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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整整一星期,张国荣成为所有人的话题,人们在各种场景中谈论这桩死亡,谈论张国荣推开窗户,纵身跳入黑暗时的身体姿态,女人们正谈论着张国荣英俊而优伤的面孔,谈论着张国荣身体的疼痛;男人们在谈论着张国荣的同性恋伙伴,谈论着张国荣的绝望。张国荣所有的剧照在那天早晨开始都成为了遗照,它们被热爱张国荣的人们从书本中,报纸萎中重新翻出来,有整个一周,张国荣跳楼成为了人们伤心的一个理由,确实,张国荣留下的只是俊美,以及他在电影中杰出的表演能力,他那双忧郁的双眼似乎征服了那些热爱张国荣的人们,他不仅仅是偶像的死亡,也给大众带来了对死亡的幻想和撞景,在那一个星期内,人们对死亡似乎并不介意,他们在喝着美酒时谈论死亡,张国荣的死使更多的人味蕾抽搐,食欲下降,也就是在张国荣逝世以后的那个三周后的黑色的星期天,肖的死亡震撼了繁小桃,在那个凌晨,苏修接到了繁小桃的电话,苏修的手机在枕边震动着,起初,她不想接,她昨夜失眠了,似乎刚刚在拂晓前小想了片刻。她不知道为什么总是那样沉迷于对于死亡的幻觉,也许,有太多的人离开了她。尽管如此,她还是圈入了张国荣的死亡事件之中去,她已经不年轻了,她的年龄大概与死去的张国荣差不多,她在之前只看过张国荣的一两部电影,她对男电影演员经常会充满幻想,这是一个写作者对于演技的迷恋,一个女观众对于男性演员在表达电影语言的那种神秘的追究和迷恋。张国荣死了,并且是跳楼,这是一种弓弦崩断时的那种震颤,因为,她丝毫都没有准备,全世界的观众也没有准备,因为这不是演电影,而是活生生的新闻报刊,是具体的死亡,就像邓丽君在九十年代末期的死亡,同样也让全球的歌曲迷们剧痛了很长时间。死亡,是令我们滋生波涛汹涌的幻想,我们会在暗夜中拉上窗帘,倾听着那首死亡的名曲《黑色的星期天》,那首歌曲散发着令人心醉神迷的死的哀乐和死的渴求,她听着那沙哑的演唱,一遍遍地把头埋在棉花的枕头中央,仿佛想置身于自己的死亡的那一刹那,死亡充满了言之不尽的诱惑,不仅仅邓丽君在九十年代的歌曲中死亡了,不仅仅俊美的张国荣纵身跃出了窗户,让人们看到了死亡,看到了死亡结束以后的宁静,确实,那是夏花上灿烂以后的静美。死亡让她心跳,让她失眠,而就在那个像死亡一样宁静的早晨,手机响了。繁小桃的语调已经全部扭曲,仿佛磁带在录音机里搅带了,繁小桃在这个早晨带来了肖的消息。电话断了,所有的声调都沙哑,这个早晨是如此地混乱,因为肖的消息如死亡的传单从死寂的空气中飘来了。
那份死亡传单上写着歌手肖的名字。苏修爬起来,她要爬到肖的死亡名单旁边去,在那里,城市又要有新的死亡的传说,似乎有刺骨的、凛冽的风浸入了身体中任何一个地方,她只见过肖一面,对这个女人的记忆现在已经模糊了,然而,她唱过的那首全世界歌星咏唱的爱情的歌曲却是那样缠绵而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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缠绵而又绝望,似乎是这个世界的抒情主题:她缓缓地穿上风衣系好腰带,怜上黑色垮包,里面装满唇膏、指甲油和水果刀,甚至还有遗书。现在,人们开始注视正值年华繁荣的时候,写下的那份遗书。确实,包里应该有一份遗书的位置,遗书是什么呢?也许是纸片儿,也许是洒痛水泥钢筋的眼泪。对于死亡的幻想和期待,使她在包里已经留下了那份遗书的位置。缠绵而又绝望的人已经占领了跳台,已经在她之前热烈地、不顾一切地、心甘情愿地占领了天堂饭店二十六层空中花园的跳台。