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书名:亲爱的身体蒙难记 作者:海男 本章字数:5572字 发布时间:2024-0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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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女儿回来了,就让男人到衣柜中去避难吧!这个现实来得突然,樊晓萍这一生已经太多地了解了男人和女人的故事,所以,她是敏感的,她想主动地前去面对女儿,这样女儿就不会闯进她卧房了,尽管女儿很少闯进她卧房来,她还是惊恐不已,她穿着睡衣来到了客厅,她吓了一大跳,女儿正在研究那双男人的黑皮鞋。女儿踏在鞋柜面前,正在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那双男人黑皮鞋,一种巨大的慌乱扑面而来,樊晓萍埋怨自己,怎么就忘记了这双黑皮鞋的存在,为什么不事先把这双黑皮鞋藏起来呢?为什么呢?女儿看见她来便站了起来问她是不是来了什么人,她摇摇头,她使劲地摇摇头,女儿纳闷地说为什么鞋柜中央会有男人的皮鞋,樊晓萍突然想起了几句话:“哦,是你父亲留下的一双鞋,是搬家时带来的,我收东西时发现了它,就留下了它,你不愿意吗?”“母亲,你在撒谎吗?我怎么会感觉到你在撒谎呢?你是在撒谎吗?"樊晓萍沉默着,女儿再一次追问道:“你敢说,你没有撒谎吗?你敢说你不是在撒谎吗?”女儿摇摇头,笑了,那是一种嘲弄似的笑,是一种带着泪水的笑,随即女儿拉开了门离开了,女儿离家出走了。樊晓萍愣住了,穿着宽大的睡衣,在客厅中悠转了一会儿,仿佛幽灵一般,猛然间,她才想起来,还有藏在衣柜中的男人,她奔向了卧房,拉开了衣柜,男人果然还藏在衣柜中央,他不可能站立,身体扭曲着,等待着她的拯救。她伸手把男人从衣柜中拉了出来,这幅图像是如此地荒唐,是如此地可笑。她感到了两性之间的绝望,爱无藏身之处的绝望。她无奈地让男人穿上衣服,尽快地离开,她害怕女儿重又回来,如果女儿看见这个男人,她知道,女儿全部的精神世界将被粉碎。男人独自狼狈地离开了,仿佛逃离了现场。此刻,她嘘了一口气,穿上了衣服,她现在要去寻找已经出走的女儿,她务必寻找到女儿,这是她生命中的铁轨,唤,她出门了,她麻木地出了门,夜色是多么地浓烈啊!夜是多么地缭绕啊!她出了门,她盲目地寻找着女儿,她现在明白了,仿佛又回到了当年。
当年意味着什么呢?她不断地出走,想以死来威胁苏容,她一次次地奔往铁轨,那时候,她在郊区啤酒厂上班,她只是一名临时工,她不时地蹬着自行车,经过了一条铁轨,看见了火车,这个意象成为了她出走时投奔的风景,或许是荒凉的野草抉裹着死亡的呼喊,然而,即使她已经站在了铁轨上,她仍然在回头看去,她回头,只是想看一眼是否有人在寻找她,她的死亡出走是否会惊动别人。
她不时地朝前奔跑,不时地回过头去,她之所以回头,还是害怕死,她害怕那么快就被死亡所带走,那么快就消失在铁轨之下,她不住地回头证明她并不想死,她害怕死亡,回头证明了她想看见救她的人来了,每次回头她都在等待,在黑暗和惊悸之中等待。果然,救她的人来了,他们并不会让她轻易死去。而她呢?经历了死亡,同时也用死亡捆绑住了婚姻,在很长时间里,苏容不再与她谈论离婚这事了。在很长时间里,她的心稳定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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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到了现在,她才感觉出走是一件迷悯的事情,留给寻找者的是艰难的、没有方向的寻找。