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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通常出现在烟灰缸中,这是吸烟者每天见到的灰,没有灰,香烟就失去了魅力,人之所以吸烟,只是一种形而上的过程,吸尽香烟的那种辛辣味,对于吸烟者来说,那种辛辣就是概述世间的千滋百味。所以吸烟者每天都会看见一支烟变成灰的过程,灰,现在出现在骨灰盆中当苏修伸手进入全部的骨灰中捡着未彻底焚尽的骨头时,仿佛是她与郑扩远的手在告别,她的泪水再也无法忍受,一滴又一滴滤进骨灰中去,那些骨头被剔除了,剩下的是纯净的骨灰,她没让死者的父母面对这些骨灰,面对她捡骨头的过程,她心甘情愿地承担了这种过程,当然,自始至终都还有姚梅在陪着她。总之,死亡把他的灵魂和肉体带走了,他走了,在他厌倦现实时很快就离开了这个世界,葬礼仪式以后,苏修很长时间都仿佛在伸出手去在那些灰里拣着他的骨头,拣着那些细小的骨头。
尽管哭没有任何意义,然而,作为女人的苏修还是在悄然地哭泣。女人在任何地方哭泣都是理所当然的。当然,苏修只是悄悄地哭,在房间里哭,在启开一瓶红酒时哭泣。有很长时间她都独自在哭泣的时间中写作,足不出户,她写这种人生的绝境,一刹那间的正像那个货车司机所感受到的灾难突如其来就像突然看不到了时间。因为时间变成了黑暗,什么也不照亮,时间也不会改变那一刹那,身体变成灰的过程已经完成。而此刻,她听见有人在敲门,人正在敲门,她打开门,是她的小哥哥,无论苏容有多大年龄,在她看来苏容都是她的小哥哥,小哥哥的脸一阵阴郁,一种不祥的预感再一次袭击着她的内心,果然,小哥哥告诉她说:父亲去世了。这个疆耗来得太快了,人世的任何劫难和死亡都是在人没有任何预感的时刻垂临而来的,现在,在小哥哥的带领下,她和苏蝶上了火车。
澳,火车,无人可以概述火车铁轨那种奔驰而去的欢鸣和哀鸣。苏修靠近窗口坐下来,她一声不叽地坐下来,她手臂上还戴着凭吊郑旷远的那朵小白花,是她自己用白色的丝布制作的小白花。她不知道还要戴多久,而这时候远在那座小县城的父亲去世了,父亲去世了。火车是那样的一种味道,当她第一次乘火车从县城到省城时,她就用身心感知到了火车上那种一辈子也不会磨灭的味道,这味道不会与任何东西混淆,只因为火车厢中的味道是从每个人的身体肌肤上、从每个人的行李箱中发出来的,在列车朝前奔驰而去的那一刹那里,味道仿佛从水里、肉里、灵魂中提炼出来,味道同时也从每一只大小不等的行李箱中提炼出来。从水里、肉里、灵魂里提炼出来的味道仿佛一只果实,按照各种果实的色彩,成熟度散发出气味;而从每一只行李箱中散发出来的味道使我们感受到,那正是一生束缚我们生命的繁芜之味。现在,味道又一次飘来,在这些味道中,苏修却怎么也无法彻底地扭转鼻翼,似乎她那敞开而深深的鼻翼孔道——仍旧在那些骨灰里呼吸着,那些无法消失的骨灰味,仍旧使她的身体痛苦地被奴役着。
火车上,在火车上,突然出现了繁小桃,她竟然穿过车厢,来到他们身边,坐在了苏容的旁边。这就是生活,繁小桃要来与他们融入火车所绵延出去的生活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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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所绵延出去的是丘陵,看不到尽头的丘陵告诉苏修说,快要回到县城了,快要与母亲相遇了,快要回到父亲的骨灰面前去了,她一直坐在窗口,几个人都失去了话语。苏蝶一直在听歌,戴着耳机,仿佛想与周围凝固的气氛划清界限,她听歌时,眼睛闭拢,即使睁开也是在看窗外面,苏蝶不留意也不想研究任何人的面孔,她的年龄对这个世界保持着沉默;苏容也在沉默,他似乎想用沉默来回避繁小桃,当繁小桃刚刚出现时,最为惊讶的自然是苏容,他的脸色看上去很无奈也很沮丧,他一直在看着火车厢的天顶,仿佛想穿过天顶,到云端那边去逃避繁小桃;而繁小桃呢,她的眼神仿佛在寻找,她一生似乎都在谋略寻找到什么样的人和什么样的面容,即使坐在火车厢里,她的面孔也是在游移之中的,她命里始终在寻找一个男人,一个改变了她命运的男人,但她始终无法确定茫茫世界中哪一张面孔是火车铁轨上的那个男人的面孔,这一切使她的双眼带着迷悯。