肖在她之前已经趁着夜色朦胧到了跳台上,那空中花园的边缘之外,是她在那天夜里领教的虚无之空,是一个令人惊惊的谜底,肖,唱着那首爱情歌曲到了边缘,没有人看见她已经到了边缘,因为边缘太黑暗,所有人都回到了房间,她却到了边缘。她的身体顺应于风而下,那么地轻盈就砸在了饭店后花园的水泥地上,砸在了那团冰凉之中。巡夜的保安很快发现她,她就像一团张开了的羽毛,四肢准备飞动,或许正在飞动。肖从空中花园跳楼的时间大约是下半夜的两点半钟,那时候,空中花园已经没人了,所以她有足够的自由选择死亡。
缠绵而又绝望,只剩下了冰凉的现实,待苏修赶到现场时,肖作为现场仍在被保留之中,许多警察也在四周,在用白铅笔所勾勒出的环行的现场之外,是陌生人和饭店的保安和众多工作人员,一个人死去,原来竟然是如此地简单,简单到用不着写下遗书,用不着附上任何告别之词。苏修看见了繁小桃,她的目光呆滞,仿佛是一个木偶人,是啊,我们都是木偶人,我们都无法支配自己的欲望,然而,肖支配并寻找到了死亡。几天前她说过,她不害怕疼,哪怕是从空中花园掉下去也不害怕疼。
也许她感觉到了,跳下去的速度太快了,因为太快,身体还没有感受到剧痛就已经粉身碎骨了。这就是速度,只有太慢的速度才会剧痛,而快的速度甚至还来不及感受剧痛,人就到地狱和天堂去了。肖没有留下遗书,在苏修看来,肖应该留下一份遗书,因为只有遗书的存在才能说明她为什么想死。缠绵而又绝望,也许就是一个人想赴死的热烈而又冰冷的念头。苏修似乎又回到了空中花园,回到了那种旋律和歌曲之中,那是仅有的一次记忆。她慢慢地移近了繁小桃的位置,她伸出手去,碰了碰繁小桃的手臂,两人互看了一眼,都不说话,后来,现场被撤离了,肖的尸体被带走了,自然是被警察带走了。就这样,除了众所周知的张国荣的坠楼自然事件之外,又一桩死亡事件,与张国荣的死亡事件惊人地相同,很快就占据了一座城市的报纸。铺天盖地的新闻纸涌向街区,涌向人们的手指和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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缠绵而又绝望,使空气凝固。繁小桃自从肖自杀以后,仿佛就开始生病,她疯了似的想寻找到肖,她寻找肖不仅仅是思念,更为重要的是需要肖给予她秘密的纸包。很长时间以来,她之所以与肖频繁地来往,只为了那袋袋精美的纸包,那些用锡纸包裹起来的——精美绝伦的纸袋中晃动着要她命的魔法。这是一种交易,他当场付钱,肖给予她纸包,她们会秘密地分享着瘾君子的快乐,很多次她们会驱车到达空旷的山冈上,躺在草地上,那时候她们仿佛已经到了天堂,肖说过天堂与地狱只隔着一根手指那样的距离,有时候,肖展开了那张锡纸说,事实上,天堂和地狱只隔着纸一样薄的一种距离,只要你用手指一勾,就从地狱到了天堂,她们是同盟者,她们坐在一起,她们似乎只有共同享用的一袋袋白粉之中,才可能产生到达天堂的快乐。
而此刻,肖离开了。繁小桃怕得要命。缠绵而又绝望,这个主题已经被时间不断地演变着,这是一个晦涩而又艰难的变奏曲,肖是那样疯狂,她唱各种流行于这个世界的歌曲,任何歌曲都会被她沙哑的嗓带送到缠绵而又绝望的绝路之中,送到那些幽暗的地下隧道之中去,这也是繁小桃喜欢去寻找肖的另一种原因。她去寻找肖的时候总是暮色四闭的时光,那时候,单身的她似乎已经解脱了,因为她已经从美容和文身术中脱离出来了,肖召唤着她,她只要到肖唱歌的酒吧和饭店去,总会见到肖。每次见肖,她就会变得忠实起来,心里的那种游移之感也会随之凝固起来。
