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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里君依然乐此不倦地谈论他置下的房产。她不知道为什么又坐下来与方里君用晚餐,好长时间过去了,她都在寻找出差的机会避开这个男人,然而,一旦回到这座城市,她离他是多么地远啊,难道一个人见一个人更多的是孤寂的习惯所推动的吗?他的电话打过来时,她下班了,她刚钻进车厢,就看见了她的前夫和那个女人,他们大约是刚买了新电动车,最近两年流行电动车,更多的人将自行车换成了电动车,她坐在窗前,透过茶色玻璃看到了她的前夫,她的前夫看上去是那么快乐啊,因为又有了新的女人,前夫的状态好极了。恰好在这时,他的电话来了。方里君已经坐在西餐厅等她了,她慢慢地驱车而去,她一坐下来,方里君就开始谈房产,对于他,不谈论房产是不可能的,因为不谈论房产,他生命中就缺少任何一种兴奋点了。房产中又出现了另一个兴奋点,那就是沿郊区河流边新盖的那些楼房,方里君又开始押下了赌注,他越来越喜欢说“赌注”这个词汇,在他认为,人生不过是一次又一次预支的赌注或未知的赌注而已,其余全是笑话,不值得去认真对待。方里君在晚餐以后,又邀请她到他的寓所去,她想推辞,对于肉体,尤其是对于方里君这样的男人的肉体,她似乎已经越来越淡漠,越来越淡漠的意识使她无法上升足够的激情。这时候,方里君开始吻她的脖颈,每次都是这样,方里君一吻她的脖颈、耳垂,她就开始迷乱了起初,这迷乱,当然是心甘情愿地缘起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她和方里君青年时代的那种爱情,那时候两个人相爱了,他们在火车上相爱,到了那座旅馆以后继续相爱,她没有想到,有一天,方里君会消失。
方里君消失的那个年代,许多人都从原有的生活方式中消失,那是八十年代初期,人们在唱着邓丽君的歌曲时不知不觉地消失了。方里君是这群消失队伍中的成员之一,所以,她无法前去寻找他,从而有了第一次婚姻,到了九十年代以后,他又回来了。他确实回来了,她仍带着青年时代的初恋去见他,她希望她的恋人依然保持着青年时代的全部外貌和烹性,她去见他了,澳那天下午,阳光是那么灿烂,多么灿烂,可当她见到他时,有些不敢相信,他的头秀了,秃了,那么多的黑头发到哪里去了?他的身体发胖了,或者说开始发胖了,他为什么发胖了?他的牙齿开始疏松了,语言也开始变得疏松了,为什么语言开始生疏了?他的生活方式开始变了,他需要白天睡觉,晚上娱乐,为什么变了?他的物欲上升,过去住在一座小小的旅馆里他是那么满足,他和她是那么相爱,可现在,他不断地置房产,依然无法快乐起来,这是为什么?他的性生活也变了,过去,当她躺在他身体之下,感觉到那么多爱情的暖流,可现在,在他身体下,她感觉到他的身体在晃动,他只是在发泄欲望而已,为什么那种爱的暗流那么快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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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多的人在秋天剥开了一只只石榴,澳,溅满掌心和指头的榴汁啊,那么地稳定,耐心地测定着喜悦的心灵。秋天,所有人都有一只石榴,所有人都在不同的时刻剥开了石榴,涌满秋色的榴汁啊,会不会帮助我替你擦去阴霾或打开另一道跳望的天窗呢?