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
苏容竟然出现在少女面前,少女跟着苏容进屋去了。这是一个春天的上午,一个无聊而充满了期待的早晨,大概是九点半钟左右的湿露在玻璃窗外融化着,她把头探出窗外,她这时候多么希望拥有一台望远镜啊,是的,她是多么希望拥有一台望远镜啊,她竟然看到了那个少女,很简单,那个少女一出现,她就充满了一种不安的情绪,她有一种预感,那个少女是为苏容而来的,少女掏出了手机,不一会儿,苏容来了。事情就这么简单,简单极了,而对于现在的繁小桃来说,在这个貌似简单的现实里,却潜藏着危机,因为她的情敌来了,不错,她拥有什么,日常生活不断地告诉她说:她的情敌来了,因为她的情敌已经来了。在上午春风刚刚吹拂着这座美丽的城市时,她探出的脑袋已经开始眩晕,不错,她的生命也开始随之眩晕起来了,因为她的情敌已经来
她要尽快地寻找到望远镜,她下了楼驱着车,她无事可做,她有更多的时间前去寻找她的望远镜,她找啊找,终于找到了望远镜,终于在柜台上,在旅游柜台上出现了望远镜,她心满意足地带着望远镜重又回到了公寓楼,这时候她已经像一个间谋,她站在封锁的玻璃露台上,仿佛就是一个间谋,她带着她全部私有的目的,想弄清楚或者看清楚苏容现在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她能不能回到从前,回到那间暗房中去?她调整了姿态,开始使用望远镜,可她一次又一次看到的仍然是那幅广告牌,当她看得越来越清晰时、也正是苏容离她的视线越来越远的时刻。她下了楼,电梯是那么快,这已经不是七十年代了,什么东西都是那样快,那样快地让她来到地面,回到现实中去,她又一次开始出现在婚纱屋外,她游移着,应该怎样走进去,到底应该怎样走进去时,她看见了那个少女,哦,那个少女又来了,少女打出租车来,下了车,她仿佛很快忽视了自己的目的,世界又一次开始浑浊起来:在她看来,因为她的情敌已经来了,因为她的情敌已经来了,因此她的情敌已经来了,她仿佛成为了局外人,她失去了勇气,因为她的情敌是那么年轻而灿烂,这正是她所失去的昔日的影子啊!她的情敌已经来临,使她失去了力量,她的情敌进了婚纱屋,她的情敌是那么年轻,年轻得足可以击败她脚下的力量。而每当一个人的脚下失去力量时,就无法去面对前方的任何一种风景,也无力去改变现实生活中任何一种现实的命运。这时候,苏容竟然来了,他驱着车,他的车很朴素,比起她丈夫的轿车来,苏容的车太朴素了,一辆整装过的旧式越野车,就在这时,那少女出来了,苏容没下车,少女打开门,上了越野车,转眼间,车就从她眼前消失了,她的情敌来了,击碎了她的梦境,苏容带上少女去哪里呢?这是一个谜底,无人可以帮助她解开,在她看来,那个少女太年轻太年轻了,而苏容看上去又太沧桑了,她弄不明白,苏容为什么会喜欢上这样的少女,她给自己出了一个难题,她决心解开这个难题,因为她无法忍受这样的现实,她决心前去面对苏容,她拨通他的手机,铃声破绽而出:一个遥远的声音带到她面前。
117
她想跟他捉迷藏,她压低声音问他,能不能听出她是谁?他平静的声音穿越小小手机的内部,他说不知道,他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地麻木,她感到无趣,因为对方很快就把电话挂断了,她又再一次拨通了他的电话,但仅仅响了两声,她就感觉到没意思,自己把电话挂断了。在她看来,望远镜已毫无意义,每天的每天,她透过望远镜,看得最为清楚的就是那幅广告上的婚纱照片,而那种幸福、飘曳自由的状景与她的心境和现实是那么格格不人,她决定前去婚纱屋面对苏容,那是一个下午,她有意选择下午,是为了与苏容共进晚餐,或者共同融为一个暮色之中去。在她隐隐约约的记忆中,在县城的照相馆,苏容加班时,经常在暗房,苏容似乎更喜欢在暮色以后的时间中加班,她那时候寻找到他是那么容易啊,只要推开门,他就在里面,门永远不上锁,似乎是为她而开的,然后她进去了。那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的黄昏,她进去了,随即开始了电流似的指尖碰撞,很快,铁轨出现在面前,唤,铁轨出现在她面前,记忆中的铁轨来了,突然间使她决定暂不去见苏容,因为那个目击证人又一次出现,她就是苏修,她就是苏容的妹妹苏修。在书房里,她意外地看见了苏修写的书,她买回了那本书,用整个夜晚读完了那本书,她读苏修写的书,只是为了一个目的,苏修到底有没有在书中出卖过她。现在,她的视线开始从婚纱房移开,她要去会见苏修,从某种意义上说,她要去会见一段悲惨而伤心的遭遇。苏修听到她声音时,似乎是刚刚移开了写作中的笔触,她感觉到苏修显得有些迟疑的声音,然而,苏修很快就答应了与她见面,并且确定了时间、地点。她开始等待那一刻,她化了妆,当她站在镜前时,她不知道应该用一种什么样的装束前去面对苏修。当两辆不同款式、色泽的轿车共同趋向一个地点才,她们无疑已经脱离开了二十世纪被烟雨所覆盖的县城铁轨。
