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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折射在镜面中是一团沼气还是一种骨架,繁小桃到了中年以后开始不断地研究身体,她经常在夜里,脱光衣服,站在镜子面前,终于,她作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她要文身。她好像被这种魔幻般的现实所笼罩着,终于,她让文身师面对着自己的身体,首先,她已经在之前想好了文身的好几种图案,现在,文身师来了,站在了她赤身裸体的面前。第一种图案出现了花蕾,那是一朵石榴花,这是她来到小县城开办发廊时看到的石榴花,似乎也是她出生以后看到的第一种花朵,在之前,她看见了花,但没有植入她的记忆中去,花,红色的石榴花在她的肩膀上绽放着;第二种图案出现了一个男人的头像,那头像在她文身图案中代表着什么,在她决定一张男人的面孔时,她不知道该绘上什么样的脸,所有脸都已经开始模糊,所以,她让文身师绘制的男人头像也是模糊的,就在她的胸押骨一侧;第三种图案出现了一条铁轨,她生命中不可能忘怀的一条铁轨,理所当然地要在她文身的事件中出现,它代表耻辱中奔赴而来的时间,同时也暗喻着呼啸而去的昨天;第四种图案中出现了一只蜂邮,只因为在她最近的卧房中出现了一只大蜂螂,她弄不清楚那只蜂邮从何而来,然而已经钻进了她衣柜,咬破了她的好几件衣服,她没有使用灭害灵,没有使用蜂蚓丸,她觉得,那些蜂螂的存在让她感觉到了一个伙伴,一个摧残她生活的生灵,她不想灭它,现在,那只游走中的蜂螂突然被文身师文在了她身体的胸部,在双乳之下,那只活生生的蜂邮似乎在噬咬住她的肌肤;第五种图案中出现了玫瑰花,这是她进入四十岁以后自己献给自己的礼物,她喜欢红色的玫瑰,喜欢玫瑰枝体上的那些刺,那些活生生的刺,曾经在她修剪玫瑰时扎痛过她的手指,唤,她四十多岁的生日,她给自己买了一束玫瑰花,从此以后就爱上了玫瑰花;第六种图案中文上了一块手表,出现了表针,它仿佛在越过黑暗和白昼,那表链镶嵌在她乳房上面,仿佛以此束缚住了她乳房的抽搞和静止状态,多年来,她一直佩戴着手表,她根本就离不开那根表链,那些分秒针间的悄无声息的转动;第七种图案中出现了鱼群,最近,她客厅中出现了一只鱼缸,那些五彩的鱼在水中游动,有很长时间,她趴在鱼缸边,身体仿佛也在游动,在雀跃中柔软地游动,人类所以在居室空间养鱼,是因为鱼群的自由游动是美好的,它会令人们的心灵变得柔软起来;第八种图案中出现了飞鸟,这些纹在她脊背上的一群飞鸟,花费了文身师很长的时间,人们向往着飞鸟似的拥有广大的天空,向往飞鸟的迁徙能力,这是繁小桃最后的文身图案。文身师总共花了十天的时间,终于完成了她身体中大面积的文身活动。她实现了身体上的一次大型的内心图案的展览,当然,这种展览只属于她个人,只属于她的私人镜面。在前来文身的人中,她认识了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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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是一个准备做歌星的女人,尽管已经接近三十岁,但仍然渴望着做歌星,肖在背上文上了她所喜欢的图案,那些混杂型的图案中有飞鸟、鱼翅、玫瑰等,肖不仅文身,也来做美容,她想隆胸,她嫌自己的胸部扁平,没有性别的双乳,所以,她想让自己的胸部高高地隆起来,就在肖不断地往返于文身、隆胸的过程中,肖不断地给她传递一种特制的香烟,肖说自从她吸了这种香烟以后,世界就变了,变得越来越道遥,越来越逍遥,她不设防肖的香烟,而且那一支支香烟很美,散发出一种特异的味道,肖的双乳终于隆起来了,身体上的文身术已结束了,肖临走时,她突然间问肖在哪能买到这种特香异味的女性香烟,肖就打了一个电话,没隔半小时,一个中年妇女给她们送来了香烟,那些香烟很贵,她还是买下了三条,渐渐地,她开始离不开那种香烟了,似乎每天不吸那种香烟,身体就很不舒服,而且,像肖体会的那样,香烟给她带来了一种逍遥的心情,她在各种场景中点上香烟,吸烟的次数越来越增多时,她感到身体中似乎有一种要命的力量撼动着她,当香烟没有时,她不断地给肖去电话。