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书名:亲爱的身体蒙难记 作者:海男 本章字数:5492字 发布时间:2024-0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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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时间施予了万物以魔法的话,我们应该颂扬我们的手,这双随同万物枝蔓一起成长、过渡的手,这双自始至终地伴随着我们的身体赴约、前行触摸到事物的阴和灿烂的手,有多少次,只有当我们的双手作为探险者在前面触摸到浑浊和清澈时,我们的心灵才会荡漾于属于自我的泉水;有多少次,凭借着我们双手的触摸,我们触到了人世间漂于身体中的雷霍和风暴;又有多少次,我们的双手帮助我们寻找到了最亲爱的人的肢体语言。触摸的手在光阴中穿越着,所有书中的人物都是书中变幻莫测的符号学,它们贯穿一条溪水,奔向大海,有很多次,当我们激情满怀地前去与大海见面时,只是为了沉沦于波涛汹涌的伟大而永恒的潮汐之中去。现在,我爱着你,亲爱的人,不知你在哪里停留,当我眉宇之间的泪水变得越来越晶莹时,苦难正缓缓地穿越过我的身体。过去了多少时间,我到底能够给予你我的什么?作为身体,它已经千孔百疮,它已经无法像我的二十岁身体一样,呈现出一只青苹果的气息和形态。现在当姚梅在空中飞越的时间越来越长时,她感觉到身体在穿越云涛时,重新想回到的某个时刻去,因而她从前的恋人回到了她身边时,她想重新与恋人叙旧,因而她想起了火车,而当她试图想与恋人重新乘火车回到那座县城去时,恋人低声说:“你能忍受火车上的气味吗,那些由每个不同身份的人所携带的气味?你能忍受那些下车又上车的人带来给你的气味吗?”她嘘了口气,这时候,这个叫方里君的男人正在干什么?他为什么每每当她谈到火车,就会发出一大股属于他的气味呢?空中仿佛炸开了某种果核的味道,那是她和方里君在七十年代末期乘火车时,她在火车上看见一个女孩剥开一只果核时的味道,那是一个乡间少女,乘火车时带着一筐水果,也许是去看亲戚,那些水果已经完全熟透了,真正地熟透了,那时候的方里君第一个发现了那筐水果,就把她的视线引向了那筐水果,接下来仿佛梦境一般的现实绽开了:那个少女大约是口渴了,随手从水果筐中取出一只水果,剥开了,由此果核显露,很长的车厢中洋溢着剥开水果时的一大股酸甜味,刺鼻的甜酸味扑面而来……现在,为什么方里君无法想到那只果核剥开时的甜酸味,取而代之的是装满他有限记忆的火车厢中难以忍受的味道……由此,她不勉强他,这时候他关心的是房产,从国外回来以后,他关心的就是房产,他买下了一幢又一幢房产,他对她说:“世界越来越窄了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土地越来越少了,所有,只有购置房产是最科学的,最为安全的。”他似乎对她的服装从没有兴趣,就像对火车上的那筐逝去水果的甜酸味失去了美好的记忆一样。
每当她与他见面时,他总会带她去看他正准备购买的房产,在他的世界里,房产犹如土地,他总是想占有那些一寸又一寸越来越珍贵的土地,除此之外,他似乎对别的东西不感兴趣,当然,他也会对性产生激情,每当暮色袭来时,他会拥住她说:“想你了,我已经很长时间没碰女人了。”她听到这种话以后,并没有产生性的欲望,也许,任何女人听了这种话都会感到沮丧,她起初试着让她的性生活回到从前,回到那座小县城,就是在县城旅馆,他们有了性的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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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跨越时间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的性生活。