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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现在她必须留下来了,必须面对一个真正垂死挣扎的人,她去看医生,想真实地了解男人的病情,男人的主治医生是一个中年女人,首先女医生问她到底是男人的谁,如果不是直属家人,医院为了病人的情绪,可以替病人保密,她说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在这里,她不得不公开自己的身份,她的身份是什么呢?每个人都有最为公开或隐秘的双重身份,公开中的身份是可以为别人看见的,也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外在身份,而隐秘的那种身份是为自我服务的,为自己的心灵和肉体的结合而秘密存在的,她现在的身份,公开在女医生的眼下,医生认为她是男人的前妻,也就拥有了知道男人真实病情的权力,这种权力却是让她更深入地了解男人被病魔所笼罩的那个世界,女医生让她知道了什么是癌细胞,什么是潜藏在男人身体中的那些致命的癌细胞,女医生公开了男人的病情,这是一种真实的现实:男人已经不可能活太长时间,男人错过了彻底化疗的时间,否则他的生命还可能继续延续几年。癌细胞已经入侵,男人身体中那部分地区,使得他的身体完全地被癌细胞所占据。医生介绍癌细胞时,苏修仿佛看见了小时候的衣柜,那是母亲的衣柜,那个燥热的夏天,母亲的一件毛衣被虫占领了,那件毛衣成为了虫繁衍生命的领地,等到母亲发现那件毛衣时,母亲惊讶地怜着毛衣到了院子里,全家人目睹了那件毛衣被彻底噬蚀的世界,丝丝缕缕的毛衣到处是洞孔,仿佛是被成千上万只虫的牙齿愤怒地噬咬过,那些细小的虫从毛孔中钻出来,目视着光亮,目视着母亲已经划燃的那根火柴,很快,那件毛衣被点燃,变成了灰烬,因为燃烧的过程才能彻底地让那些虫蛾死亡,让毛衣死亡,很显然,那件毛衣已经不可能存在,已经千疮百孔,根本不可能再被母亲穿在身上,再也不可能回到衣柜中去。从医生那里回到病房,苏修就要彻底地面对他了吗?在之前,她甚至已经厌恶过这个男人,她厌恶过这个男人的习性,厌恶过这个男人的眼神和身体,而此刻,她却不得不留下来,只因为她是男人的前妻。她看着他,他已经进入半昏迷,医生说这是肝昏迷,事实上,肝昏迷意味着已经离死亡越来越近了。她突然想到了男人的前妻,前汽车厂时的前妻,她想应该让男人的另一个前妻知道这个消息,应该这样做让那个女人前来看男人一眼,她驱车来到了郊区汽车厂,这是她从前生活的地方,汽车厂变化很大,多了许多的绿色草坪和植物。她绕到了那片住宅区域,当她回忆着那个女人的名字,仿佛在历史的碎片中竭尽全力地搜寻,直到现在她才知道那个女人的名字是那么无足轻重,早就已经被她所遗忘,人所具有遗忘的本能是天生的,不需要费力,在不经意之间被自己所遗忘的那些人的姓名和容貌,是生命中最无足轻重的记忆,所以,它们属于遗忘,或者被遗忘术驱除在记忆之外。她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快就遗忘了这个女人的名字,而在从前,在那个时期,这个女人的存在是那么强烈地在折磨着她的神经细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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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被时光所摧残过的神经细胞中,同时保留下来的那样的记忆,它们类似潜伏在湿地上的根茎,盘桓在碎石和坚硬的泥地里,不顾忌四季怎样地轮回,也不顾忌时间在怎样地折磨自己,它们不顾一切地保留着枝干,以此触抚到亲爱的时间之谜。