肖的胸部隆起来了,肖出入于夜总会唱歌,有一天,肖说,你来看我唱歌吧,她去了,她没有香烟了,她确实想寻找到肖,她想让肖给那个中年妇女打电话,她去到了那家夜总会,肖在幕后等她,在幕后的一间化妆室中,她突然看见了惊心动魄的一幕:肖正在往手臂上推动着一支注射器。确实是一支注射器,她惊慷地退后,想轻声尖叫,然而肖却叫住了她,肖说:“你也来一支吧!这比香烟舒服多了,而且来得快,吸香烟只是初级阶段,现在你已经超越了那个阶段,所以你如果想更快地逍遥起来,就来一支吧!”她无法退下,也无法撤离,她被肖的声音所迷惑了,而此刻,她的身体似乎有一种更加强劲的力量把她推到了肖的身边,肖举起了那支注射器,在这一刻,她看到了什么,她什么都无法看到,内心的力量已经全部溃散,她明白又不明白这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然而,那一支支奇异香烟已经培植了她身体中对于另一种东西的渴求,她强烈地渴求着那种要她命的东西,终于,肖使用过的注射器已经插入了她的手臂,确实,很快肖说的那种逍遥的感觉徐徐地飘来了。
那种逍遥从那一刻开始已经渗入了她血液中去,自此以后,她再也离不开那些针头,她从肖那里要到一面粉,当然,她得准备钱,每一次去见肖她都要准备足够的钱,在去见肖的时候,没有钱是不行的。肖住在一幢公寓楼上,肖是外省来的,她的家在北方,她唱着歌,抱着吉他到了西南边唾,到了繁小桃所生活的地方,肖平静的时候,显得很忧伤,也很萎靡,那是一种被黑暗的光线所笼罩的生活,肖,夜里几乎完全不睡觉,到一家又一家歌厅去唱歌,她的嗓音独特,沙哑,她用歌厅挣来的钱维系她日常生活中全部的开销,她的开销除了房租之外,最为重要的是买到维系她逍遥的白粉。肖在不长不短的时间里找到了繁小桃,培植了这个女人的疯狂,她们成为了同盟,每一次她们见面都与道遥有关,与那些魔鬼送到她们手心中央的白粉有关,她们是同盟者,她们站在同一跑道上,这是铁轨吗?不知不觉中,繁小桃又回到了铁轨四周那个荒凉的世界,并在其中迷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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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忧伤回来了,又回到了这个早晨举棋不定的摇晃之中,所有景物均在摇晃,被忧伤所渗透的是眼前的一只蝴蝶,它的蝶变才是绕着那座露台以外的世界,它将离我远去了,它不想固于被我的符号所封锁的任何一种道路中,被忧伤所渗透的是一种被我挡往路上的口信,我保留这口信已经太长时间了,它是我前世所藏身的一种妖术,或者是一种秘诀,它附于我体内,我正在寻找一只信鸽或者一个忠诚的邮差;被忧伤所渗透的是一个人的脚躁,我正在寻找他的脚躁,他那不慢不快的脚果已经被扭伤,已经无法奔向目的地的远方,已经终止了与我的约会,唤,像是被冰凌所盖住的一种约会;被忧伤所渗透的是我胸口的那只鸟巢,它已经送走了最后一只鸟,它的温度时热时冷,直到最后一根羽毛被风吹走;被我忧伤渗透的是那只蝴蝎,夜里那只在墙壁上出现的孤单的影子,我试图在它影子边入睡,试图不惊动它的沉默和孤单,然而,随同它在黑暗中消失,我的孤单或忧伤重又回来了。