如果说出走者麻木地穿越着夜色和混乱的方向的话,那么寻找者无疑是在看不到方向的浓雾中不断地、盲目地朝前奔去,她的脚是盲目的,她骑着电动车,她的所有方向都已经混淆,世界之所以如此地辽阔,只是为了让人的意识不停地朝前奔走,世界之所以如此地辽阔,是为了潭灭人行走在世界之间的渺小。此刻,辽阔的世界背景之中根本就看不到女儿的任何踪迹,她迷悯地穿越着世界之所以如此辽阔的图像。她穿越的无疑是自己内心的那种困惑,她走啊走,虽然电动车在无奈地朝前移动着,她寻找的女儿并没有出现。她绝望了,她站在城郊区,她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她从前骑自行车到啤酒厂上班的路上,此时此刻恰好有一列火车途经此地,她和许多人被横栏挡下,她仰起头来,火车已经呼啸开去,唤,火车已经呼啸而去。同样的感觉也同时在她内心深处冉冉升起了:时间已经呼啸而去,时间已经不会停留在昨天,不会停留在她投奔死亡时的那种惊悸之中,不会停留在她奔向高楼,想纵身往下跳的那种死亡的窒息之中。时间已经呼啸而去,春夏秋冬已经轮转过多次磁针,那纤细如我们血脉的磁针啊,那么锂亮,那么透彻;那么忍隐、那么忧伤地穿越了我们的身体;时间已经呼啸而去,你牵过的手,你纵身投奔过的一片汪洋都已经被改变;时间确实已经呼啸而去,一株幼芽出世,一种拯救自我的生活在远方召唤着你;亲爱的人,我亲爱的读者,时间在这里确实已经挣脱了锁链,我们周遭的一切苦役,在越来越清晰、剔透的光芒中已经过去,雨季褪不清的残味,尽管我们在风中呼啸,然而,新的时间又已经呼啸而来了。在新的时间呼啸而来时,你在哪里呢?她在这里,樊晓萍离开了铁轨,她突然滋生了一种想念:女儿是不会投奔死亡的,女儿是不会死的,她只不过是出走,像花籽一样脱离了树身,这也是花的出走,为了在大地上寻求出走的日子,花籽必须出走;像水一样脱离了沟垒,穿越在百川之中,这是水的出走,为了投奔大海,水必须出走;像彩虹一样在天空之外游荡,这是虹练的出走,为了架起一道虹练,彩虹必须出走;像雨一样脱离天空,从天空的高度中落在大地之上,这是雨的出走,为了滋润万物,雨必须出走,因此,出走并不意味着死亡。所以,她从万物那里获得了一种启迪:女儿的出走只是为了寻找到自我,她在拥有了自我以后才会迅速地成长,这样一来,她的神经释解了,她骑着电动车回到了餐馆,此刻,她看到女儿坐在餐馆门口,目光在穿越眼前的斑马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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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一夜未睡,眼眶红肿,然而女儿没有再提那双男人的黑皮鞋,她似乎饿了,很显然,女儿走了许多路,她看到了女儿脚上的那双运动鞋,她能看到鞋尖上的许多痕迹,她们开始吃早点,谁都不再提昨晚上的事情,那天午后,女儿拿到了录取通知书,女儿竟然被外省一所大学录取了,那是一座商学院,这也是她预料中的事情,女儿即将离开这座城市了,到外省去飞翔了。在这个事实面前,樊晓萍突然想哭,她给苏容打了一个电话,她告诉了前夫女儿的消息,她很少给前夫打电话,现在,前夫的声音不激动也不冷漠,前夫说知道了,他会在近期内与女儿见面的,前夫告诉她,女儿上大学的全部费用他都承担。就这样,电话挂断了,然而这已经使她很满足,因为女儿会见到父亲的,在女儿即将到外省去上大学之前,女儿一定会见到父亲的。她为这种即将展开的关于女儿与她前夫会面的场景所激动着,不管女儿的存在在她心灵中怎样被谜包藏着,她愿意从心灵上承认女儿的父亲就是她的前夫。她从她的性历史中不断地在时间中否定着那个男人,只因为那个男人在记忆中存在,只是一种肉体或金钱的交易而已,尽管这种交易很短暂,很快就因为她遇到苏容以后中断了,然而,她还是在时间上抵制着那个夜晚。