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书名:亲爱的身体蒙难记 作者:海男 本章字数:5137字 发布时间:2024-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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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时间过来吧!像影子一样来吧,这样的时间里裹着人体,那些惊慷不安的、愁怀洋溢的人体,充满毒菌和疼痛的身体;让时间过来吧!像那些装满隐秘的痛的黑暗,从石头中涌出来,就变成了泉水漫游;让时间过来吧!像悲伤一样过来吧!何谓悲伤,它是镜中涌现的潮流,朝着你的容貌划过了一道圆圈之后的破镜,人只有在破镜之中会看到最彻底的伤心;让时间过来吧!像盲人一样过来吧,那些触摸中的灿烂一会儿纯白,一会儿黑漆漆,而盲人就那样过来了,带着他的手,她的拐杖,她的对于颜色和道路的分辨器,那是一种暗器,指挥着一个盲人脚下的时间。啊,因此,让时间带着我们心爱的那只暗器出来吧!每个人都拥有一只藏在身体中的暗器,它是用来迎接时间的,它是用来消磨时间的;它是用来鉴别时间的,它是用来葬送时间的。时间在一小时一小时地流动着,让时间过来吧!到我们胸膛中,到我们的大腿和胳膊中来吧!
苏容无法计算时间已经过去了多久,很多时间是无法用数字来表达的。在很多流逝的时间里,瓜蒂已经在枝上,在墙角攀援上升,后来又折断了,萎谢了,这样的场景与数字无关。他送给她的钻戒已经戴在她手上很长时间了,然而,那枚钻戒并没有充满什么意义,在很多时候,那枚钻戒只是那个女人的装饰物,她根本就不想赋予那枚钻戒任何意义。因为,对那个女人来说,一谈到意义,这世界就快要塌下来了。
无意义,使那只钻戒已经快乐地戴在她手指上,它的快乐在于仅仅是一种饰品。这样一来使苏容感觉到了一种不确定,其实他早就经历了生活的不确定,然而,他还在寻找那古老的源泉,确定她与他到底潜藏着一种什么样的两性关系。为此他渴望着与她照一组婚纱照片,之前,他必须向她求婚,有很长时间,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老了,再不结婚就更老了。每当他看到年轻人拍摄婚纱照片时,就宛如一面镜子照见了自己的衰老,婚纱越来越西化,越来越奔回欧洲古老电影中的镜头,那些镜头既是古老的,也是现代的,因而,他的婚纱屋已经彻底地取缔了昔日的照相馆的风貌。他突然期待与她照一组婚纱照片,他说出了自己的愿望,她仰起头看他:“什么意思?还是想让我由此嫁给你吗?”“难道你从未想嫁给我吗?”她沉默了,从手指上开始剥离开那只钻戒,以从未有过的力量轻声说:“不想,我的年龄不允许我现在考虑嫁人的事情。”他捉住了她的双手,低声说道:“你已经戴上那戒指很长时间了。”她已经剥离开了那只钻戒,她低声说:“还给你吧!”然后就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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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长时间,他都在抚摸着那只钻戒,被这个女人戴过很长时间的钻戒还散发出那种指头的温热;很长时间,她消失了,他也不想找回她,只是仍然在空闲时触抚着那只钻戒。他似乎想寻找到一种理由,说服自己那只钻戒曾经产生出的意义以及已经失去过的意义。终于,他在有意义中寻找到无意义,在一个午夜,他取出了钻戒,触抚了片刻,然后果断地奔向马桶。他想,现在只有那只马桶可以彻底地消灭这只钻戒对于他生活的干扰了,他从红色的盒子里取出那枚钻戒,手轻轻地奔向了马桶上方,他试探性地一次抛挪却彻底地使钻戒落入了马桶,如果他想找回钻戒很容易,很简单,然而,他是充满了力量的,他已经集蕴了很长的力量,要送走那只钻戒了,于是,他用手轻轻地按了一下抽水马桶,接下来,水,汹涌的旋涡在短暂的瞬间就让那只钻戒消失殆尽了。生活就是如此地简单,钻戒从抽水马桶中消失以后,他顿然间释怀了。他不想去找她,他相信她会过得很好,她会出入那些她的命运应该出入的地方,既然一个人消失了,就忘却吧!