在这份时间档案之中,她终于通过一个老工人的嘴寻找到了那个女人的名字,唤,她的名字终于回来了,苏修是如此地忧伤,如果不是为了一个被癌细胞所笼罩的男人,她不会回来,不会回到从前的世界,也不会面对已经被她所遗忘了的女人的名字,而她确实已经回来了,已经站在了那个女人的住宅楼前,她已经搬了家,从厂区搬到另一座新宅,看上去这新宅存在的历史还很短暂,她按响了门铃,这已经是另一个时间段了,她选择了黄昏,所有人在家的时间,她站在门外,她的心既忧伤又有些控制不住的慌乱,门开了,女人问她找谁,女人显然已经还没认出她来。她不想在门外介绍自己的身份,也不想在门外谈论那个男人的癌细胞,她请求女人让她进屋,女人挡住了她说:“你到底是谁?你不说出名字,我又不认识你我怎么会让你进屋呢?”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那个若干年以前的女人又回来了,又回到现实中,这个女人是这样地敏感,目光盯着她,仿佛想盯着她的全部意图,她不得不说出了她前夫的名字,她说她前夫病了,在医院,这样一来,女人终于让她进屋来了。女人还是给她彻了一杯茶,让她坐了下来。她看着女人的面容,女人老得很快,比她在想象中要老得快,女人在转身的刹那间突然认出了她,并且叫出了她的名字,女人说:“天啊,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与他在起吗?”她摇摇头,否定了女人的问题,她不想解释生活,现在,她只想清清楚楚地告诉女人:她的前夫病了,患上了肝癌。然而,女人盯着她说道:“你还敢来找我吗?你不害怕我吗?你难道忘记了多少年前,是你破坏了我的婚姻生活了吗?”她屏住了呼吸,女人的那张面孔剧烈地扭曲着,犹如钢丝绳在舞动,而舞动的是女人脸上的皱纹。
啊,那些皱纹已经足够说明女人在这么多年里所积累和经历的孤寂、仇恨、嫉妒,它们在她的脸上汇聚,如汪洋般覆盖她的面颊。苏修低声说道:他已经患上肝癌,已经到了晚期,你去看看他吧!女人终止了仇恨的咒语,在之前,她似乎想把她这一生所有不幸福的咒语都散发出来,扔垃圾一样扔在苏修身体上,而此刻,她愣住片刻突然哭起来,苏修倾听着女人对那个男人的爱和恨,她向苏修介绍说,几年前,男人动了侧隐之心,以他儿子的名义买下了这幢房屋,让他们搬出了汽车厂的旧房子,尽管如此,几十年来,她从未见过他,她和他早就缘分已断,然而,他却为独生子买下了这套房子,当时她哭了一个晚上,在儿子的哀求之下,还是搬出了汽车厂。她终止了哭声,因为哭声总会结束,是的,因为哭声和笑声总有结束的时刻。她决定和苏修去医院看她前夫时,到卧房换了装,她穿上了一件崭新的毛衣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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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的前妻终于面对这个现实,苏修离开了一阵子,她只想让这个女人单独与那个男人在一起,她决定离开一阵子,她站在花园中,在不长的时间里,时间改变了许多东西,在之前,她从未想到她的前夫会患上肝癌。这是冬季,她穿着长风衣,她坐在冰冷的椅子上,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发过呆了,发呆是她的生活方式之一,也是享受时间流逝的一种美好的自我的方式。她发着呆,看着一个病人被另一个擦扶着出来了,他们在寒风中缓缓地散步,很显然,那似乎也是一个癌症病人,是一个年轻得让她感到惊讶的女人,因为化疗,她的头发掉光了,然而,她并不戴帽子,光着头,擦扶着她的应该是她的男友,像中国电影和日本电影里那些男青年,他们身着时,紧紧地贴着,然后到了她不远的双人椅上坐下来。那个很帅的男友一直很缠绵地紧贴着她。苏修被这幅图像感动着,尽管风吹拂着,她还是想偷窥这幅图像,她透过树篱偷窥着图像中那对恋人的接吻,那种拥抱。已逝的青春仿佛重又出现,她的双眼开始潮湿起来了。只有置身在医院,你才会感觉到生命是潜伏着死亡的。在医院,每天都会有人死去,每天都会有人离开医院,而在这里,在灰色的冬季,在冰冷的双人椅上,一对恋人似乎已经忘记了死亡,这幅图像不仅仅感动了她,也震撼了她的心灵,她永远地铭记下了这幅图像。从此以后,她和医院产生了联系,为了她前夫,她不得不留下来。另一个女人也不时地出现在病房,那个男人的另一个前妻,似乎已经忘却了咒语,只有死亡才会让人的心灵变得温柔起来吗?她们不知不觉地已经没有心情和时间缅怀那些已逝的时光,已经不再用敌视的目光互相挑鲜,在这里,除了刺鼻的来苏味之外,就是病房和那个男人的越来越快的奔赴死亡的节奏。
