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书名:亲爱的身体蒙难记 作者:海男 本章字数:5493字 发布时间:2024-0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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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于是,我们看到了这样的一幅个人史的图像:在雷霆消失在铁轨之外时,暴雨像是从巨大的沙漏中汹涌而出的一阵水晶,它是那样的一种水晶,它在时间中熔炼而出,帮助我们个人抵毁了绝望的魔盒,它熔炼出那种可以摊开在手心中央的水晶,也同时可以悬挂在我们身体上,可以悬挂在雀鸟欢鸣过的树枝,荒野歌颂过的鸟巢;这水晶既可以被我们的手心所触抚,也可以伴随我们的长夜进入更新的梦境之中去。在水晶作为一种背景的图像中,现在出现了繁小桃,这个倍受耻辱和时间所折磨的女人,似乎从来也没有如此地透明过,她活过来了,从垂死的图像中活过来了。如果说过去繁小桃所展现的一幅图像是关于被监狱所固住的一种身心被摧残的背景的话,那么,现在这个女人所置身的图像中出现了无限的夏天所绵延的青草,那些葱绿的青春中托起了一只水晶,繁小桃就在水晶中间被融化着,在暴雨降临以后的铁轨之外,现在两个女人向着前方走去,向着县城走去。当三轮车带着她们进入县城时,繁小桃下了车,她想去寻找那座发廊,让苏修不用管她。直到现在,苏修才重新回到现实中。她所面对的现实是父亲的死亡,在暴雨中她浑身湿透地穿过县城,终于到达了家门口,终于离父亲和母亲越来越近了。在如此近的距离里,她的心突然慌乱起来,无法忍受的悲伤是那样地强烈,那样地强烈地穿心而来。在家门口之外,她看到一个四川擦鞋匠,坐在路上,正在为一个人的鞋子擦油,她清晰地看见从塑料的黑色油管中渗出的那些浓黑的鞋油,那种世界的黑色,将落在鞋面上,以此让那个人的黑皮鞋保持光亮。她终于推开了家门,她已经感知到了失去父亲的家宅中那种虚空,一种巨大的衰伤忍不住地扑来,她看到了灵堂,父亲的遗像,除此之外,那只骨灰盒似乎让她触摸到父亲的体味……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她看到了不同色泽和形状的骨灰盒,这似乎是上苍的安排。母亲出现了,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母亲似乎衰老了许多,这是关于母亲的一幅图像吗?不知道为什么,她很想前去拥抱母亲,只有拥抱可以述说她内心的哀伤。她走上前去,拥抱住了母亲,拥抱母亲的感觉跟拥抱任何人不一样:母亲的体温是灼热的、悲情的,压抑的嘶喊就在母亲的体温和血液中,在母亲的骨头中穿行着,她似乎触摸到了那些细胞组织,那些分裂时间的暗绳,那些悬在暗绳中的人生豁谷。现在,她的忧伤编织着沉重的、稠密的符号学,也可以说,她就是符号,她要作为自我的裁决者,为生活呐喊,或剪辑生命中的一切沉重,她要抛弃那些生命中多余的枝头,不纯粹的往事。在父亲的灵堂的位置,她看到死亡,人只有死后在死亡中变得纯粹起来,她看到父亲朝着自己微笑,那遗照还是几十年前,父亲被小哥哥拉到县城照相馆时拍摄的,遗照上的父亲微笑着,似乎在顺从于命运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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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只有在死亡中,在焚毁的骨头中才会失去人的绝望和哀愁吗?她面对着那些灰,很快,灰融进了县城郊野外山冈上的墓地,一阵细雨而来,浇湿了泥土,洗干净了面颊上的泪水。