有很长时间,他会盯着那只抽水马桶,感觉到人世间的无穷无尽的荒缪,那只钻戒消失得多快啊,就像她的消失一样快。他深信那只钻戒已经到了下水道,到了黑漆漆的下水道,等待钻戒的是碰撞,与下水道浑浊的水流相互撞击,然后,等待钻戒的是斑驳,被下水道冲到一个不可能的地方去,然后是死亡,因为那只钻戒失去了意义,也就面临着死亡,每种物事都会最终面临着死亡。他倾听着水流声,每次涡流都会把那只钻戒冲得很远,更远的地方波及到了他无法到达的异域。
异域不仅仅在地理中被划分为外省或者国界,在人的内心深处升起的异域之乡也许就是理想的某种境界,说穿了就是希望,一个连希望也没有的人,也就缺少了生命的震撼,也就不可能到达远方,他没有去找女孩,他听说那个女人已经到了首都,这也是她的梦想,他不止一次地倾听过她复述过:她想成为首都京城中一个贴在广告招牌的面孔,她想挤进京城广告名流中的舞台,哪怕挤啊挤啊,挤得满身臭汗,满身的无奈和满身的疲惫,她都愿意朝着首都方向的广告牌上挤去,她要用其青春和有限的力量,不顾一切地朝前挤去;哪怕在广告牌上她只是一块色泽,一块不成形的色彩也要朝前挤去,现在,他明白了,她不可能戴上那只钻戒,也不可能为他而永久地戴上那只钻戒,因为钻戒对于她来说无任何意义,如果说有什么意义的话,唯一的意义就是装饰,因为装饰已经成为了全世界的世俗生活,从房屋装饰到身体装饰,从世俗和普通性装饰到风格和另类装饰,到处都体现出了装饰所带来的喜悦和享受。这样一来,他的心获得了某种安宁,她是必须走的,钻戒对她根本就无意义,由此,他在暗地里祝福她:成为首都京城广告牌上的一只蝴蝶吧,用一只蝴蝶的飞翔和艳美覆盖那只遥不可及的广告牌吧!这种唯一的祝福使他慢慢地忘记了从抽水马桶中悄然消失的那只钻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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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晓萍知道繁小桃已经被送到了戒毒所,现在,她躺在美容店里的窄床上,除了拉平皱纹之外,每周的一个下午,她都会躺在这里,世界从繁芜之中回到了寂静之中,她躺着,美容师纤细的手指在她面颊上移动着,她闭上双眼,这是她休息之地,也是逃避世界之地,两天前,她的生日,她请那个皮鞋商人共进晚餐,她坐在一座五星级饭店的旋转餐厅,她等啊等,过去了两小时,她独自开始用餐,后来,他总算来了,他老了许多,那种衰老是无法抗拒的,他一坐下就说太忙太忙了,许多人围着他转,根本就无法抽身,她笑了,她想起了刚刚认识他的九十年代,那时候,她的聚焦之点全部集中在街对面的人民照相馆中,她之所以开餐馆,就是为了盯死他的足迹,那时候世界是多么小啊,小得在眨眼之间都是一种仇恨,她仇恨而焦躁的目光总是一刻也不停留地盯着对面,小餐馆的生意对她来说并不重要,最为重要的是她丈夫的生活,她盯着人民照相馆出出进进的人流,唯恐错过一种端倪,她要抓住一种端倪和线索,她要在聚焦点上瞄准那种令她爆发的现实,而就在这一刻,他来了,那个骑着摩托车的浙江商人带来了温州人的声音,那声音忽视了另外一种线索,于是,她的目光渐渐地游移开来,渐渐地,她的聚焦点发生了历史上的大转折,新的可以令她兴奋的焦点就在隔壁,就在隔壁啊!
隔壁是另外一个打开的扇面,为什么要盯着街对面呢?于是,人民照相馆越来越遥远,她丈夫的生活似乎离她也越来越遥远了,她盯着了隔壁,很快,她上了他的摩托车,这就是蜕变,没有蜕变,她还会绝望地盯着那个点,盯着那种没有阳光的、幽暗的角落,彻底地蜕变给她的生活第一次带来了蜕变,也称之为外遇。
外遇,就是在外面遇到一个心仪的人。外面的世界确实大了起来了。外遇让她有效地、轻松地摆脱了不幸福的婚姻生活。而此刻,她盯着他,在这座城市,当她过生日时,她唯一想起来的人就是他了,本来,他是知道她生日的,然而,他太忙碌了,根本就已经记不清楚她的生日了。忙碌,加剧了他对她的遗忘,他甚至都忘记了应该在何日何地与她见面,忙碌,使他不断地衰老,当她看见他进了旋转餐厅时,她觉得他已经显出了老态,虽然他的年龄距离老态还很遥远,他坐下来了,喝了一小口红酒就开始咳嗽,他说他大约是伤风感冒了,一直在咳嗽,她观察着他:这是一个已经被生活所耗尽力量的男人,他每天生活在他购置的一层楼的批发生活之中,他确实已经变了,连贺词也没有。她有一种预感:从今天以后,她不想再见到这个男人了,她和他很快就分手了,他驱车回家,他要回到一大帮亲戚们之间去,他要为那些人丧失他的个人化生活,这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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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呢,继续寻找着开发一家分店。她对男人已经没有兴趣,自从生日以后,她就彻底地对自己说:男人是一种机器,是一种冷漠的、没有人情味的机器,让他们离开吧!让他们离自己远远的。