我们的悲伤终于像海潮般退下去,朝着堤岸之下的沙滩退下去。姚梅终于离开了方里君,没多久,方里君带着他的新女友来了,约她一块吃西餐,约她一块去看他置下的房产。方里君的新女友竟然那么年轻,谁让他拥有那么多房产呢?姚梅发现,每当方里君讲他置下房产时,那个年轻女人的双眼就很明亮,那是一种被房产所刺激出来的明亮。现在,方里君与她的性关系终于结束了。她喘了一口气,终于结束了。剩下的是什么呢?秋天凋零和悲伤过去以后,她参加了前夫的婚礼,她主持了他们的婚礼,因为她是他们的厂长。前夫结婚了,她主持,这显示了她的身份,她既是前夫的厂长,也是前夫的前妻,关于前妻的身份大约已经被许多人忘记了,而且厂里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她和前夫的前历史关系,那段婚姻,很短暂就终止了,就像火车出发以后到达了终点站。现在,她是前夫的厂长,看上去,前夫是幸福的,前夫在她之前早就努力地、积极地摆脱了前婚姻的痛苦,前夫确实是幸福的,那个女人站在前夫旁边,虽然没披婚纱,却同样地幸福,而她呢,确实从心底里在为前夫的第二次婚姻祝福。现在,她驱着车,突然,在街中央,她看到了一支街舞的群体,她看到了谁,这已经是夜里十二点钟了,她看到了谁?在人群中,她看到了她的儿子,她的儿子竟然在跳街舞,竟然那么疯狂地跳着,头发做过型了,衣服当然是最酷的,这个时代早就已经流行街舞了,早就已经流行“酷”这个字眼了,然而当她看到自己的儿子在跳街舞时,她疯了,这是她第一次疯狂起来了。这竟然是她儿子吗?起初,她感到好奇,因为围了那么多人,那么多人在疯狂地叫喊,那些疯狂的音乐潭没了她的任何一种思绪,那些人占据了街心花园,那些人占据了十二点午夜的街心花园,而且竟然有那么多人在观看,观众也在叫喊,所以,她不得不停下车子,她不得不打开窗户,这样她就看到了她的儿子,尽管她儿子已经在化装舞会中被改头换面,她还是能够认出这是她的儿子。她突然下了车,疯子似的钻进人群,疯了似的把儿子从街舞中拉了出来,她显然对流行的街舞有误解,她显然无法接受儿子现在的打扮,她把儿子强硬地拉回到了她车上,她喘着气,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在干什么?你这是在干什么?”“母亲,你怎么了,我是在跳街舞了。”“什么叫街舞?你告诉我什么叫街舞。”儿子拉开了门,不想再说什么了,她的耳边不断地回响着一句话:“你不知道吗?全世界都在跳街舞。”这句话击中了她的耳膜,所以,她没有再去找回儿子,她是一个易于被事物所笼罩的女人,所以,她才制作休闲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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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你不知道吗?全世界都在跳街舞。”从儿子的这句话开始,也就是那个夜晚过去以后,姚梅开始平静地进入了儿子的第一种生活,首先她了解到了确实有正规的街舞培训班,而且政府也允许在某些街道让人跳街舞。街舞是一个新词汇,因为她的儿子进入了街舞,跳起了街舞,所以她必须研究并且探索这个新词汇,首先,她感到自己老了,或者在看到儿子跳街舞的时候变老了。她为了儿子,不得不进入儿子描述过的全世界存在的街舞的事实面前去,她终于弄清楚了一回事,关于街舞,它也是一门民间的、边缘的舞蹈,它的起源地要么是在非洲要么是在南美洲,在全世界的任何一种国度,人们因为咏唱自由的时光和抵抗悲伤的生活而跳起了街舞。