当人抵制记忆的时刻,是为了消解记忆盘桓在现实和身体中的惊悸,曾经有多少次,她会因为女儿的存在回到记忆中去,回到从前发廊生活的那种肉色的暗淡生活中去,她在那个时刻什么都不知道,只盯着那个男人从包里掏出钱来的那个瞬间,所以,在回忆中,她有时候想尽力地抓住那个瞬间,与此推测女儿的存在与那个男人是否有一种莫名的联系,然而,那个男人的脸整个儿是模糊,到后来只剩下了一张脸谱,像京剧的脸谱一样上了浓厚的油彩,仅此而已。于是,那种记忆被她拉在了外面,她又回到了前夫那里,回到了多年以前的那个夜晚,此刻,前夫的脸竟然是那么清晰,那种随手可触的纹理仿佛在强化一种现实:女儿是前夫和她身体的一种结晶,不可能是那个男人的,随同这种心理的期冀越来越有力量,女儿不断地长着,不断地变幻着形象,她也在发现,女儿的形象与前夫有许多类似的地方。比如,女儿的那种骄傲,女儿在任何时刻骨子里都有一种骄傲的姿态,女儿上学成绩优秀,从不让她操心,女儿的目光掠过这个世界时,充满着一种骄傲的色彩,这类似她的前夫,从她闯进前夫家里时,她看到的前夫的目光和姿态都是骄傲的。从那一时刻,她就在与这个男人的骄傲在对崎着,然后,她终于胜利了,她赢得了婚姻生活。只是到了现在她才意识到前夫的这种骄傲是与生俱有的,在某种意义上,这种骄傲与女儿的骄傲贯穿一体,使她获得了某种安慰:女儿的存在与前夫有关系,因为只有血的再版,可以让女儿拥有前夫的骄傲。这样一来,她在时间中在逐渐地淡出对那个男人的追问和回忆的同时,也在希望前夫和女儿之间架起一道永恒的桥梁。惟其如此,她也许会减少她的前历史对她身心的折磨。因为她的前历史是浑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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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苏蝶的前历史才刚刚打开。很长时间以来,她一直在与那个法国男人同居,她选择了一条对于她来说是必然的道路:想同这个法国男人到遥远中的一个国度去生活。所以,在很长时间里,她没有再找工作。也许她从周围的人群中的一切遭遇已经感受到了巨大的沉重,她想活得轻盈一些。她的轻盈跟别人不一样,她想突破一种距离,进入到一种崭新的生活方式中去,所以,她很长时间都在考虑是否与这个法国男人结婚,因为男人已经向她求婚,并准备了一枚戒指,她说再让她想一想,再让她考虑考虑,即使她已经与男人同居了,她仍在回避婚姻的问题,这点或许她受到了姐姐苏修的影响,她每次到姐姐苏修那里,都能感受到一种自由的气息,那种自由是从姐姐的灵魂中散发出来的,她想像姐姐一样自由,至于婚姻,她不想尽快地进入,所以,她思村了很长时间以后,把戒指退给了那个法国男人,男人似乎也理解,准备先把她带到法国去生活一段时间再求婚,这样一来,她感到轻松多了,她比所有人都理智,她在理智中抗拒着契约之书,所以,在那个办好了一切签证以后,即将出国的日子里,她宴请了在这座城市她的所有亲人们,包括表姐姚梅,还包括樊晓萍。当她当着所有人宣布她即将去遥远的法兰西生活一段时间时,正是他们举杯的时刻。
晶莹剔透的高脚酒杯在宴席上空刚刚碰撞时,她宣布了她的一种决定,一种即将开始的生活迹象。她举起杯干完,然后在大家坐下来时,她看到了晃动在她眼前的各种各样脸的表情,在惊讶的表情中她看到了各种各样表情的语言,首先,她看到了姐姐苏修的脸,这张脸,让她永远获得了自由,因为只有姐姐在惊讶之后,用表情告诉她说:去吧,去吧!去遵循你心灵的选择吧!尔后,她的目光与小哥哥相遇了,她的小哥哥从不改变她的理念,即使是她在家里做小女孩的成长阶段,她的小哥哥从不驾驭她的任何一种游戏方式。