苏修站了起来,夜色已经在车厢中晃动,夜色已经使她呼吸轻盈起来,她穿过了一节又一节车厢,仿佛穿过一条条河流,她的双眼越来越清晰开始看见父亲了。从她记事开始,父亲留给她所有回到家的印象就是喝酒,如果没有酒瓶也许父亲会死得更快,因为没有酒瓶,父亲回家的所有娱乐生活就丧失了,一个失去娱乐的人内心是多么地沉默。然而,即使拥有酒瓶,父亲依然要死,而且死得同样地快。父亲每天回来,都穿着厂劳动服,每天都会把工厂锈铁味带回来……这就是父亲留给她的回忆。她的心灵开始变得苦涩起来了,越过苦涩就已经看见县城,看见了县城外的火车铁轨,这时候,几个人都站了起来,都站起来朝着窗外看去……
她感觉到了站在身边的繁小桃的身体在战栗着,她理解这个女人,一种悲悯突然涌上前来。下车以后,出了火车站以后繁小桃就消失了。小哥哥、苏蝶对于繁小桃的突然消失并不关心,小哥哥的态度一直是冷漠的,在他看来,繁小桃加入他们的队伍完全是多余的,太多余了。只有她了解繁小桃,她的消失一定与铁轨有关系,是的,铁轨,这是一个词汇,对于繁小桃来说,这个词汇代表着历史。唤,我们的个人史通常是什么呢?心灵记载着历史,心灵怎么会装得下那么多历史?如果历史是由细节组成的,那么我们生活中随处常见,可以触摸到的光斑、图钉、剪刀、锈迹、暗盒、表针、花瓶、票夹、邮件、风筝、井栏、药剂、浴缸、水龙头、盐巴、青椒、茄子、大米、土豆等等都可以汇集到我们心灵中去,并在里面储藏,因为这些万物与我们的细节有关系,正是它们谱写了我们的个人史。现在,铁轨出现了,这是午后,这是开始变得炎热的午后,小哥哥和苏蝶已经坐着三轮车回家去了,这座县城的主要交通工具,依然是三轮车,依然是三轮车在载客。苏修开始沿火车铁轨向西而去,她决定步行,就像若干年以前一模一样的铁轨四周,留下了火车刚过去的一阵阵机油味,但已经完全寂静下来。在铁轨四周,寂静仿佛是一张白纸,显得如此地轻盈,那么地轻盈自在啊,像是天堂,苏修缓慢地往前走,继续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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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记忆中的铁轨终于越来越近地出现了,这记忆越来越过滤出了时间的忧伤,那个特定的时间可以瓦解繁小桃一生的身体,每当她身体躺下时就会回到从前,所以,她每一次都屏住呼吸,怀着对人世间的一切悲悯,前去理解在时间过去和时间现在不断挣扎的繁小桃,在记忆中,那种尖叫以及荒草的疯狂摇曳头一次显示出了人性的罪恶,当苏修仰起头来朝前看时,她到底看到了什么?在时间之恶的昨天,她看到了什么?有一首爱尔兰民谣唱道:“风,吹过来了,风从东西两边吹过来了,吹散了我们生命中多余的东西……”确实,风吹过来了吗?风从东西两边确实来了,这是夏季之风,在闷热中,雷在四周劈开了一道光亮,暴雨即至,唤,暴雨即至,可仍然看不到繁小桃的影子,她会在哪里呢?那首民谣还唱道:“风,吹过来了,风从东西两边吹过来了,吹散了我们生命中多余的回忆……”雷不时地在四周激荡,从空中劈开闪电,露出了令人惊讶的那种壮美,繁小桃会在哪里呢?每次描述雷电时,苏修仿佛会看见冰川裂开的冰川中生长的冰凌树,每次雷劈开闪电时,苏修也会看见生灵们在闪烁的雷电中露出了真实的面孔,那些面孔表达了生灵们的焦渴、饥饿、期待和沮丧。每当这时,雷电也会穿越她的肉体生活而来,她会融入万物的生灵们中间去,她会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一种元素,一种喊叫。此刻,隐隐约约之中,她似乎已经听见了一种喊叫。即使过去了几十年,她依然可以重新回到这种喊叫之中去,只因为她是女人,女人这个词汇代表着一种同性;只因为她是苏修,除了是一个女人之外,她还是一个用词语解决时间之纠缠和生活问题的作家,从她开始写作的人类所有的问题都成为了她的私人生活,都变成了她的肉体关系。所以,她来了,她正在暴雨即至时寻找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同类,一个姐妹,一种因果的循环。