那时候,因为青春,因为爱情,她记得,她和他的身体仿佛两盆火炉,在熊熊燃烧着。然而,现在呢?她躺在他身体下面,她不断地想回到过去,回到那座红旗旅馆,那时候所有的旅馆都拥有同样的名字,如果你乘火车走遍全国大小城镇,所有的旅馆都拥有这样的代称,比如红旗旅馆、向阳旅馆、人民旅馆、朝阳旅馆等等。一个庞大的国家被这些名称所覆盖着,显示不出任何地域的逗异。现在,因为回忆,她又躺在了他身体下,因为她生命中最为美好的记忆和性来自七十年代的县城,所以,有很多次,她和他发生性,只是为了回忆,她闭上双眼,他在上面,她感受不到现在的这个男人,她闭上眼睛是为了回到从前,那时候的方里君,充满了杉树似的年轻,充满了冰雪似的纯洁,那时候,他们的身体完全地将灵或肉融为一体。那时候,爱情是多么灿烂的主题进行曲,仿佛没有荆棘,也没有伤痕。然而,她还是要睁开双眼,她看见了这个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穿越到九十年代的时刻,看到了同样的一个男人两种不同的精神面貌,他的头发光亮,那是每天抹营养发油的光亮;他的双眼疲惫,那是被房产的渴望和占有欲耗尽的力量以后的累,他的身体虽然依然保持着体型,然而,力量显然已不如从前。
从前是什么呢?她从他身体下爬起来,她想奔向浴室,每一次都是这样,每次性都让她恢悔,她没有得到一点点性的美好的感受,相反,她得到的只有疲惫。她每次都在浴室中想哭,因为想重新回到过去的希望一次又一次地破灭。每当她从浴房出来时,她都会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这时候的他在干什么呢?他吸着一支香烟,懒洋洋地坐在露台上,他有宽大的房产,似乎也不忙于结婚,对于她和他的关系,他从不涉及到婚姻,每当谈到别人的婚姻,他就说:“婚姻是监狱,为什么非要丧失自由到监狱中去生活呢?”他怡然地生活在他宽大的房产中,他说:“这就是生活,一个人必须创造非常有质量的生活方式。”她累了,每次性生活以后,她都想快速地逃逸出去,开着她的宝马车,那是她选择的车名,那是她替代七十年代火车的另外一种交通工具,每次都是这样,他坐在露台上喝着浓烈的咖啡时,她已经悄然地离开了。她驱着车,回到服装厂,她会尽快地钻进车间,在里面,她的前夫也在里面——这是一个充满缝彻机的世界,现在,她的前夫较之从前似乎平静多了她不再是前夫的敌人了,这是一种好的开始,她就是希望这样,从她的前夫眼里看到平静和理解。每当她进入缝纫机的世界中去时,她的自我似乎又重新被找回来了,而现在她从前的恋人方里君那里,她的自我被时光扭曲了。她有很长时间不愿意前去面对方里君,不愿意再回到从前,然而,尽管如此,她仍然会在驱车时不知不觉地回到那列火车厢中去,她又一次嗅到了满车厢洋溢并穿行的一筐鲜红的果实的味道,那种美好的甜酸味让她感动着,这时候,她去看她的儿子,天知道,儿子为什么长得那样快,那样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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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她前夫的态度变了,她见儿子没有像从前那样困难了,是的,儿子已经上高中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时间理念,这意味着她怀上孩子的时间到孩子快速成长的时间,已经被时间的轴心所转动过,她喜欢表妹苏修小说中不断出现的时间的轴心,她所以每隔一段时间都要与苏修会面,是因为苏修是一个作家,她对于苏修成为一名作家似乎一点也不感到惊奇,从她过去与苏修通信时,她似乎就已经喜欢上了那个还是一个中学生的女孩子的语言,她之所以乘火车到县城去,完全与苏修有关系,苏修的信吸引着她,苏修是一个县城中学生,代表着一座县城最为纯洁的语言。