现在也如此,尽管她宣布的时刻,她感觉到了小哥哥的眉宇闪烁了片刻,而此刻小哥哥温和地坐在她一侧,小哥哥没有发出任何一种异样的声音;表姐姚梅不断地与她干杯,似乎唯其用干杯才能表达表姐的语言,那些语言包含着祝福;当她与樊晓萍干杯时,她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在县城的宅院中,当樊晓萍闯入母亲举行的宴席桌上时,她还听不懂樊晓萍在宣布什么,然后,她很快看到了被樊晓萍砸在地上的玻璃片,那些碎片让她害怕,并留在了记忆中,很快小哥哥就与樊晓萍结婚了,这场婚姻维系了数年以后又结束了。但看上去,结束这场婚姻对他们无疑是好事情,因为她在樊晓萍脸上看到了一种新的精神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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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离开城市时没告诉任何人,她想用一种轻盈的方式与这座心爱的城市作暂时的告别。她没有想到人生中第一次乘飞机,去跨越一个国度。她走在那个法国男人身边,离开前夕,她给母亲挂了一个电话,告诉母亲她可能会去法国住一段时间,母亲问她法国离中国到底有多远?她说没有多远,她力图简洁地描绘出这次旅途的短暂,她不想给已经失去父亲的母亲带去太多的牵挂。现在,她置身在飞机场,这是她头一次即将乘坐飞机,而且穿越那么遥远的国度,她的法国男友自始至终走在她身边,她要去哪里?她刹那间开始迷惘,回过头看去。回头只是为了看见熟悉的面孔,每次回头大都是寻找人,寻找事,寻找那些与你的生命密不可分的时间,重新回到昨天的时间中去,需要回头,尤其是在出发的时候每次回头都是在寻找吗?她在寻找母亲吗?还是县城,还是那么多的亲人的面孔,这些维系她亲缘关系的人们,此刻在干什么呢?他过来了,他搂住了她的腰,就要上飞机了。她确定是头一次乘飞机,当飞机开始沿着起跑线开始升起来时,一切都似乎在冉冉升起。如果她没有从郊区的那座味精厂辞职,那么,也许她就不会泡酒吧,如果她不到酒吧去,也许她就碰不到法国男人。她仰起头来往下看去,下面是棉团似的云朵,那么地轻,这不正是她所期待中的轻盈吗?就这样,她没有回头路了,她必须朝前走,当过了几十小时以后,当她进入另外一个国度时,她好奇地朝四周张望着,她这时候不再回头了。经验告诉她说,回头已太艰难,于是她在飞机场给苏修去了电话,她这时候只想告诉苏修,澳,在她认为,她的姐姐苏修是一个写书的人,而写书的人是多么了不起啊,苏修并不惊讶她已经到了法国巴黎,她感受到在姐姐那里,任何一种出发和抵达之中的目的地都是一种生活,一种每天固守或者被改变的生活。
很快,她和男友出了机场,上了另外一趟列车,男友的家在法国南部,正像她的家也在中国西南方向一样。她坐在列车上,她似乎又重新回到了那座小县城,她离开县城时,母亲和父亲到月台上送她,即使是在那个早晨,她依然能在雾露中嗅到父亲嘴里的酒味,每每想到父亲死得那么快,她就会涌起一种无法抑制的悲伤,只是她不会写作。如果她会像姐姐苏修写书,那么书中的所有故事都会由她自己逐一地前去经历吗?写书的姐姐让她羡慕极了,她曾经在姐姐的书中看见过那些倾诉时间的语言,在书中姐姐这样写道:如果时间变得越来越晦暗无边的时刻,就证明你已经越过了轨道,大片大片的荒凉扑面而来,这些命中不能分裂的景色,正好可以镶嵌我们的裙边,或者让我们打开火机,点燃一支香烟,在荒凉之地,那些可以渗入心底的思念是什么呢?我又想起了无意之中在秋天剥开的一只石榴,那些亲爱的榴色弥漫啊,终于抑制住了我的悲伤和荒凉的心情,如果时间变得越来越荒凉的时刻,就证明你或我已经拥抱过了,我们朝前走去,继续朝前走去,总会走过去的,总会看见一座村庄,一炉火在燃烧,或者看见一只只石榴在树上绽开了满树的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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