我的忧伤终于像按捺不住的一枚图钉砰的一声离开了墙壁,回到了我体内,身体中可以装得下那枚图钉吗?身体可以需要那枚图钉吗?在这个早晨,所有一切纷繁的东西重又再现出时间的浑浊不清,当那只图钉回到身体中时,我看见路上的一个人叫嚷着卖棉花糖,唤,那些像丝团一样缭绕的棉花糖,雪白丝线编织的棉花糖啊,是我已经失去过的那种甜蜜中最柔软的记忆。我的忧伤终于像子弹一样向我飞来,击穿了我的苹果或石榴,它们饱满的胸膛中凝聚着太多的果汁,刹那间,绿色的苹果汁和榴汁被谁带到那只行囊中去,那只古代的行囊啊,犹如我所爱过的古琴中的剑客和杀手那样诡秘,它飘忽不定的迹象被我又一次地轮回,又一次地被抛挪在荒凉的已经折断的弓弦上,成为一种休止符号。此刻,我的忧伤,像排萧回到了我手中,被我一一触摸到的那纸船,它正漂洋过海,到达那座飘满蜘蛛的岛屿,我拾级而上,面临着这一生最后一次转身,我看到了那些异乡人,正从彼岸回到大海,唤,在最为危机四伏的时刻,如果你在漂洋过海,你就会融入大海的波涛之中去,那些野马呼啸中的大海。我的忧伤重又回来了,玫瑰花瓣落下来,落了下来,而我却不得不回到那些浑浊的河流中去,因为世界的最荒凉的战争正在等待着我,我的排萧已经嗓带暗哑,我的蜘蛛已经蜕变为一只标本;我的前世的信件和邮差已经患上了时间的遗忘症;我儿时的棉花糖已经霉变,简言之,世界已经被彻头彻尾地所改变,我掠过窗帘,秋天的景色是阴郁的,如排萧般演奏的那种华丽的凋瑟必将到来,在我越来越老去的时刻,还是让我又一次剥开那只秋天的石榴吧!让我的心替代那只石榴在这个世界上寻找到破开榴汗的果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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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晓萍在干什么呢?她打开了另一个世界,就是扩大她的餐饮业,她的餐馆太小了,她嫌它们太小了,容不下她的客人,最为重要的是已经容不下她的视野,女儿到外省上大学去了,已经进入二十一世纪,她终于扩开了餐馆的面貌。世界被打开了,她开始在城市开了第二家连锁店。这天,她驱着一辆微型车,她随同时代一起享受了开车,因为她嫌电动车太慢了,电动车确实慢了一步,太慢了一些,因为她要开连锁店了。自女儿走后,她就跟那个浙江商人公开地同居了,她不想去领结婚证书,她觉得那份契约书实在太多余了,没有它,他和她照样可以在一起生活,这时候的她不再胆战心惊地同居了。在二十一世纪,更多人选择同居关系,避免了许多冲突,同居是单纯的,它似乎只与两个人有关系,跟两个人以外的社会背景没有关系。当他们睡在一张床上时,不会划分两个人以外的物质和社会网络,那时候,他们睡在一起,仿佛睡在同一棵树上,那棵树让他们分享到了日月的光辉。
浙江商人的生意也在扩大,他在城市的批发市场买下了一层楼,批发鞋子,全世纪的鞋子都从世界各地来到了他的鞋架上,他忙碌着,他的浙江老家的亲戚从老家跑到这座城市开始投奔他,他的母亲来了,他的表兄表妹也来了,那么多的人投奔了他,那么多的人帮助他在料理一切事务,就在这无穷无尽的忙碌之中,他们同居的时间也相对少了起来,她有了更多时间留在分店中,那是一个晚上,她见到一个女人,她就是繁小桃,因为繁小桃和另一个女人到她餐馆用餐,她已经有多长时间没见到繁小桃了,有一段时间她不断地在繁小桃的美容店去,这段时间她去得相对少了一些,因为太忙碌,那天晚上,繁小桃和另外一个女人到了餐馆,她迎上去,繁小桃当时很平静和友好地与她打招呼。就是在那天晚上,在卫生间,她看见了繁小桃手中舞动的那支注射器,那只让樊晓萍感到混乱不堪的针头,她差一点喊叫起来,可她已经是一个中年妇女,她已经学会了抑制住喊叫的本能。许多本能都被人的中年生活所抑制住了。然而,她的喊叫被抑制住的刹那过去以后,她不得不寻找勇气前去面对繁小桃的那支注射器,她终于拿起了电话,她务必把这种消息转述给两个人,一个是苏修,另一个是苏容。她站在餐馆的休息室中,此时此刻,她仿佛回到了昔日的郊区铁轨之外,在那里,她不断地回头,怕死的欲望是那样地强烈啊,她不断地回头,渴望拯救她的人尽快地到达她身边。而现在,她渴望什么呢?渴望拯救樊晓萍的人会尽快出现吗?这些拯救者在第一时间中让她想到的是她前夫,她前夫的妹妹。在第一时间中,她无法寻找到苏容,苏容的电话关机,唤,她前夫的电话关机,但她寻找到了苏修。苏修在电话那边惊讶地说道:“你说什么,你看见了吗?看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