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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四十分钟,他们陆续地登陆,他们不是鱼群,登陆沙滩,他们是从水上来的,从各种水陆通道上而来,因为她召唤了他们,她把事情说得很严重,在他们之中,她是厂长,她有一种天生的能力召唤他们出场,她说多少年来,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严重的问题,这些总是跟大家有关系,所以她想请大家到她住所聚一聚。她申诉着问题,她的脸在镜中出现了半小时,在半小时之内,她总是一动不动地盯着镜面,她盯着鱼尾纹那由刀片镇留下的迹象,突然间,她意识到时间就是雕刻家所握住的那刀片,那刀片正在精心地剥离着原来的模样。她盯着镜面,仿佛盯着大海,大海的波涛是人类生活中巨大的汪洋,所有人和鱼身体上都会出现弯曲的纹形符号,它就是纹路,纹理;它简称人类兽皮上的符号,替代个体向这个世界致意,每个人和每种兽身上都集中了人类神秘符号学中的一切疑难和斑澜,她的视线盯着镜面,然后越出镜面:繁小桃的问题像那个季节最幽暗中最幽暗的困境终于不可避免地冉冉上升。于是,她要像厂长一样解决,一个车间急需解决的问题了。
繁小桃的问题在那天下午并没有像她想象中的那样会激荡起一阵风啸,因为在之前,樊晓萍已经经历了那注射器,她也许是第一目击证人之一;因为在之前,苏容已经接到了前妻的电话,告诉他,繁小桃在使用注射器,而苏修呢,虽然没有亲眼目击注射器,然而,她已经见过了繁小桃。他们来了,在这个有限的世界里,他们之所以跟繁小桃有关系,是因为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开始,他们就已经相遇在县城,相遇在那条铁轨边,并从铁轨飞速的时间里,穿越了隧道,进入了或快或慢的生活。繁小桃的问题现在被她从严酷的冰雪中投了出来,活生生地挑衅着他们的现实。
繁小桃的问题像黑暗中越来越漆黑的魔沼之地,再现出了一个人沦陷其中的困难和难以忍受的叫喊,他们聚在一团并不明亮的光线之中,他们喝着姚梅亲自为他们彻的热咖啡,面对着这个女人的问题。几个人的热咖啡却拒绝放糖,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进入中年以后,已经对糖块失去了浓烈的兴趣,那一块块在遥远的儿童时代从各种制糖机上缤纷中涌来的甜味,那些从一支支棒棒糖带来的喻吸甜蜜史的记忆中,珍贵的糖记忆,已经留在记忆的深处。他们是在进入中年以后,以理智的力量拒绝着一切糖元素,只因为中年生活需要告别糖块,那些糖块会蚀空身体的容器,会入侵牙齿,使身体摇晃不休,于是,中年在抗拒着糖块,他们喜欢品尝原生态的一切东西,比如,咖啡,一种纯苦涩的咖啡,为什么儿时的糖块再也不会变得甜蜜起来?因为鱼尾纹登陆而来了,因为成堆成堆的问题像海边的鱼腥味从波涛中登陆上岸了。糖块已经失去了儿时的甜蜜,糖块已经被他们不断地拒绝推开,因为,苦涩来临,在那天下午,在苦涩的咖啡里,晃动着生命中的苦涩和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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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在面对着繁小桃的问题,姚梅说,如果让繁小桃继续下去,这个女人会走得越来越远。苏修一直在不断地沉默不语地喝着咖啡,这已经是第三杯了,那种苦的咖啡是多么地好啊,她过去只会用酒精替代扑面而来的虚空,而现在,那些小粒苦咖啡,为什么如此地适合她的舌尖在品尝呢?