后来,苏修来到了省城,成为了一个作家,她在苏修的小说中不断地看到那只锂亮的时间的轴心,她感受到旋转。现在,她面对着儿子,儿子刚从足球场上回来,回到场外,整个九十年代,足球是一种精神,也是一种巨大的脚下和绿茵场的诱惑。儿子迷恋上了足球,也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一种时代的趋向。儿子并没有因离婚而疏远她,儿子面对着她。那天下午,她带着儿子去吃西餐,儿子在与她相处的极其短暂的两个钟头的时间里似乎已经告诉了她一种现实:那个从她子宫中脱离出来的生命,已经非常健康地成长着,已经融进时代的轴心中心去。用不着为儿子担心,就让儿子像一棵树那样自由地成长吧!儿子离开时,那神色甚至有些羞涩,她想把儿子送回爷爷奶奶家里,可儿子喜欢骑自行车。儿子大约很健康,比她预想中要健康,这是她获得的最大的慰藉,就在这时候,她发现了另一种现实:她的前夫与同一车间的女工正在约会。这是一个下班时刻,她恰好推开窗户,每当这刻,她都喜欢看着车间的工人不慌不忙地走出来,到了停放自行车的地方去,就在那天下午两点半钟左右,她发现了在停放自行车的地方,前夫与一个女工非常亲密地站在一起,他们似乎在商量什么事情,那女人三十来岁,在档案中写着离异。然后,她的前夫和那个女人共同骑着自行车出了厂门,凭着经验,姚梅感觉到了前夫与那个离异的女人正在约会,对于他们来说,约会意味着在谈情说爱,她目送完他们骑着自行车的影子在厂门口消失以后,开始独自面对即将开始的黄昏。就在这时,方里君来了电话,他们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有联系了。方里君约她一块吃晚饭,她有些犹豫但勉强之中又答应了。她驱着车朝着赴约的餐馆驶去,她知道每一次方里君见她,就是对新的房产的又一次产生了兴奋点的时刻,或者又对性生活产生了幻想的时刻。天知道,她为什么要前去赴约,天知道她为什么要去迎合前恋人的这种现实。她驱着车,突然间,掉转了头,她打算这一次失约,她打算这一次不违背自己的心灵的准则。所以,她突然关闭了手机,打算约苏修去用餐,她把车开到了苏修的住宅楼下,她上了楼,刚把手放在门上,准备敲门,门就打开了,苏修站在门口,正准备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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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修送走的是一个男人,这男人姚梅知道,他叫郑旷远。姚梅知道郑旷远简短的历史以及与苏修的关系,刚进屋她就嗅到了一股酒味,一瓶启开的红色葡萄酒只剩下空瓶了,两只高脚酒杯似乎刚刚干杯过。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刻,她就是想喝酒,不知道为什么嗅到房间中浓浓的酒味她就很想举起一只高脚酒杯,盛满红色葡萄酒,对自己说:干杯,别再去找自己的那种感觉了,那种生活已经消失。苏修从酒柜里取出一瓶红色葡萄酒,启开给她倒了一杯酒,姚梅眯着双眼,她似乎在看那杯红色葡萄酒的纯度,透过酒杯她似乎是在看见另一个自我,或者是另一个男人的幻影。苏修又开始陪她喝,此刻,苏修的电话响了,苏修笑了一下说不接电话就尽心地喝酒吧!然而,电话又响了,在第三次响的时刻,苏修似乎预感到了这是一次不寻常的电话,一次不同往常的电话,她终于从茶几上拿起了电话,电话是一个陌生人打来的,是一个警察,声音告诉她说:郑旷远出车祸了,郑旷远出车祸了。警察是用郑旷远的手机给他打的电话,因为手机上有苏修的电话,那只还在苏修手中举起的高脚酒杯,那盈满了红色的酒精的玻璃杯突然从空中砸下去。