男人昏迷不醒,她们不断地替男人翻身,擦洗身体,轮流睡在医院照顾男人。男人却丝毫都感觉不到她们的存在,无数的点滴融进男人的血管,这也许是唯一的维系男人存活的元素。她们都知道,男人是无法活下来了,男人是肯定无法活下来了。尽管如此,苏修依然把百合花带到医院,她之前买了一只水晶花瓶,鲜美的百合花散发出香味,摇曳在窗前,每当苏修守在病房时,她会不时把头仰起来,透过百合花看到窗外的云朵摇曳。而另外一个女人,却不时地将果汁水榨好,带到医院,用勺子喂到男人的嘴里……
死亡离这个男人已经越来越近,苏修在那天晚上突然感觉到了什么,她似乎听到了花瓣在落下,那种纷纷落在地板上的声音让她感到惊悸,她翻身从躺椅上下来,她打开了灯光,这是午夜,她靠近了病床上的男人的脸,多长时间以来她总是这样用面颊感受男人活着的体温。而这一次,她渐次感到的已然是冰凉,一种穿过骨髓的冰凉,她叫来了医生,她的前夫已经死了,在那个冬夜,接近拂晓前的三小时之内,已经死了,她和男人的另一个前妻,在墓场上她们分手告别。就这样,二十一世纪来临了,来临了。她在哀乐中送走了二十世纪时,独自回到房间,打开了灯光,她没有泪水,悲伤一次又一次袭来,她却没有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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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渴望与女孩结婚,他们已经同居很长时间了。从第一次开始,从女孩进浴房出来。每一次他充满期待地看着女孩。有一天,他决心给女孩去订购一只钻戒,他驱车到达了首饰店,他犹豫了很长时间,在店里的长椅上独自坐了一会儿,然后开始给女孩打电话,女孩叫丁兰,这名字很普通,像许多女孩的名字一样普通。他听到了女孩的声音,他问女孩在哪儿,丁兰好像在路上,她说正在拍广告呢,正在山尖上呢,信号不是太好。丁兰好像一直在忙碌,除了做他的婚纱广告外,在忙别的广告业务,只因为她身段好,确实,她有魔鬼般的身材,很多人把身材好的女性比喻成魔鬼般的身材,则是让我们想象魔鬼般的曲线,魔鬼般的起伏,魔鬼般的性感,魔鬼般的诱惑。只因为我们看不到魔鬼的美,就像活人够不到天堂里的苹果树一样,魔鬼是遥远的,也是诱人的。电话断了,可能信号不好吧!他本想让女孩一起选择那枚钻戒,现在女孩在山尖上,在遥不可知的山尖上,她是在拍广告,这是她的职业。然而,此刻,他的眼前却总是拂动着山尖,犹如刀尖一样赢立……犹如划过天幕间的刀锋吗?而他却开始选择钻戒了,想起来是这样可笑,这竟然是他头一次给女人选购钻戒,已到中年了,他还是头一次选择女性首饰,而之前,他在哪里呢?他的第一次婚姻不需要钻戒就已经形成了,而且在第一次婚姻形成的阶段,他根本就不可能去为女人买回一只钻戒,那时候,他是什么呢?他是墙上的蜥蝎,忧伤、孤单地移动在最为黑暗的地方,似乎看不到任何钻戒的光泽,而今天,他可以坦然地、从容不迫地为女人选择一只钻戒了,哦,他坐下来,他坐下来,研究着那只钻戒,唤,时光啊时光,应该停留在何处?作家的我此刻在写什么?我的未来的书应该写什么?我仿佛看见了遥远中的猪、鸭、鸡和一切昆虫的世界,天知道,我为什么想起这些小东西,它们与这本书有什么关系,只因为我的亲爱的时间正游移在那个世界啊,此刻,我只想写下一句话:亲爱的人,亲爱的人,我多么喜欢万物,喜欢你烫人的舌头!