而父亲的酒味、旧衣服上散发出来的县城工厂的锈铁味都自始至终地残留在母亲身边,残留在那座宅院里。那棵石榴树仿佛是一切时光的见证人,那些凋零过又继续繁殖的生命见证了父亲活着的时光以及逝去的时光。她摸着父亲的物件,那架自行车,先前是小哥哥骑的,生长了许多锈迹以后,父亲开始学骑自行车,这是母亲在一次电话告诉苏修的,那天,母亲的声音充满了喜悦:“你父亲学骑自行车了,唤,我感觉到你父亲在门外又跌倒了,听见自行车扑地的声音了吗?蚊子真多啊,你父亲骑的自行车扑倒了一大片蚊子,真好玩啊,你父亲可以吗?他会学会骑自行车吗?澳,自行车又倒下了,又扑倒一片蚊子了……”就这样,就这样,随同母亲的声音环绕着,父亲骑自行车的声音越来越悦耳,终于有一天母亲打电话来告诉她说,父亲已经骑着自行车上班去了,那些锈迹不在了,父亲为车身上了机油,父亲骑自行车时再也不会倒地,扑倒夏季黄昏中的一大片哦喻振翼的蚊群了,在母亲的声音中,她感觉到了父亲学会骑自行车是一种奇迹。这奇迹存在了很长时间,然后这奇迹又消失了。
自行车自然是一种时间的隐喻,现在,自行车依然存在,它倚依着院子里的阴郁,它已经失去了操纵它的一切速度,所以,它应该休息了。苏修看着黑暗上空的夜色,多么地飘渺,暗喻着无穷尽的可能性或不可能性,他们想说服母亲到省城去生活,然而,母亲拒绝了,她说她要守着这宅院,守着这些时光,守着这些游动的魂灵。这屋子里依然有无数的魂灵,这是母亲的说法,苏修相信这一切,所以没再劝说母亲与他们去省城生活。
火车又出发了,繁小桃又回来了,在停留在县城的三天时间里,繁小桃消失了,苏修全家完成了父亲的葬礼。在火车上,繁小桃又回来了。她的神情平静,虽然目光仍在飘曳,但那种被记忆所强力控制的某种绝望已经渐离她远去。又在同一车厢中了,火车又朝前倾动了,如鸟巢朝前倾动,母亲站在月台上的身影越来越小,然后化成一种符号消失,火车朝前奔驰,这是一种世界历史朝前演变的场景。繁小桃又站了起来,火车就要穿越前面的隧洞了,繁小桃似乎在往后看去,她站在窗口,正在往后看着已经消失的属于她记忆中的那一节节铁轨,苏修也忍不住站了起来,她的目光也忍不住朝繁小桃往后看的地方看去:那些葱绿的,正在喊叫的野草啊,铁轨周围茫无边际的野草啊,苏修的心跳动着,身体随着火车的晃动也在摇晃着,澳,铁轨,过去的铁轨难道会消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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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轨植入了苏修的心灵空间,也会植入苏容的生活中去。他也许是沉默的,然而,有无数的感慨和忧伤被他从县城带回到了省城。现在,他又回到了生活的空间,他的空间被时尚的婚纱照片所笼罩着,他依然回到了以图片,以喜悦和幸福的图片所弥漫的一种世界里,这是一种他个人的追求。我们从出生以后,脚尖落在大地上的刹那,就无可避免地接触大地,这是一个人生的开始,回想我们初次用赤裸的脚爪接触那些大地上的暗影、流沙的一个片断吧,相信每个人都拥有这样的记忆:当我们胆怯地用赤裸的脚试探着往前走时,暗影出现了,那是一束光折叠的暗影,那是我们的投影,一棵树的阴影,一种绵延地上的事物的暗影,或许也是一幢房屋和金币的暗影……而关于流沙,那意味着什么呢?流沙是从河滩上涌来的,是从潮汐那边涌来的;流沙是从堤岸上涌来的,流沙是从大海那边涌来的……流沙意味着什么呢?流沙的流浪,倘如赤脚经过流浪之地,一双赤裸的脚就是沙漏器,唯其流沙可以让我们头一次从脚下感知生命的过程,像流沙一样不确定,像流沙一样随着海潮呼啸、水流所漂远。这就是生命吗?苏容坐了下来,很长时间了,他都试图寻找到勇气前去看看前妻撤离了的那套旧宅,钥匙已经在手里握了很长时间,然而,他就是缺乏足够的勇气前去面对生活,今天,他好像拥有了力量,这力量,其实是附在我们体内的某种激情。