街舞之所以在全世界大小城镇流行开来,是因为全世界都敞开着怀抱,容纳任何一种边缘外的舞会。从某种意义上讲,街舞类似她生产的休闲装,是为身体服务的。姚梅选择了又一个夜晚,她想,那个星期六的晚上,在街心花园的街舞队中肯定会见到儿子,果然,儿子在跳着,儿子在疯狂地用尽了他的青春在跳街舞——她已经慢慢地接受了这种边缘舞蹈,在她看来,儿子跳得那么好,那么地投入,那么地忧伤,那么地疯狂,这正是全世界街舞为何流行的魔力,因为,在夜色掩映下,在不同世界的任何一个宽的、窄的街道上,都可以利用街舞来表现人类的忧伤以及每个人的沉重的痛苦。如果她像儿子这般年轻,她会去跳街舞吗?这个问题使她忧伤,她接受了儿子跳街舞,她接受了这种全世界的流行,然而,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可能像儿子一样跳起来了,自己的发饰衣服也不可能像儿子一样前卫起来了。时间是多么快的一种东西,多么残酷的一种东西呀!当儿子已经会跳街舞时,她意识到了强劲的时间,它们从任何角落袭来,在改变她的生活,她的服装厂正常地运转着,她每天都会出入于车间,那是她一天中活力最为饱满的时刻,就像葵花籽裹在那只圆盘中非常饱满的一个时刻。
现在,她的前夫已经结婚,她从前的恋人成为了她的情人一段时间以后,已经另有情人,她的儿子上高中,已经学会了跳街舞……现在,剩下了她自己,每当她沿着厂区的盘旋着缝切机的旋律声朝前继续走去时,她会再也无法走远,于是,她在傍晚回到自己的住所,回到了一个人的世界。她要独立地面对一个人的世界了,在之前,她寻找啊寻找,而等到快要寻找到或已经寻找到时,那种预期中的美感已经消失,不复存在。这就是时间,强劲的时间之谜。她洗了澡,她活得如此地体面,从来都在体面地为争取自我而活着,而此刻,她的自我中包括浴后的睡衣,浴后的卧房灯光,浴后的睡眠,浴后的梦幻,她决心这样体面地活下去,将生活进行到底,这种力量使她战胜了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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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孤独,是一种东西,还是一种饮品,还是散布在味蕾中,通过血液吸收的花粉味,调料剂……也许是溶火之后留下的一堆灰烬,如果你去过采石场,你会看见那些磨砺石料的机器,它们发出尖利的呼啸声,那些从秋天苔鲜之中剥落下来的树衣,则是一种逃逸,一种意味着奔赴腐烂而致的死亡……作为孤独,它是烛火中扑进来的一只飞峨,很长时间,我就是那只飞峨,通过微火劈开了身体上的翅翼,直到浑身疼痛,然后变成大地上的微粒。很长时间,通过触摸时间的轴心,我有时候是仙女,有时则是魔鬼,在两种完全不同的境遇之中,你会与我相遇,如果我心情灿烂,我就是你的仙女,以穿越茫茫荒野的仙气与你相遇,与你拥抱;如果我心情晦暗,我就是你的魔鬼,以在黑暗中沉沦的那种罪恶与你相遇,被你唾弃。现在,我是多么想变成仙女啊,我是多么期待用仙女下凡一样的自由和勇气,携带着超凡的仙境与你相遇。在所有的仙境中,出现了云端,每个仙人都被托在云端之中,那是纯净的路,那是世间用黑暗和苦役无法覆盖的云端,上面飘着白云的游絮,那些柔软的飘带啊,那些仙女的腰带啊。个若你触到了仙女的腰带,你还会痛苦吗?
