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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与摄影交往的原因,使他重视房间里任何一盏灯光所散发出来的特质。他在装饰房间时,灯占据了他想象中的一半生活,因为他每天都在忙碌,每天回家来时已经很晚很晚了,所以他在家里使用灯的次数要多得多,简言之,他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打开灯,没有灯是不可能的,在没有灯的世界里,他简直就感受不到卫生间、马桶、厨房的方向,而且灯,每间房的灯光充满的意义不一样,灯在他这里具有隐喻和象征。所以,他使用灯,回家以后他在每间房都在使用着特别的灯,卧房到书屋的灯的色泽是浑然相异的,它们带着不同的光束照耀着他的生活,他打开了客厅的灯,这盏灯带着的金属和木味结合的组合,缀在客厅的天顶,犹如金属色弥漫之中,带着森林里金黄色哗哗流动的树,因此,这些灯的组合是安详的,回到客厅迎候他的是一种安详的气氛,这正是他所需要的。女孩终于停止了吻,女孩奔往浴房去了,这是一个现代女孩的基本素质,在夜里就寝时必须奔向浴房。浴房对于少女、女人、母亲都同样地重要,她们较之于男人更需要浴房,也更需要在浴房中缓慢地、投入全部激情地洗澡,只因为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女人的身体都具有神秘、诡诲、梦幻般的要求,浴房也是女人对生活的一种需要。他坐下来吸一根香烟,香烟确实是超凡的,男人较之女人更需要香烟,女人在多数情况下,叨起香烟时是一种装饰,一种时尚,用来激扬那种气氛,而男人一旦吸上香烟就会直接上瘾。香烟会渗入男人的骨头中去,侵入男人生活和身体中最首要的那些用骨头支撑起来的生活,女人不是用身体的骨头支撑生活,而是使用像水一样的柔软,每一个女人用柔软捍卫了自己的使命,海伦是世上最美貌的女人之一,只因为她是真正的水性女人,在盲诗人荷马的笔下,她的身心具有榴汁和水一样的渗透力,穿透了那部不朽的史诗。而在这里,在这个局部,在这个小世界里,这个女孩突然朝着浴室中出来了,她的肩膀上还闪烁着水滴,潮湿的长发披在肩部,就这样,女孩来了,在很长时间里,苏容都在拒绝这样的场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离婚给他带来的那种疲惫影响了他对女人的兴趣,而此刻这个水一样的女人,带着榴汁味和棉花似的身体扑进了他怀抱。这是时间的安排吗?这个女孩在他生活中意味着什么?她会带来插曲,还是会带来交响乐?天知道,天知道,从卧房中透出来的那束光,那束打在他们身体之上的光告诉我们说:光已经投挪在身体起伏的波涛声中去,犹如远方海洋中荡起的船帆;光已经不容置疑地使他们身体结合起来了。就这样苏容结束了第一次婚姻生活以后,迎来了他的第一次性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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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身术这时候在一座城市悄然之中进行着。繁小桃回到了这座城市,她卷入了文身术的事件之中去,因为她始终对身体很敏感,她悄悄地交了学费,开始钻研并学习文身术,她之前不断地寻找机遇,寻找到了一种适宜自己生存的方式和技术。她不想重操旧业去开发廊了,她早就已经厌倦了发廊。在她生命中,发廊生活意味着一种最晦暗的时光,是她肉体史中最疼痛的记忆。她在医学院的培训班中,开始严格地学习文身术的美容术时,她已经不年轻了,她交够了足够的学费,开始严格地钻研与身体相关的秘密活动,从而也使她开始第一次严格地面对身体和皮肤的哲学和科学。