因为苦涩来临了,在所有人之中,她也许是触及繁小桃最致命的忧伤最多的那个人。她想认真地前去面对繁小桃,就像面对前夫的死亡一样,她没说任何话,只是在不停地喝着咖啡。苏容说,让繁小桃去戒毒所吧!只有这个地方可以治愈繁小桃的魔鬼病,大家认为这是一个绝望中的希望,让繁小桃去戒毒所去吧!几个人推荐说,让苏修去说服她吧!因为苏修是作家,有足够的语言可以去说服繁小桃。苏修呢,已经无法拒绝,因为繁小桃是她生命中无法逃逸的现实生活,她选择了上午,她认为上午是一个人最有理性的时刻,也是一个人精力最佳的时刻。然而,她去时,繁小桃没来上班。她又到了繁小桃的公寓楼,她无法打繁小桃的电话,因为手机关闭,她想潜入繁小桃的生活内部去,她知道一个人的生活充满了全部的细节,只有面对那些细节才可能看见一个人内心的瑕疵,她敲门,门没有任何反应,她固执地敲门,惊动了繁小桃的邻居,她似乎还很年轻,她拉开了门对苏修说繁小桃好像去旅行了。苏修嘘了一口气,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真是太好了,旅行是一种敞开的世界,她的心突然跃动起来了,为什么不去旅行呀!连繁小桃都去旅行了,自己为什么不去旅行呢?她开始驱着车,随意地就来到了路上,她不需要收拾东西,她的车厢中有外套,冷了就穿上外套吧!世界已经够复杂了,就让世界变得简洁起来吧!她现在已经释然了,因为繁小桃已经去旅行了,也许繁小桃选择旅途就是为了摆脱一种生活。她驱车经过了那片墓地,澳,她还是停下了车子,她想去墓址上看看,因为,与她生命相关的两个人就埋葬在这片郊区的墓地上。她缓缓地上了基地,怀中抱着两束黄色菊花,在献给了两个不同男人的花束以后,她突然看见了一个青年人,她觉得这个青年有些面熟,便放慢了脚步,那是一座新墓,离前夫的新墓不远处。
青年人抱着一束红玫瑰,站在了新墓前,突然,世界打开了,镜头中出现了不久以前的医院苍白的小花园,她所窥伺的那种镜头那个为了化疗荆光了头发的女孩,以及那个像韩国和日本电影中男主角的青年人,而此刻,正是这个很酷的青年人怀抱荡漾着一束艳红的百合花。这是苏修一生中最为喜欢的花色。她站在青年之外的那片树篱之中,她看到那个青年人在墓地上坐了很长时间,把花一枝又一枝地插在了墓地之外,形成了一个花形以后,又坐了很长时间,才离开了。苏修走出了树篱,开始走近了一座新墓。此刻啊,此刻,百合花荡漾着那种独特的香味,使她看到了一个女孩的名字和她的年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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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灰色石头的墓地上携刻着女孩的出生:1986年3月3日,女孩名为范丽亚。这就是那个女孩吗?那个走出癌症楼,步到花园中散步的女孩吗?然而,在那些苍白树篱的舞动之中,透过那只窥伺的镜头,她仍感觉到了那对拥抱的恋人,他们似乎在拥抱之中竭尽全力地驱逐着死亡,死亡还是带走了年轻的女孩,现在女孩已经平静地躺在地底下,那些粉红的百合花在把生的香味送到女孩的鼻翼之前,女孩透过香气也会看到那个令她在世间眷恋不已的恋人的背影。死亡是无法战胜的,即使是他们的拥抱也无法战胜死亡,苏修离开了墓地,来到山下。她独自驱车到了八十多公里以外的一座旅店,在里面度假的人们与她并不陌生,他们全部来自她所生活的城市,她早就想来这座旅店了,它孤零零地位立在一座山冈之下。来到这里的人们似乎只有一个目的,离云端近一些,近一些。在那个看繁星的夜里,她期待着能够见到繁小桃,然而,繁小桃一定选择了与她逗异的旅途,繁小桃的面孔并没有出现在夜空之下。