苏修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说:“你来看他吧,他病了,躺下来了,躺在了肿瘤医院,第一住院部,房号301。”这是下午,这是一个苏修想变成仙女的时刻,她推开了窗户,看见了云端,那些雪白的游絮朝着她的胸口涌动,就要被她触摸的那一时刻,她的手机响了,这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她就是这样,在看见云端的时刻又回到了地上。他是谁呢?她问那个女人,他是谁,女人告诉他的名字:赵师容。澳,她的前夫,她短暂婚姻中的前夫,他为什么会躺在肿瘤医院呢?为什么呢?她的前夫病了,她当然会去看他,他生病了,躺下来了,并且躺在了肿瘤医院。苏修当时已经感觉到问题来了,人生病住院到躺下来,肯定是一个问题,但她并没有感觉到问题有多严重,因为在常识之中,人都是要生病的,都会上医院看病住院的,用不着大惊小怪。尽管如此,她有一种并不乐观的预感,她很快驱车到了肿瘤医院,只有二十分钟的时间,她就已经离他越来越近了。而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她几乎就要把这个男人忘记了,尽管她仍然在前夫留下的房子里,然而她感觉,关于前夫的一切留下的痕迹,已经被时间悄无声息地清理得很快乐了,无痕迹可言了。而现在,她越来越近地扑进了刺鼻的来苏味中,这来苏味混杂着病人的味道,这就是医院整体的味道,混合型的味道。年轻女人说的那幢住院部是雪白的,那种白,令她晕眩,不知不觉中,她又想起了郑旷远、父亲的死亡,纯白色是一种死亡吗?为什么人死之后,要用雪白的床单覆盖身体呢?医院为什么大都使用纯白色呢?她并不喜欢白色,她看见纯白色就会晕眩。然而,她却喜欢云端以上的那些雪白的棉花,雪花的游絮。现在,她来了,她站在了301房门口,她伸手敲门,门开了,是那个年轻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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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好像见过这个女人,她是她前夫的秘书吗?似像非像的现实中,她已经把目光投向了她的前夫,他躺下了,不错他确实躺下了,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他瘦下来了,瘦得那么厉害,他睁眼看她,他知道她是谁,他微笑了片刻,又闭上了双眼,他似乎太想睡觉了,很快,他就闭上双眼睡过去了。苏修很想和守候他的这个年轻女人交谈几分钟,因为在他前夫闭上双眼以后,她的记忆似乎又回来了,尽管困难却又清晰地浮现,如一幕电影中不能删除的最为特殊的镜头。她想起来了,很久以前,她无意之中出入于前夫的办公室长廊时,看见了这个漂亮女人往前夫的办公室进去了,她听到了他们约会时的对话,就是这个女人让她坚决地与前夫离了婚,而今,这个女人依然留在前夫身边,说明她和前夫的缘分已经够长的了。她和女人来到了楼下的小花园,女人急促地想让她知道她前夫的病情,还没等她张口,女人就告诉她,男人患了癌症,是肝癌,她望着那些花园中摇曳的花枝,这是夏季,满园的花朵已开,她望着那团艳红色,那么热烈的艳红,而她的耳朵边却有一只黄蜂来了,甄痛了她的耳朵,那个被她推到很远之外的话外音又喻喻地在耳边震荡着,前夫患上了肝癌,这个人类无法左右排除的巨型的炸弹,为什么就要潜伏在前夫身体中呢?为什么呢?女人说他怎么也不住院,也不想上医院,事实上他身体不舒服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很长时间了他似乎一直在忍耐着,直到无法忍耐了才到了医院,然而,他并不知道他患上了癌症,我让医院别告诉他,因为我知道他害怕死,他一直不肯上医院就是因为他害怕死亡。年轻女人把整个病史告诉了她以后,就对她说,她明天要出趟远门,她给苏修打电话,就是想让苏修来照顾他一段时间,女人说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她事实上早就应该离开了,只因为种种纠葛无法离开他,现在,她必须离开了,否则就没有时间离开了。女人哭了,但又仰起了头,看起来,她是必须离开的,恰好苏修来了,这是一个机会,像她说的一样,不走,事情就会越来越糟,她的困境会越陷越深,女人复述着她的烦忧时把一串钥匙留给了她,女人说这是他在郊区的别墅,还有车钥匙…至于他的办公室早就已经不存在了,他的汽车贸易公司早就已经被他转让了,他大概早就知道身体的不舒服,有很长时间,他都是带着她去旅行,走了很远又回来,然后又出发,走了很远又回来。她的角色,自然是他的情人,在她和他离婚以后,这个女人完全取替了她从前的位置,只不过他们没有婚姻而已,有很多时候,婚姻都是上帝设置的苦难和两性之间的长久战役。他们没有结婚,现在,女人说她可能会离开很长时间,实际上她早就想离开了,就在她想离开时,他病了,他的身体不舒服了。女人离开了,她有充分的理由离开,看上去她累了,她寻找到男人的前妻,这恰到好处地替补了她的缺席。她累了,她把男人交给了苏修,就离开了。澳,这是生活吗?苏修望着女人的背影离开,她觉得这就是生活,女人离开是自然的,而她到来也是自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