭店,她顺着电梯而上升,她默愿繁小桃就在这里,哪怕这是天堂和地狱的交界处,她深信,繁小桃就在这里,因为,世界是有限的,所以,繁小桃一定会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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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花园还洋溢着酒吧的音乐,她想起了肖,那已经是一个幻觉了,苏修上完了电梯,站在空中花园的一个角罔,她需要光线时间来寻找繁小桃,她屏住了呼吸,几乎全世界的酒吧音乐都具有同一特性:在抒情的曲调中充满着哀愁和期待中的一丝丝甜美的喜悦的音符,仿佛飞越在空中的蝴蝶的一次死亡和约会。她缓缓地进入,在酒吧的音符中寻找着一个人影,一张面孔,世界在很多时刻,简化为一张面孔。
繁小桃的面孔,在这时变成了全部世界的一张面孔,可这张面孔在哪里呢?会藏在哪里呢?她在人群中并没有发现这张面孔,所以她只能在人群之外寻找,她移动脚步,小心地抑制住那种战栗,她唯恐会惊动她。而她会在哪里呢?前面有了一张面孔,终于出现了一张面孔,她渐渐地,小心翼翼地来到了她身边,繁小桃回头看见了她,苏修走上前站在她旁边。繁小桃说,她是翻墙出来的,在这个夜里,她只想逃离戒毒所,仿佛肖在召唤自己,她就来了。苏修牵住了她的右手拉她坐在最边缘的金属栏杆上,苏修说:死是容易的,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如果你不相信,就跳下去……然而活着,却是一件艰难的现实,我们在活下去,寻找各种希望在活下去,我们活在各种未知的希望之中。她们坐在金属边缘,坐在这个世界的最为危险的边缘,只要一抽身,就可以奔赴死亡之谜。
然而,她们紧紧地彼此抓住了对方的手,这是一种永久的、牢固的力量,自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开始,在荒凉的铁轨之外,她们就经历了一种同盟,用来战胜世界上最为邪恶的记忆,从那一刻开始,她们的命运就此起彼伏着,她们分离着又聚会,只为了在这个充满哀歌的世界上寻找到各自的力量。现在,她们看到了幽深的大峡谷的底部,在那里波光起伏着,充满着死亡的现实。
然而,她们拉在一起的手充满了另外一种力量,战胜了时间的魔鬼,她们在黑暗中驱逐了死亡中的召唤,回到了温暖和光明的彼岸,她们要下定决心活下去,因而她们返回了空中花园,在那里,歌手们在抱着电吉他,唱着永恒的爱情歌曲:回来吧!在我们时间光影中闪烁不清的那种力量,替代我们的双手,作为武器,把四周的邪恶和魔鬼驱逐到遥远的沙漠上去吧,回来吧!我们内心中激荡不息的那种深情,依赖着这种柔光浩瀚,我们可以从地狱进入美丽的天堂世界;回来吧!我最亲的人,只有看到你活着,我才知道四季的轮回和太阳、繁星融为了一体;回来吧!让我们融为一体,让我们从麦芽般的生长中贯穿到万物的生活状态中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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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小桃越过围墙在黑夜中往外逃逸时,她确实已经无法忍受戒毒所的药品和规则,她的毒瘾每每发作,都令她痛苦不堪。难以忍受我们这个时代最显著的特点,难以忍受身体中的炎症,那些炎症每每暴发,都带着病菌,折磨着我们的肉体;难以忍受爱情中的距离,每每通过思念之苦所制造的细节都是酸涩的调味剂;难以忍受空寂的黑暗,漫长的黑暗啊,瓜分着一个人的灵魂到处流浪……总之,难以忍受又不得不忍受现状和梦幻的分离,已经成为这个时代的一种疾病。繁小桃越过了墙壁,费了很大的劲,她沿着外墙之下的一片黑茫茫的果园,终于逃到了公路上,在那里她等了不到二十分钟左右终于截住了一辆进城去的货车,她挥了挥手,总算搭上了车,就这样进了城,从城区的戒毒所进城,她所投奔的第一个地点,竟然是天堂饭店的空中花园,她恰好赶上了酒吧最为热闹的午夜,歌手在唱着歌,而她呢?难道奔赴的仅仅是空中花园吗?她与肖的相识是一种灾难,肖出现在美容店,经她带来了有毒的生活,除此之外,肖把她带到了空中花园,难道仅仅是为了让她知道,世界上的死亡是多么疼痛变幻得如此之快,多么地轻盈吗?