人是孤单的,所以人,逃逸到了外面,从热闹的市区逃逸到了这座山冈,她的目光不再搜寻繁小桃的影子了,也不会存在着两张完全相似的面孔,所以,也不会存在着两种完全相似的旅途生活,她因为突然在墓地上看到的那个青年人的面孔,以及不久之前离世的那个出生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女孩的过早的死亡,从而选择了这座旅店,选择了离云端和繁星近一些的旅途,而繁小桃呢,她奔赴的是别的方向,别的迷津,别的旅店。苏修,不再寻找别人了,只是想仰起头来,在除了死亡的这个地方,生命是多么地奇异,她的头颈已经很酸了,仍想透过云端,看到那些照亮了她心灵世界的繁星。是的,人应该寻找到这样的心情,这样独处的时间,这样空阔的时光,此刻她抬起头来,不想看见轰鸣之中奔赴而来的时间轨道,也不想在空气中嗅到那些铁锈味儿;此刻,彻底松弛下来的她,仿佛在倾诉:今天,我是爱你的,爱你给予我身体的那些波涛起伏,我在摇曳中的葵花树的籽粒之中已经爱过了你;今天,我是爱你的,穿过了铁轨的锈味以及我身体中迷失前的逸闻录,我一次又一次爱过了你的烟灰缸,爱过了你赤裸裸的空酒瓶;今天,我是爱你的,就像爱我的母亲、我的同胞、我的敌人一样,我爱过了你前生和今世留给我的那些瑕疵;今天,我是爱你的,在我动摇过、背叛过的全部历史轨迹中,因为我忽儿跃上了云端,忽儿沦陷于泥沼;今天,我是爱你的,用我爱上过的那些土豆,大米和小麦的全部灵魂来爱上了你,爱上了你的调长,你的劳累和你不为人知的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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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小桃还是回来了,旅途很短暂,因为她的美容院局限了她不可能有太多时间外出。尽管旅途是二十世纪人们寻找乌托邦的一种选择,一种投奔的方向,然而,它还是会终止,人们选择旅途的时间或短或长,取决于每个人的身份。是的,身份决定了人旅途上的一切时间和到达经过的地理环境,在繁小桃回城市之前,苏修也回到了城市,仰望星空是有限的,在那些有限的记忆中,她看到了繁星,她数不清繁星有多少颗——人大概还不具备这种能力,使用数学符号覆盖天空,使用数字来使天空变得有限合理。天空永远是浩瀚的,人一面对天空就会失神,就会意乱,因为天空太庞大了,所有人经历的伤痛与天空相比较,都会不知不觉地被你揉碎,所有的伤痛都会被手指、时光所磨砺成碎片,她垂下头来,与天空相比较,那些人生中反复无常的事件中潜藏着渺茫的希望,人大概也就是在这种无助而透过一丝光亮的希望中,走出去的,当苏修垂下头来时,看到了旅店之外的山丘,看到了凝重的石头,看到了溪水的风情和夜风的自由,她离开了旅店,离开了那座跳望天空的山坡,当她驱车,往山下离开时,似乎又从云端跌下来,回到了人间,她回到人间想到的第一个人无疑是繁小桃,这个人在此刻代表着令她绝望的事件,也许,比死亡更为绝望。所以她要尽快地见到繁小桃,见到那个挑鲜起她神经细胞,并折断了她许多理念的女人,她回到人间,因为想起了繁小桃,又会回到铁轨四周荒凉起伏的草棵之中去,她已经有太长时间没有忧伤地回到铁轨上去了,繁小桃让她想到了命运中不可测的灾难,想到了身体中被摧残的圣洁;繁小桃让她想起了人类的仁慈和耻辱,而此刻,她必须尽快地寻找到繁小桃。而此刻,当她回到城市时,已经是夜色弥漫,她还是打通了繁小桃的电话,繁小桃告诉她说她在一座五星级酒店的酒吧,让她去听歌。她尽管累了,但因为又有了繁小桃的消息,就不顾一切地来到了那座名为“天堂饭店”的酒吧!她乘坐电梯上去,这是一座刚刚营业不久的五星级饭店,酒吧设在顶楼。澳,又是一座露天洋吧,难怪繁小桃会出现在这里,就在这里,她认识了肖,繁小桃的女友。