一个人的身体既充满了哲学的精神领域,这领域无穷无尽,使一个人的身体堆集着繁芜的词语,也从而使一个人的身体中的哲学开始了漫长的旅程。除此之外,一个人的身体也充满了科学的迷津,每一种器官都是一种谜团,需要科学地去划分深层次的解构学,当她开始面对人体时,还是一个少女,那时候,人体只是种金钱交易,那时候,年轻人体太早地遭受了摧残,那时候身体已失去任何灵魂,而现在,她的身体,她已不再年轻的身体重新面对自我的解构学,她头一次科学地辨别着自己身体中的一切纹路,仿佛有什么在引领着她,她在重新开始生活,当医学院的培训班结束以后,她开始筹办美容院,此刻她开始寻找着城中央的房产,这是一个偶然的时刻,她遇到了前夫,在房产交易所面前,她竟然遇到了她的前夫,那个房产开发者,那个与她产生过婚姻,并留下了一个孩子的男人,前夫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望着她,毋庸置疑她的精神和外貌都已经改变了,或许是身体的哲学和科学的诗意改变了她的外形,总之,她的目光与前夫相遇时,她变了。前夫想请她吃饭,她同意了,当然,她有一个目的,一个眼前最实用的目的。她想让她前夫帮助她,她想便宜地租下前夫在城中央的商铺。她太需要前夫的帮助了,而前夫是了解女人的,前夫似乎看穿了她的目的,她在蜕变术中已经透露出了她的目的,前夫说:“说吧,你要我帮你什么?”当然是房屋那时候,城中央的房产已经升值很高,而租金也相应很高,她选择了城中央,她像所有人一样把目光投在城中央的出租楼上,这是一个商业的趋向,大量的人群涌向城中央,涌向这个不断地用黄金所垒建起来的城中央,只因为大量的消耗者们都在城中央,她从苏容的摄影屋中看到了选择城中央的价值,简言之,城中央意味着疯狂的消耗,潮流的演变,黄金的铺垫,迷乱的或年轻者的世界就在城中央。
而她的文身术和美容术必须为疯狂的、个人化的、迷乱的、激情澎湃的城中央的个体人群服务。文身术是一种具有个性的身体的变异,而美容从来都是为那些不倦地与岁月抗争的人群服务的,说穿了,两者都是为身体服务。就这样,前夫的商铺为她免费三年,三年时间意味着什么呢?前夫离开了,她的心灵开始升起了一种感恩,前夫并非像她过去所想象中的那样具备了坏男人的一切特性,前夫对她是仁慈而美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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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小桃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女人,只要她稍一努力,她的聪明就会显形露相。她从苏容的摄影屋受到了商业的影响,也同时受到了现代广告的影响,那是她当时租住公寓楼时所跳望到的场景,她现在依然租住那套公寓楼,但与很久之前的个人情绪与空气不一样,那时候,她似乎屏住了全部的呼吸,只为了盯住苏容的生活,是什么改变了她的一切?是那条铁轨,当她躺在铁轨外的青草之中时,她重又回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回到了那个身体受辱的时刻,回到了尖叫的时刻,然而,她回到过去是为了彻底地告别,当她坐在火车上时,突然感受到了轰鸣之中所到达的县城,正是她身体间的纠缠不清之地,她在火车上穿行着,有那么一瞬间,她不停地穿行着车厢,只是为了循环地回首往事,这时候,她突然通体透亮,她悟透了一种时间:让时间既可能回到从前,回到那些窄小的丫口,回到荒草吹拂的旧址中去,也要让时间回到现在和将来,当她躺下去时,她突然感受到了,那种耻辱已经过去了,已经不再强有力地折磨着她了,只因为她醒悟过来了。