缠绵而又绝望,是她奔赴肖的主题。肖可以满足她活着的两种现实:其一,见到肖,大都是在酒红色的光线之中,肖化了妆,站在唱台上,那唱台或窄或宽,根据各种现实环境而变化,尽管如此,在各种或窄或宽的唱台上,肖都会非常投入地唱歌,唱歌除了给肖带来生存的利益之外,更为重要的是维系肖活着的愿望,做一个歌手,用歌声来活着。所以,她渐渐地已经习惯并深入肖的歌声中去,肖的歌让她肢体更为迷惘,与她的精神之旅吻合,只有在倾听着肖的歌声时,时间是飘忽不定的,是凝固的,是可以消磨尽的一种忧伤。其二,见到肖,她就感到身体中那个魔鬼无论怎样出场,她都不害怕了,见到肖,她所带来的那些瘾君子的秘密和痛苦就寻找到了出路,每次见肖,她都要准备好钞票,肖并不贩毒,肖也是从别人那里买到药品,她从不用问肖到什么地方去买药品,因为肖总有那种能力。肖满足了她的快感,那种缠绵而又绝望的快感,她陷在了这两种企图之中,很长时间了,她就这样不断地沦陷下去,直到此刻,肖像一只蝴蝶一样变硬了,变成了美丽的标本。
缠绵而又绝望,是这个世界交替使用的旋律。那些魔杖敲击着各种乐器,自从发明乐器之日起,人类的心灵史就被秘密地录制着悲悯的、哀伤的、伤心的、狂喜的私密史,这些记录着灰烬或花园以上的雨水和阳光编织的历史,既是光芒的盛放,也是躯体的黑暗之角落。缠绵而又绝望,是这个秋季,回到我肉体之间的秘密的伙伴,而我是你的谁?是你的愧僵还是你的敌人?还是你最亲密无间的时光之光影,时间之流水的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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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小桃又开始发疯,发病,这种从肖身体中移植过来的疾病并没有因为肖的死亡而轻易地结束。这个致命的魔沼使她无法自拔,发病时,她试着足不出户,回到公寓楼,她的空间过去都藏有药品,而现在,抽屉空了,肉体也随之空寂起来;她发病时,用牙齿紧紧地咬住一件衣物,或一只口琴,那只旧口琴早就已经暗哑无声,是她旧物中最暗淡的一种念物,是母亲留下的,不知母亲已去何处,自从小时候母亲改嫁以后,她就已经与母亲失去了任何联系,她只带着那件旧物漂泊世界。她对于乐器,只有倾听的念想,此刻,她拼命地咬着那只暗哑失声的口琴,希望咬痛那种金属,咬痛替代她复述生活史的旋律声音,而此刻,即使使劲力噬咬那口琴,声音依旧暗哑,而痛苦仍然无法排遣。她在那天夜里独自一人来到了天堂饭店的空中花园,她要了一杯啤酒,唱歌的人已更换,肖走了,这个世界并不缺少唱歌的人。一个更年轻的歌手替代了肖,那歌手依照空中花园的歌单依然唱着全世界的歌手喜欢唱的那首爱情的歌曲。繁小桃坐在角落,当歌声进入高潮时,她会站起来,她抑制住了那种伤心,看不到肖的伤心盘桓不散,她不知不觉之中已经走到了那些用金属栅栏筑起的地方,肖也许就是穿越了那些栅栏,纵身坠入了黑夜。而肖坠落的地方依然存在,空中花园依然存在。她站在夜空中朝下望去,她是理智的,她在眩晕中找到了理智,她在理智中触及到了坠落而下的恐怖和疼痛,甚至她还触到了死亡的可耻。
她又坐回原位,又喝完了那杯啤酒,然后才离开空中花园。在下半夜,她的病又发作了,这样的发作每隔一段时间必降临,她的魔沼使她困在深深的黑暗中。她无法喘息,她给苏修打电话,她说“救我吧!我快死了”,苏修用了二十分钟,敲开了她的门,她当时正握住一把七首,她只是在玩那七首的刀尖,诗人说:我等待那刀尖已经太久太久。繁小桃不是诗人,但她同样认识刀锋,刀尖,因为刀片是我们生命中离不开的工具,它不具备触抚的功能,女人尤其不需要触摸刀锋,刀尖,然而,在这样一个时刻,房间中唯一的使她想起死亡的,只有刀片了,她取出它,它往常藏在枕下,是一把藏刀,是用来避邪的。