肖穿得很露地出现在洋吧,这时候自然是肖工作的时刻,夜间的肖充满了歌手的那种潜力,那活力仿佛是用某种激情所催化出来的。肖化妆很浓,短裙把臀部包得很紧,丰乳在同样很紧又很露的迷你上衣中半露着,这丰乳是现代美容术的魔法,只有魔法可以制造丰乳。繁小桃把肖介绍给苏修,因为她把苏修介绍给了肖,肖惊讶地说:“你就是苏修呀!我看过你许多书的。很早时我也想做作家,然而我的身体一靠近椅子,书桌……身体就想挪开,只有挪开才会舒服,所以,我喜欢上了唱歌。”肖开始去唱歌了,她不仅仅用嗓子唱歌,似乎也在用身体唱歌。肖的歌声确实动人,她沙哑的嗓带赋予了歌曲和旋律某种疯狂和忧伤的东西。肖唱完以后又回到了她们中间,她坐在她们中间开始喝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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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说她第一次来天堂饭店的洋吧唱歌时,就已经喜欢上了这片空中花园似的大露台,这显然是天堂饭店的核心。天堂就在这里,所以,每每她从电梯到达这片露台,就仿佛已经看见天堂了。肖幽默而冷凝地说,如果她有一天不想活了,就一定会从这露台上跳下去。她这句话刚说完,繁小桃就制止她说:“你不会疼吗,这可是二十六层楼,你不害怕吗?那是很疼的呀!”“疼算什么呀!疼对于我,已经不算什么了!”肖说完又唱第二支歌去了。苏修有一种预感,这座露台对于肖,对于这个目光涣散的歌手来说,并不是个吉祥之地。当肖刚才说话时,她感到一种已经被说出来的预言,她看到了那种黑漆漆的预言,而肖又开始唱歌了,这是一首爱情歌曲,全世界都在酒吧唱着这首人所共知的爱情歌曲。只因为,爱情对于全世界来说是共有的乌托邦,所以全世界的歌手们都在唱着这首歌曲,它是沙哑的,也是轻柔的;它是清泉,也是浑浊的光芒。几乎全世界的歌手都在满足全世界的人们寻找这种乌托邦,寻找爱情中的那种巨大的虚空和忧伤,肖也在唱这首歌曲,不知道她一年中要唱多少遍,尽管如此,肖在尽心地唱着,她已经唱出了爱情的迷乱,唱出了爱情的美好和悲伤。
繁小桃站了起来,她好像被什么东西所触动了,她站了起来,然后独自往外走,往外走意味着边缘。在这里,一座空中花园的边缘是什么呢?它到底是什么呢?苏修也站起来,往外走,她的心已经开始慌起来,在这座露台上,所有喝着啤酒、听着爱情歌曲的人心大多数都会开始迷乱起来。其中,繁小桃已经走到了边缘,而边缘之外是黑暗,是虚空,真正的虚空,你只要继续往外走,越过那些筑在边缘中间的金属栅栏,往外就是虚空了。苏修来到繁小桃身边,她回过头看了一眼苏修说:“你以为我会跳下去吗?不会的,一想到疼,我就不敢跳下去了。是的每每站在高处,往下看去时,心里就会害怕那种疼,就不敢往下看了。”繁小桃一边说一边向里面退了几步,她说:“而且,往下看,还会头晕,这种晕比疼更厉害……”
不错,晕眩比疼痛更致命。所以,繁小桃退出了边缘,这天晚上,一切都正常,繁小桃也很正常,肖也很正常,除了谈论过疼痛和跳下去的滋味之外,一切都似乎看上去正常。到了午夜,她们才退场,肖还要到别的歌厅去唱歌,肖在她们之前已经离开了天堂饭店,繁小桃和苏修同时也离开了饭店,她们在饭店门口告别时,似乎很平静。这种平静的告别,意味着狂烈的风暴会降临,因为风暴是人类生活在间歇之间要你命的一种呼啸似的力量。在风暴来临之前,人们照常睡觉,吃饭,生活,然而,就在那天夜里的拂晓之后,苏修在早报中看到一则消息:香港影星歌星张国荣跳楼自杀。她正喝着一杯热牛奶,那杯牛奶当场溅出杯外,洒在她的膝头上。那天之后的整个一星期,人们都在谈论着跳楼的张国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