她开始审判自我,在美容店里,她回首着自我在哪里,唤,人的自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闭上双眼,美容师的手指在她面颊上轻轻地按摩着,似乎她已经获得了一次又一次宽慰:那些脸上已经长出皱纹会很快地抚平的,会的,那些皱纹会消失的。她躺在那里,仿佛在拼命地奔跑着,闯过了一条又一条铁轨,无论如何,铁轨对她很重要,对这本书中的每一个角色都具有无法磨灭的历史记忆。铁轨带来了速度、变迁和无限伸远的另一种生活状态,她驱车来到了啤酒厂旁边的铁轨,她把车停下来,站在铁轨边,她问自己:为什么当初总是一次又一次地站在这里寻死又不敢赴死呢?她又一次听到了从后面奔赴而来的脚步声,那是她们和苏修的声音,他们来了,他们来拯救她,而她呢,往往在回过头去的一刹那,感觉到世界除了绝望之外,也是温暖的。现在,她站在铁轨之外,跟当年的心情已经完全不一样,她来到这里,除了回首往事之外,也在寻找着时间。她在慢慢地读苏修的小说,虽然读起来费劲,她还是在艰涩地阅读,对于她这样的人来说,已经习惯了读每日的晚报,她从来不接触任何文艺作品,她读苏修的小说,纯属一种好奇,在苏修的小说中,她读到了关于时间的许多细节,出现了铁轨,出现了支撑人生活下去的时间的另一端,那似乎是每日晚报中的不断陈述的明天的另一版面,另一种未曾被揭开的生活。
她驱车又回到热闹的城市,她在寻找新的分店,她想把自己的生活填满,女儿也不需要她照顾,女儿已经在外省毕业找到了工作。只剩下她一个人了,过去她还以为,在浙江商人与她之间存在着一种永恒不变的亲密关系,而现在,她觉得,她可以放下他的存在了。就像他拥有那一层楼的批发商的商品,可以放下她的生日和她的存在一样,她可以放下他了,她可以放下这种浑浊不清的、令她疲倦的、已经越来越远去的亲密关系。
而开发新的分店对她意味着什么呢?她驱车到了一座空荡荡的楼盘前,这里正在召租房屋,她之前刚刚让美容师按摩过脸颊上的丝丝皱纹,她觉得那些皱纹已经渐渐地消失了,或者已经变得平坦起来了,她站在招租房之中,穿着一双黑色的、孤独的高跟鞋走来走去,她似乎是在用这种孤旅丈量这种人生的荒凉,以及从荒凉中诞生的一种新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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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梅驱车前往去戒毒所的路上相遇到了苏修,两人共同前往戒毒所,姚梅给繁小桃带去了她工厂生产的好几套休闲时装,苏修怀中则抱着一大束粉红色的百合花。在戒毒所的会客厅里,她们见到了繁小桃,她的长波浪形的长发已剪短,长指甲也同样剪断,她坐在那里,她说还是很难受,毒瘾发作时还是很难受……她的情绪显得并不稳定,甚至还有些萎靡,她垂下头,她说不知道到底能在戒毒所呆多长时间,对此,姚梅和苏修都感到很焦虑,短暂的会面时间已经过去,她们不得不驱车离开了戒毒所,回到城里,她们在交叉的路上分了手。姚梅将要去参加方里君的婚礼,这是星期六的晚上,方里君终于结婚了。购置了许多房产以后,方里君突然累了,因为那个与他同居的年轻女人突然之间怀上了他的孩子,不久以前的另一个星期六的晚上,他曾经与姚梅在酒吧见面,他告诉姚梅,那个女人怀上了他的孩子,嚷着要与他结婚,他问姚梅应该怎么办,姚梅说就结婚吧!女人怀上孩子不容易,方里君说他这一生并没有想结婚,结婚对于他来说简直太累了,只有购置房产会使他快乐无限,方里君每每说到房产时,双眼就会发出明亮的火花。然而,那个女人确实怀孕了,他选择结婚也是必须的,就这样,中年的方里君举行了婚礼,他摆了宴席,参加宴席的大都是他的房东们,姚梅觉得自己在这个团体中很多余,她见到新娘,她披着婚纱,不断地陪同方里君给别人敬酒,她确实年轻,也很漂亮,而且怀上了方里君的孩子,这也是一种命运。
她离开了,方里君终于结婚了,她的一切记忆都开始淡化了。遗忘可以减轻记忆留下的一切佐证和枝蔓,自然也就可以减轻记忆的负荷,我们人生的负荷实在太多了,方里君用结婚的方式彻底地划清了他与姚梅青春保留下来的有限记忆的界限以及他们再次相遇以后同居过的芥蒂之边缘。现在,方里君结婚了,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不得不屈从于生活的压力,不得不听从于命运的安排,就这样在她与方里君之间潜伏的那场危机以方里君结婚而告一段落,而她呢,在这茫茫的人海之中突然又想起了儿子,想起了儿子的街舞,儿子正在高考前夕,她不想打扰儿子,她本想让儿子搬出来与她住,但儿子似乎已经习惯了与爷爷奶奶们住,她的前夫结婚以后就住在了外面,就这样吧!让儿子住在他爷爷奶奶家里面吧!她要思索的问题是除了工厂、美容之外,难道她的生活就结束了吗?她就没有别的生活了吗?突然,她滋生了一种想法,登征婚广告,这个念头一出场,她就荒唐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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