而你的舌头正在交织着什么?阴天的气候又一次袭来,像是我单衣中的那颗唯一的纽扣,或者是万物之上一切花冠之谜,在一切暗藏的隐喻之中,我为什么偏偏与你相遇呢?那条河流在哪里呢?你烫人的舌头又藏在哪里呢?亲爱的人,你前往的地方,就是我的未来之书,我未来的落脚地,就在你今天的足迹之中,在那些浑圆的卵石般的足窝里,亲爱的,我未来之书的隐喻就深藏在你今天所经历的苦涩中,在你纵身而去的地方,就是我吟唱的歌谣,尽管酸涩,然而又是多么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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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么喜悦,他终于坚定地买下了那只钻戒,揣着它往回走。从那一刻,一种世俗的精神笼罩着他的思绪,他想把这只钻戒戴在丁兰的手指上,这种情景他从未经历过,所以自然而然地被他所期待着。三天以后,丁兰回来了,那恰好是周末,现在,他开始依恋周末了,因为周末意味着他会与丁兰在一起。他给丁兰打电话,丁兰说,累坏了,身体像散了架一样累,需要睡上三天三夜才可能恢复呢!他决定去看丁兰,他带着钻戒,带着一束玫瑰花,四十多岁的男人带着恋爱的物件奔赴那个女人的房间。丁兰果然在睡觉,她穿着睡衣,厚重窗帘垂下来。她确实很累,掩上门又钻进了被子,他带来的玫瑰、钻戒似乎显得多余,然而,他还是替代她把玫瑰插在了花瓶中,之前,他没送过任何女人花,樊晓萍的空间没有花瓶,不需要玫瑰花,他和樊晓萍的婚姻生活中,没有出现过任何一枝鲜美的玫瑰花,也不需要玫瑰花来摇曳。而现在,到了中年,他才开始给一个女人送玫瑰花,送钻戒,丁兰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她翻身楼住了他的头颈,他开始使用舌头,而之前,他的舌头只是为了说话,他的舌头没有吻过任何女人吗?似乎在很早的时候,在照相馆的暗房中,他吻过她,那个叫繁小桃的女人。然而,那种时光现在模糊了,舌头的回忆骤然已经消失了。而此刻,他开始使用舌头,人除了说话,使用味蕾时利用舌头之外,舌头还有别的用途,他舌头间的滚烫直到中年才降临。当他们停止了舌头的交流时,他取出了那枚钻戒,他希望那钻戒不大不小,恰到好处地适用了她的手指,适用于她的手指,意味着适用于她们的关系,然而,她的手指太修长了,那枚钻戒大了一些,她皱了皱眉头,她对这枚钻戒的降临感到惊异,她问他为什么突然想起来送她钻戒,为什么?他感到有些突然,因为钻戒不适合她纤长的手指,他决定亲自带她去换这枚钻戒。她钻出了被子,换上了衣服,她有了精神,因为这枚钻戒使她双眼明亮,不仅仅它奢华,而且这枚钻戒给她带来了退思。他们很快驱车到了首饰店,很快,就换了钻戒,那只钻戒终于适合她的手指了。她问他这枚钻戒会不会束缚她,他说希望这枚钻戒能够束缚她。她笑了仰起头看着天空说:你知道,这个世界上现在还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束缚我的,没有。他的心灵仿佛被什么东西蒙蔽住了,她的目光仰起头来,她在看什么,看天空,还是在看风筝或鸟翼的飞翔呢?她突然垂下头来明确地对他说:“你别指望我会与你结婚我不会匆忙结婚的!”她触摸那枚钻戒说:“这礼物戴在了我手上,但你知道,它不是订婚钻戒,你说对吗?”她说:“现在,我饿了,我们去吃东西,你饿了吗?”他的视线开始迷悯起来了,他点点头,他饿了吗?他饿了吗?他驱车带她前往经常去的那家餐馆,那里面优雅、宁静,适合他们吃饭,说话,调情。他饿了吗?他看着她吃东西,她确实饿了,她吃着一只鸡翅,啃着那些翅翼,而他呢?他饿了吗?他看着她手指上的钻戒,它代表什么呢?她拒绝赋予那枚钻戒任何意义,在他看来,那钻戒已经失去了意义,它仅仅是一枚钻戒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