她在吧坐时要了一杯啤酒,坐了一会儿,仿佛就进了肖给她人生带来的魔沼:肖站在空中花园的音符之外,站在弥漫的酒味之外,仿佛在召唤她说,过来吧!过来吧!来到我天堂的世界中吧!过上一种你所向往的生活吧!于是,她就去了,可她怎么也无法再走到边缘,因为边缘就意味着离肖的天空已经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了,就在这一刻,苏修出现了,多少年来,苏修总是出现在她命运的最为挫败的时刻,看见苏修,她就在转过身的一刹那间仿佛已经看见了火车和铁轨……
只有当她退回到火车和铁轨的轰鸣声中去,才会回到昔日,回到那被她不断地遗忘,又不断地涌现的一幕幕往事之中去;只有回过头去,看到苏修,她的心底才会又一次涌起一种感恩的心情,在如此漫长的时间里,苏修与她一起深藏着那挫败了身体的一幕,苏修从未在时间中出卖过她所目睹的那一幕,相反,苏修总是温暖地走近她,真挚地帮助她,她在时间中疗伤。因此,在她回过头去的那一刹那间,现实又回到她身边。苏修代替着另一种现实,这就是回到灾难和现实的交界处之中去,回到命定的波涛中去。她回来了,回到了酒吧,回到了苏修身边,回到了一首爱情歌曲之中,回到了人群中,最后回到她的房间,她想睡觉醒来,然后第二天去看孩子,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看见孩子了。她果然睡了一觉,拉开窗帘,太阳,新鲜的太阳已经悬挂在天空之上,太阳把一切阴郁荡漾得干干净净的一天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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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到了孩子,孩子已经上小学了,在小学校门口,她等了很长时间,终于看到了一个女人,她驱着车到了校园门口,然后先下了车,打开车门,女人牵着孩子下了车,那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她的身份看上去并不是保姆,那么,她是谁呢?直到孩子进校园的那一刹那间,孩子才脱口叫了声:“妈妈,再见!”此刻,事情已经见分晓了,现实已经水落石出了。澳,孩子有了新妈妈,这意味着前夫已经再婚了,这意味着孩子有了新母亲。
有那么长的一刹那,繁小桃感觉到空气凝固了,需要剪刀、铁铲分开截流,铲除冰雪;有那么长的一刹那间,她意识到时间是多么无穷需要找回原来的位置,原来的身份,她是那么困惑。她呆滞了很长时间,到了学校掩上大门时,她才重又回到现实,孩子的新母亲早就已经驱车走了,驱车到她该去的地方了。
前夫再婚了,没有她的存在,世界照常在开花结果。
世界是辽阔的。
世界到底有多辽阔?她驱车到了前夫的总公司门外,她并不想进去,面对前夫去探究世界到底有多辽阔的问题。她只是想再与前夫所看不到的距离之中确凿地接近一种轨道:那不是她的肉身所经历的铁轨之外的荒凉,也不是火车轰鸣中前行的轨道。那是一种出轨,她前夫和她之间相互的出轨,正是因为有了各自的出轨记,我们的生活完全被改变,所以她已经不可以回去,回到从前的状态中。她看到了前夫的车,那辆代表身份的车,是豪华的,这就是前夫的出轨,而她呢?世界到底有多辽阔呢?她的出轨意味着什么?此刻,她清楚了必须完成的道路,那就是重新回到郊外的那座戒毒所中去,回到那种出轨生活中去。
正因为世界不知道到底有多么辽阔,所以,人们的生活意味着多种出轨,她的生活是一种出轨,她前夫的生活是一种出轨,本来所有的人都在出轨,他们在生命最为漫长的过程中与苦役、灾难、爱情相遇,他们不得不一次次出轨,每一次出轨,都使一次个人化的革命脱胎换骨,出轨是必须的,一次出轨可能具有毁灭性的力量,然而,在另一边,却是新生活的到来。这样的新生活充满了雀鸟的召唤,在这一刻,繁小桃转过身去,她决定奔赴戒毒所,这就是她的出轨之地,是她的新人生,每天在那里,她都能够听到雀鸟的召唤,那些从森林、溪水边,草棵中飞来的雀鸟:闪烁着绿翅膀,红翅膀,黄翅膀,黑翅膀……就这样,繁小桃独自驱车回到了郊外的那座戒毒所,那是午后,太阳高高地笼罩着那座山冈,能够感受到太阳垂临的人,内心的光芒就在冉冉上升之中。世界是辽阔的,世界到底有多辽阔?它的辽阔是不是植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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