当一团雷电在不远处滚动、滑行、渐远、消失时,她突然看见了记忆中那种循环已久的荒草,只不过这个夏天,荒草已变绿,犹如旷野上空望不到尽头的绿茵茵的、荡漾在人性险恶中的野草。那些会喊叫的野草啊,现在她看见了一张脸,就在野草中出现,仿佛豆英剥开了,一只豆英被剥开了,这是一种永恒不休地出现在她视觉中的意象。她又看见了同样的地址,同样的荒凉,同样的喊叫,同样的挣扎,同样的视觉,同样的面孔,同样的元素,同样的绝望中的图像,事实上,归根结底,所有人类史只是用每个人的个人史汇聚而来的一幅幅图像而已,这些渺小而被放大的图像,历尽了人世间的一切磨难,只为了奔赴远方,所有图像都似乎在时间中奔逃,朝着未定的远方,这时候,图像要么春意盗然,那些在绽开的豆英中迎候春天的人们伸出了双手,触摸到了春天,图像中要么会被厚重的秋色所覆盖,那些仿佛涂鸦几个世纪的油彩,那些金黄中暗显晦暗的底色,映衬出了我们的秋天进行曲……澳,图像,如果你回到自己的图像之中去,你会寻找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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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像,就像一种圆形的、长方形的、正方形的圈套和镜框以此圈住了我们生命中悲哀的、喜悦的、狂奔的、凝固的一瞬间,这就是我们生命中写实的那一时刻。我们因此用图像谱写了个人史,收藏了生命中隐晦的时间。而此刻图像出现了繁小桃的脸,当她的脸在喊叫时,苏修仿佛听见繁小桃整个私人史在喊叫,她终于找到她了,终于再一次地用目击者的身份,在同样的地点目击到了一个女人潜藏在肉体史中难以磨灭的记忆,繁小桃又回到了她身体的记忆之地,她躺下去了,苏修在不远处却怎么也无法走近这个女人,她唯恐自己的脚步会给繁小桃带去惊悸,所以,她停止了行走,她想给予繁小桃一种时间,一种重温昔日的时间,哪怕这是重温罪恶、绝望和耻辱的时间,时间有效地划分了两种历史:一种是绚丽的、多姿的像蓓蕾,像果荫,像心底那条清澈之河流,这种时间是美好的,仿佛与亲密之人的赴约;而在另一种时间里,充满了诡计,阴谋,罪恶的源头,穿行在这种时间河流中的人仿佛沉入水底,失去了求生的本领,也失去了返回岸上的勇气。繁小桃消失了第一种时间,所以她躺在第二种时间的荒草之下,苏修感受到第二轮惊雷又要来了,像所有神话中的雷雨一样,雷,具有震动人类身体的力量,雷霆,即世界上最明亮的乐器,具有穿透世界耳膜的能量。她感到身体是那样渺小,面对雷对她感到了害怕。这时候,繁小桃看见了她,看见了已经躺下身,想藏在青草中的苏修,繁小桃站起来了,很显然,她已经被磨砺过,她的身体仿佛已经被文上了人世间的多种色彩,她是那样地平静,那样平静地看着苏修,她穿着的裙子挂上了草棵,头发上也有了草棵,那些精心烫过的波浪似的长发披在她肩上。这个女人仿佛从她自己的监狱中爬了出来,她走到苏修面前说:“从今天开始,我已经决定不再去寻找那个人了。”苏修知道那个人指的到底是谁,那个人,是摧残繁小桃身心记忆的一个男人,直到如今,繁小桃仍然无法寻找到的男人,随同岁月的消失,这个男人的面孔越来越模糊,模糊决定了记忆已经开始蜕变,繁小桃终于决定放弃寻找这个男人的计划了。苏修知道,在几十年中间,繁小桃一直利用变幻地点在秘密地寻找着那个男人,保持在她惊慷记忆中的面孔,当她在所有扑面而来的世界的面孔中,再也无法搜寻到这张面孔时,她似乎已经用内心感知到了世界的荒漠和诡计是无法寻找到的,那张面孔并没有在与她扑面而来的人群中出现,说明这个人已经越来越在她记忆中变得模糊不堪,哪怕那个真实的人出现在人群中,她也无法认出那张面孔,这就是模糊的哲学,简言之,模糊,是世界的哲学赐予我们的遗忘术,一种浸透全身的遗忘似乎使繁小桃从漫长的苦役中逃逸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