她要重新活过来,从垂死、迷惘和仇恨中活过来,那些青草是多么温柔地抚慰着她的面颊,就这样,她寻找到了她的消耗光阴的职业生活,她把那套商铺拿过来了,从前夫手中,她开始制作最有力量的商业广告,开始修饰商铺,引进一切设备,不到几个月,她所需要的都已经来了,当然,她依然从银行贷款,像所有人一样,她聘用了最专业的技术人员,她的文身院和美容院分别在楼上和楼下,两层楼已经足够她的聪明在这里闪烁。她的两幅不同形式的文身术和美容术广告上架的那天上午,她站在远处,置身在人群之外,挂广告牌时,已经吸引了许多人,尤其是那幅文身广告,仿佛是一种袭卷城中央的魔法,不错,她的魔法出场了,而此刻,她知道商业的革命对于她来说也同样到来了。她就这样脱离了那些铁轨下的喊叫……
然而,她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个闯入文身屋的第一个人竟然是苏容的女儿。她当然知道这个女孩子,在她像幽灵般周游于城市时,她早就已经看见了樊晓萍和苏容婚姻的产物,一个像花朵般灿烂的女孩子。有很长时间,她悄悄地在他们生活外悠转着,然而,她惊讶地发现了他们婚姻并不幸福的许多证据,有一点是那么令她惊讶,尽管如此,那个女孩却成长着,即使是他们婚姻的不幸福也无法影响那个女孩的成长,樊晓萍她是了解的,她离开县城后,就将发廊留给了这个女孩,当时,樊晓萍比她要小一些,她不知道,后来樊晓萍到底是如何跟苏容结婚的这段历史她不清楚,然而,当她了解了他们并不幸福的婚姻生活以后曾经在私下暗喜着,以后,他们就离婚了,她从而也滋生了新的希望,然而,从她再次与苏容相邀的时刻,她才弄清楚了一件事,苏容并不爱自己。她已不可能重新回到县城的照相馆,再也不可能坐在那间暗房中,看着苏容从显影水中不断地显出照片的时光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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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晓萍和苏容的女儿来了,她是繁小桃文身房中第一个女客。这个女孩身材修长,明眸间转动着少女般的情绪,嘴唇艳红,她期待着进入她文身术的魔幻中去,对于她文身术的魔法早在电影、画册中看过,在那些女人的身体上,她看到了一种审美。这是一种她所期盼和需要的审美啊,于是,她来到了,她并不知道繁小桃是谁,对她也不会具有任何意义。年轻是多么美的一种时间啊,唤,时间之轴心在她这里是什么呢?是手臂,是纤细的手臂,她露出了她的右臂,她选择了她的右臂—作为文身术的第一种期待,她要求着那些文身图案中的一种,一种美丽的桃花心形的图案,符合她的青春,因为她那颗年轻的、未受磨难的心正在要求着这一切:除了身体中的那颗心在跳动之外,她还要求着她的心能够显现在她纤细的青春的手臂上,她要让世界看到她的心,经过文身而显露的心在强烈地跳动着。繁小桃就这样找开了她的世界,从她亲自成功地为女孩纹下那种手臂上的心形图案的开始,她就已经开始了她的另一种人生。她跟随她所置身其中的时代就这样进入了二十一世纪,当二十一世纪的烟花在星空弥漫之时,过去的一百年消失了,新的一百年又开始诞生。
每一世纪意味着一百年,这是一个巨大而漫长的轮回。她是这些轮回中的什么呢?像是蓓蕾、泡沫、沙漏器、果核、榴汁……人活到一百年是一个艰难的宿命,只有为数不多的人会活够一百岁,而更多的人就在向着一百岁的旅途中跋涉着,作者的我,最近经常会回放着关于我们个人的录像带,那一圈圈从我们出生以后被时间所秘密拍录的最为私密的录像带中,充满了我们阴郁和灿烂的面孔,那些沿着脚心中央往外弥漫的我们的足迹,曾到达我们生命中向往的一个地址,曾扑灭过我们梦幻中即将够到的一种烟花的形体。那一圈圈最为私密的录像带暴露了我们人性中最经受得住时间摧残的身体的原形,也同时提示了我们身体无法忍受苦难时的种种图像的真相。现在,作者的我有一束粉色野百合在花瓶中怒放,它是我书屋中房屋的色调,在这色调下是我的写作,我气息间的弥漫,是我被光阴所培植的一小时一小时的时间,是昼和夜的无限循环的现实。