而此刻,她使用它只是为了幻想某种东西,以此扼制身体中那种疯狂的东西,她笑着正触抚那刀尖时,苏修来了,苏修吓坏了,苏修去夺那枚藏刀,由于动作剧烈,她的于指被刺伤了。鲜血,刹那间从苏修指缝中浓密地流下来,流下来,滴在地板上。她感觉不到疼痛,然而,疼痛却被繁小桃感知到了。她尖叫了一声,很久以来被她控制住的,扑灭了的尖叫声爆发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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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理智有效地再次平息尖叫,人类所建立起来的理智犹如刀锋之上的光芒,苏修的手指渗出了血液,这鲜红带来了暂时的尖叫和迷乱,但也同时带来了召唤理性的一束光芒,它又回来了,光芒又回到了她们柔软的肩押骨,回到双肋中间,回到了脚果的奔跑,灵肉剧烈的疼痛以后的寂静之中。繁小桃终于被苏修驱车送到了城郊区六十公里之外的那座戒毒所,这是被理智所召唤的现实,那是一个星期一的上午,苏修来到了繁小桃的公寓楼下面的草坪上,繁小桃探出头去看到了苏修的身影,繁小桃越来越依赖于苏修,也许这种依赖从很早时候就已经开始了,确切地说应该从那条铁轨开始,在铁轨外缘,繁小桃的身心遭受到格外的摧残,苏修是唯一的目击者。这件事最初使繁小桃滋生的就是依赖,她依赖于苏修能够保证不泄露,她害怕极了,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往事如鬼魂似的始终抓住她不松手,她唯其依赖于苏修才会得到一种安全的保证。多少年过去了,她已经渐渐地学会平静地面对苏修因为在已经逝去的若干年的时间里,苏修从来没有暴露过繁小桃受辱的那段历史。苏修作为目击证人,已经帮助她将那段历史塞进了冰雪封住的石洞,或者已经将她这段不为人知的历史燃烧成了灰烬,现在,她看到了苏修,看到了要把她亲自送到戒毒所的这个女人,她下了楼,之前,苏修拉着她已经到了戒毒所,那是一个细雨缠绵的下午,她的病又发了,苏修又来了,她要求苏修把她捆起来,捆在她房间,最好捆在露台上,被缠绵的细雨淋个透,那样的话,她身体中那个魔鬼才会消失殆尽。苏修把她强行推到了楼下,拉到了车厢里,不错,苏修按照她所希望的那样把她双手反捆在脊背上,把她的双腿也捆了起来·····捆绑一个人确实是需要勇气和力量的,苏修所面对的又是一个女人,她用尽了勇气和力量,终于把她带到了戒毒所门口,苏修告诉她说:只有在这里才可能获得新的希望,只有在这里才可以消灭她身体中那个魔鬼的可能性,就这样,这次捆绑让她看到了希望,如果没有这个希望,或者看不到这个希望的话,她或许会竭尽全力地寻找到第二个肖。
然而,第二个肖在哪里呢?如果找到后又能怎样呢?她或许还会来到空中花园的酒吧!那是肖最后消失的地方,也是肖解决自己生命问题的站台。当然她无法往下跳去,每每想到那种滋味她就害怕极了,害怕跳下去的那种疼痛,害怕跳下去的那种粉身碎骨的力量,她确实无法校仿肖赴死的道路,她又回到了现实,回到了剧烈的挣扎之中去。每每她欲罢不能时,她就给苏修打电话,仿佛这是她在深水中唯一可能抓住的一根救命的绳子。苏修确实使用了那根绳索,让她看到了戒毒所,在细雨朦胧的戒毒所门口,她看到了什么?希望就在那个时刻慢慢渗入身体的细雨吗?它慢慢地渗透了外衣,内衣,发丝;希望就是这根绳索捆绑以后的松绑的一刹那间,身体奇异的期待吗?她的身体是什么呢?松绑以后她就这样留在了戒毒所,她怜着箱子独自走进去,她可能会在里面住较长的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