许多东西如果从空中砸下去并不会碎,比如纸、棉絮、书、塑料等等,然而,偏偏从空中砸下去的不是上述物件,而是一只易碎的玻璃脚杯,它的碎片刹那间就散开。苏修嘀咕道:他出车祸了,郑旷远出车祸了,现在看上去最为清醒的还是姚梅,因为她的脚杯还未碰上嘴唇,她正准备干杯时,苏修手中的那只杯子砸下去了。她现在又听见了苏修的嘀咕声,她低声说:冷静,我们必须冷静,现在到出事地点去。苏修说120急救车已经将郑旷远送医院去了,苏修的声音明显地已经变调她之前已经喝了大量的酒,而现在又受到了巨大的惊吓。姚梅擦住她说:勇敢些,我们要勇敢地前去面对现实。她们下了楼,姚梅驱车不到20分钟就来到了医院,她们奔向急救室,在急救室外站着两个警察,一个开大货车的司机在姚梅的要求下,司机简单地描述了那种场景:在东郊的路上,司机的运货车正缓慢地奔驰着,因为车太多,车上的货物又太沉重,所以他是在有意地放慢速度,就在这时候,从前面奔驰而来的一辆黑色轿车快得像看不见的时间,那时候,所有的时间都由混纯变黑暗了,看不到任何时间的流动。奔向大货车的那辆车,就是郑旷远的黑色轿车,就这样,猛烈的撞击声是那样强烈,郑旷远的轿车在撞击声中全面地瓦解,为此瓦解的是郑旷远的身体,当货车司机在终于静寂下来的时间里,在终于回来的一种时间里回到现实中去时,他似乎才刚刚醒了过来,他的前驾驶座已被撞得一片破烂,然而,他竟然活着,竟然活着,而且只受了少许的外伤,他开始面对那辆已经变成一片废城的黑色轿车,旁边围观的人群开始给110打电话,然后又有人给120打电话。两辆车不到几十分钟都纷纷到了现场,郑旷远完全是一个从血泊中拉出来的血淋淋的人,大量的流血使四周的空气变得紧张,他很快就被120带走了,司机也跟随着两名警察到了医院。
郑旷远无法活过来了,几小时过去以后,急救室的门打开了。穿着白大补的外科医生走上前来问谁是郑旷远的家属,从医生的目光中,姚梅和苏修似乎都已经感觉到死亡的审判就在眼前,苏修不得不开始寻找郑旷远家里父母的电话,好不容易终于从笔记本中寻找到了那个写在一角偶的电话,苏修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当她不得不给郑旷远的父母打电话时,她的嗓子开始失语了,姚梅不得不把电话拿过去,她一字一句地复述着这个现实,她不得不替那个失去时间所笼罩的郑旷远复述着他生命死亡的消息。很快,他的父母来了,他们已经年迈,他们相互擦扶着。苏修仿佛彻底醒过来了,她一定要让姚梅驱车带她到出事现场去看一看。
现场被围栏围了起来,但可以目击到大货车与轿车猛然间撞击的那一瞬间,就像那个货车司机的感受那样:在一个很短的时间里,所有的时间都看不见了。所以郑旷远驱着车,他在这刻看不见任何世界,也看不到任何车辆,他喝了红酒,但平常他喝了酒依然能驱车,这一次例外,他是去回郊区的住宅,他刚在郊区买了新房,装修以后却又厌倦了,他已经办理好了一切签证,他想出国,他之所以与苏修举杯喝红酒,是为了告别,在苏修的房间里,只有苏修知道,每一次举杯都是为了告别。而此刻,真正的告别就在眼前,在那团散失光亮的时间里,时间凝固不动,再也不属于他,不属于他将来的生活。苏修透过围栏:那是她所熟悉的轿车啊,那些黑色,那车型仿佛还携带着郑旷远的温度和速度。然而,仅仅是一个瞬间,一个属于郑旷远来时是一团黑暗中的静止不动的时间,他的命运,他的生活从此停止。而那些瓦解的车碎片,又使苏修嗅到了铁锈味,浓烈的铁锈味。她欲哭无泪,内心的绝望仿佛锈色般飘荡不息,苏修就这样帮助郑旷远的父母承担了一切后事,当殡仪馆的火炉在旋转时,灰很快呈现于眼前,迄今为止,这是苏修头一次看到亲密的人的身体变为灰的过程,灰就是我们日常所见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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