人们在激情的支配下可以前去面对时间的任何一种变幻,没有激情的身体,类僵尸,比如,结婚和离婚时的激情,不管这种激情是幸福的、哀伤的、失败的,总之,它都会在我们体内旋转着,现在他驱车到了住宅楼下,这是早期的城市商品房,在这个日益被庞大的房产所笼罩和折磨的时代,这套房间显得多么地微不足道啊,它实在太窄小也太陈旧了,当他看整幢房屋的外型时才发现,出入于这房屋的都是外来人,即使留下来的也是老年人,外来人住是出租,老年人之所以留下来是为了习惯并守候他们原本不多的房产,年轻人之所以留下来,是为了发展和拓宽新的房产,中年人把房产出租,自然也是已经开拓了新的居住地,比如,樊晓萍。当他打开房门时,樊晓萍和那个女儿的味道扑面而来。
樊晓萍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苏容来到了客厅,坐在沙发上,那只旧沙发已经早就塌陷了,沙发的弹簧已经失效,他一屁股坐下来,发就开始陷落,犹如他已经彻底地陷落的婚姻生活,回到过去,是为银刻生命的创痛吗?就是在这里,他在一个被灼伤而无奈的时刻,接纳了那个乘火车来投奔他的女人,那个自称是怀着他孩子的女人,他从一开始,从这个女人站在县城的家宅中宣布她已经怀上了他孩子时,对生命,对这个女人的存在就充满了无可奈何的抵抗,然而,他的抵抗是多么渺小啊,樊晓萍来了,婚姻形成了,孩子出世了,那个女孩出世以后,他曾经悄然地研究那个女孩与自己的关系,他悄悄地面对镜子,图寻找到自己与那个女孩相似的地方,比如眉宇,嘴唇,微笑,许多次,他觉得自己是多么地荒唐啊,为什么那张镜子中晃动的面孔是自己的面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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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寻找不到证据,他知道验血可以寻找到证据,然而,他像樊晓萍一样放弃了这种追根究底的念头。他害怕面对真相,因为真相是令人痛苦的,就这样,樊晓萍突然开始像蛇一样蜕了皮,当他和樊晓萍平静地去面对婚姻解体的事实,他有点不敢相信,他以为这是梦境。在他过去的日子里,他的婚姻仿佛像是一口巨大的渊底要彻底地将他的希望吞没,每当他回到家时,他唯一的希望就是樊晓萍不要再用死的念头前来威胁他,在他对婚姻已经不抱任何幻想时,婚姻就这样真正地解体了。现在,留下的是一种气味,他似乎嗅到了一条蛇爬行到蜕皮的味道,这条蛇也许就是樊晓萍,他从陷落的旧沙发上站起来,他之所以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回忆,或者真正地把回忆送走,他已经想好了,让这套房屋出租,让更多的陌生人前来这套拥有历史的房屋中生活,因为更多的外来人口确实也需要出租房,何况,这套房屋的地理位置,在城中央。
城中央,意味着什么呢?许许多多的人都往城中央奔跑,仿佛城中央是城市的迷宫,许许多多的东西都因此往城中央塞进去,比如那些从前世旋转到今世的黄金,那些黄金是城中央炫目的光泽之一;比如,那些羽冠,它们分别插在头顶,按照每个人的身份确定了城中央的地盘,确定了每个人的位置;比如,那些欲说的战栗之声,依附着气流流浪到了城中央,那些物质的撞击声啊,那些汇聚眼泪和水晶的城中央……就这样,就这样,城中央汇聚着一座城市的灵魂历险故事,在这些分门别类的故事中,你可以看见大头针插着的一朵玫瑰在怒放;你可以看见一个人奔跑的热呼吸是怎样地融入了城市上空的那团迷雾;你可以看见一只空了的易拉罐怎样地在马路上滚动;你可以看见那些把手机放在耳朵边的人们如何地沮丧又如何地喊叫……是的,城中央充满了一座城市最忧伤和喜悦的人的喊叫。