亲爱的,如果我现在死去,野百合一定会覆盖我的身体。这同样是我个人录像带中的一个瞬间,而此刻,八月的处暑已过,更有力量的秋瑟即将震撼我们的身体,亲爱的,亲爱的人和时间是长伴我生命的影像。他们在我体内或已经移植在我体内之外的世界,在这个纷繁而易变的时间瞬间,你似乎又回来了,回到了我们曾经避难的那间房屋,一只火炉、一个夜晚、一只闹钟、一群雀鸟……啊,我们的扬声器起伏着,拍击过来了流水、暗沙的音符,这就是我为你活下来的希望吗?亲爱的人,亲爱的人,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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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榴汁是这个秋天漫溢过来的景色,我是多么爱你!这句话出现在苏修的写作中,在这里出现,则献给二十一世纪的这个秋季,榴汁滑过了唇边,意味着秋天垂临这个世界。樊晓萍发现了女儿手臂上文出的心形图案时,突然意识到女儿已经长大了,她盯着那脚躁上的纹案,那是女儿洗澡出来以后,她盯着那纹案问道:“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她显然还无法接受,尽管女儿即将上大学了,她还是无法接受这纹案,她说:“在哪里做的?为什么这样做?你不害怕有毒吗?”女儿笑了一声,那笑仿佛在刺她,女儿说:“什么叫有毒呢?什么是毒?”女儿又笑了一声,怪怪的。然后,女儿出去了,女儿快要上大学了,她在等待录取通知书。那天下午,女儿说要去同学家参加生日,晚上就住在同学家,她同意了。那天下午,恰好浙江鞋商给她来电话,问她是否可以晚上一块吃饭,她同意了。暮色以后他们出了餐馆,浙江鞋商驱车送她回家,她有点微颜,进了屋以后,就躺在沙发上,浙江鞋商扶她到了厨房,她感到空寂,也许是女儿不在家,便让这个男人留了下来,她与他一直保持着肉体关系,这关系已经很长时间,但她很清楚,绝不能将这个男人带到家里来偷情,所以,这道底线从未被她突破,她宁愿去和他开旅馆过夜,也从不把男人带回家,在旅馆她感到自由,因为她和他的肉体关系是密封的,是别人看不到的,别人她倒不害怕,她害怕的是女儿,是女儿的目光,最近一段时间,她已经感觉到了女儿经常用一种异样的目光在研究她,当然,她也在研究女儿的变化,比如女儿脚躁上的文身图案等等,她之所以害怕女儿,是因为她不想让自己与别的男人的关系,让女儿知道,尤其是这种肉体关系,在她骨子里面,这肉体关系是没有光泽的,是无法显露的,因为她不想面对女儿解释,只因为任何解释都是徒劳的,所以,她和他会去开旅馆,他们会在里面过夜,她会告诉女儿,睡在餐馆里,因为夜太深了,就睡在餐馆里,女儿似乎也相信这种说法,但最近以来,随同女儿的年龄越变越大,女儿看她的目光是异样的,女儿有时候也会问她:“母亲,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跟父亲这样的男人离婚,我感觉到我父亲很英俊的……”她不叽声,女儿每每谈到她的父亲,她的心情就会很浑浊,很混乱。她避开关于父亲的问题,她不愿意回到继续追问女儿从哪来这个问题。半夜时分,她突然听到了打开门又掩上门的声音,她晃醒了枕边的男人说:“她回来了,快到衣柜中去……”她没开灯,男人已睡着,每次性生活以后,男人都会在她枕边满足而踏实地睡着,这一次也不例外,她似乎事先就已经有了一种预感,所以,她始终就无法睡觉,而且她始终在盯着衣柜,如果女儿回来了,就让男人到衣柜中去避难吧!但她没有想到,门果然打开了,女儿回来了,门掩上了,女儿果真已经回来了,在客厅,已经到了客厅中央,女儿打开了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