他把房屋钥匙交给了城中央的一家出租中介,一个女孩就来了,他站在一边,因为中介的人正在介绍他的房屋,那女孩显得有些胆怯地仰起头来,问他价位能不能再低一些,再低一些,再低一些……这个女孩是闯入了城中央急需一套出租房,然后又需要房租低一些,因为她太年轻,她付不起太多的房租费。于是,他降低了租费,当着那个女孩的面,那个女孩很快就租下了那套房屋,他感到一种满足,因为他又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现在,他的手机响了,另一个年轻的女孩正在召唤他,那个女孩让他想起了骄傲的蓓蕾,迎着阳光时刻正准备怒放的蓓蕾,而刚刚租了房屋的那女孩,则是一种朴素的隐喻,她像是一朵山野间的野花,不合时宜地闯进了城中央,想寻找到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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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驱车到了一条马路边,在那里,一个女孩正在等他,女孩钻进了车厢,唤,女孩与女孩的区别在哪里呢?在刚刚拿到出租房钥匙的那个女孩那里,房屋意味着她进入城市的一道门槛,她必须先跨入这道门槛,然后才可能全面地面对这座城市;在刚刚离开的那个女孩的脸上,写着各种各样梦游似的生活的危机和胆怯。而在这个坐在他车厢中的女孩的脸上却写着炫目的挑衅一切的骄傲,她骄傲地奔向了他,只因为他在招收模特,她的形象气质恰好符合了他用人的理念:漂亮,梦幻。这个女孩子告诉他说,从很小的时候,她就期望着做模特和演员,她才十八岁,这个年龄是多么令她骄傲,他一看见她就想录用她,录用她的青春,录用她的漂亮,录用她的梦幻,而她见到他不几天,就直言不讳地告诉他说:“你就像好莱均旧电影中的一切男主角,那么地成熟,你知道,在很长的时间里,我都在看好莱坞的老电影,比如梦露,正是梦露给予了我幻想的勇气。所以,你就像电影中的那些男人,既可以做坤士,也可以做情人……”她似乎是在很自然地倾诉,没有一点羞涩,她一边倾诉,一边与他碰杯。夜色朦胧之中,在车厢里,她突然吻了他一下,吻了他的面颊又吻了他的手,他的心起伏着,这个年轻女孩的吻让他确实感到了一种年轻的诱惑,她用她九十年代的年轻区别了他经历过的那些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八十年代人的年轻。这意味着是一种年轻诱惑的挑战。吻又过来了,她的吻让他想起了梦露,因为在装饰婚纱照片屋时,他就已经想起了那个性感和梦幻不朽的梦露,一个永远不会衰老的梦露。就这样,她成为了他摄影屋的在职模特,她的形象不断地让他在报刊上做广告,而她呢?在车厢里不断地伸过头来继续吻他。除此之外,他似乎克制着一切,他克制着想把她带到自己住所的念头,那是他私密生活的堤岸,然而,有一天夜里,他们喝了酒,是在酒吧喝的酒,同许多人在一起喝的酒。许多人都醉了,那是中秋节前的一个夜里,就像往常一样,她又来到了车厢,他想把她送回去,她离开了父母,自己租了单身公寓楼,可她却武断地说:“今晚你务必带我到你那里去,你必须带我走,必须带我走……”
走,似乎是这个女孩的全部意象,车轮在走,也意味着他们的身体在走,不走永远是不可能的,只有在走的过程中,时间就会像扇面般变幻,也只有在这样走的过程中,才会聆听前方的声音,那是他在走了很长时间抵达住屋时,用钥匙打开门时的声音,这声音一经来临就已经到家了,到目的地了。每个人都有朝着住屋地行走的激情,在很多种情况下,一个人的居地,就是自己的家,哪怕家的居住地时时在变幻,门开了,女孩让他先进去,女孩似乎在寻找她渴望中的目的地的原形,女孩站在了客厅中央,他想去打开灯,女孩却跑上来,开始吻他,他还是打开了灯,他喜欢夜里的灯光,而且他的所有灯光都是各具特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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