澳,我们共同的铁轨,而我们此时此刻已经脱轨,已经在另一种生命的轨道中跟跑前行,其速度可以称之为快或慢,而渐次逼至胸前的那些葱绿色的、暗褐色的、诡异、恐怖、荒缪的时间才是维系我们这一生一世最亲密的伙伴。此刻我们在各种速度中前行,此姿态是在呼唤生命中一个重大的秘密,那个秘密既是美梦也是噩梦,既是苦难也是真相。现在,一个极为清晰而又朦胧的理念再一次涌现:我们活着,我们为一种未知的故事而继续活下去,这就是我们的故事。
她们在一个不确切的地点下了车,她们身边已经没有过去的铁轨,然而,两个人都很清楚,她们是为了那条铁轨再一次相遇。就这样她们进了一间包厢,这是一个属于两个人的小房间,她们要了茶,让侍者们纷纷退下。这一时刻,世界确实就是一条铁轨,她们为那条铁轨而再次相会在这间密室的时刻已到。首先必须由繁小桃开口,开始试探着苏修,她不使用言词,尽管她已经失语很长时间了。
118
繁小桃每一次面对苏修,只是为了一个目的,让苏修陪她重新回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的那片被荒草所荡漾的铁轨上去,当繁小桃对苏修说“你不会在你的书中出卖我”时仿佛又回到了那座小县城。那时候,她用了短暂的时间追赶到苏修的脚步,只是为了恳求苏修不要出卖她经历的耻辱,于是,她就消失了。在环绕了许多时间的阴郁以后,她仍然再一次面对着苏修,此刻,她们都已经不再年轻,她所面对的已经不再是那座县城的女中学生了,坐在她对面的苏修目光坚定,她再一次问苏修:“你会不会在你的书中出卖我?”苏修举起了酒杯说:“那条铁轨已经不再是我们两个人的铁轨,几十年过去了,那条铁轨已经变成了很多人的铁轨。”她感到迷雾升起,苏修似乎在回避那个重要的话题,而她总是这样每一次面对苏修时总想进入她的生活,她想进入苏修的生活,只是为了研究苏修是否会出卖她。几十年过去了,苏修似乎已经保持了她做中学生时的诺言,并没有在现实生活中出卖过她的耻辱。繁小桃现在害怕的是书,写书的秘密。她自己并不是一个特别喜欢读书的女人,然而,她看到了书,看到了书店中无以计数的买书之人翻书的人以后,那种内心的恐惧开始上升,她的目击证人是一个写书的人,她的目击证人会不会在她写作的书中揭露繁小桃的耻辱呢?苏修似乎是在研究她,她有些害怕苏修的目光,她再一次意识到她所面对的这个目击证人已经不可能是那个女中学生,那么苏修到底是谁?她们相互研究着……这是性别,她们统称为同一性别。
人类划分性别首先源于身体,我们的身体,这些用各种器官所组织的迷宫,其实是世界最丰富的仓库和地容,它散发出魔宫般的深或浅的罪恶和梦幻,同时也负载着人类赋予我们的一切轻重。我们的身体,是一种妄想和迷幻所编织的迷宫,只有在面对我们的性别和身体时,亲爱的,世界的神秘花园已经绽开,滚滚的钢铁才会熔炼出一只明亮的磁盆,你会看到清晰、剔透的磁面上呈现出我们的面孔。我们的所谓面孔,充满了性别的逗异,那些柔丝般的线条是女人身边飞过的一只只秘密飞鸟经历的迹象;而那些粗矿的线条显现出男人们迷失的历史。在她们的性别里,她们面对着一条铁轨,她们是同一种性别,因而她们的身体中充满了同样的迷宫。在分手的时刻,繁小桃并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苏修并没有面对她而承诺任何东西,那个几十年以前的女中学生,现在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她沉溺在现实的目光正在跨越着被繁小桃所负载的那场阴谋和耻辱,尽管繁小桃的目光想确实地获得一种声音,苏修也不叽声,也不承诺。
119
现在,樊晓萍在干什么呢?这个女人在干什么呢?性别是人类痛苦的根源。既然如此,谁也不想在这个没有头绪的哲学范畴去钻死胡同了,谁都无法改变这个现实,因为这个根源太久远,根须太繁茂,已经伸入到神仙也无法解决的问题之中去。所以,樊晓萍正在鲜活地面对着性别在她经历了赴死的黄泉路上,她又回来了。今天,她带着女儿终于可以撤离前夫留给她的房产中心了,这套房屋完成了她毫无幸福婚姻的历史,现在,她拥有了崭新的房产证书,她花很少的时间装饰房子,她带着女儿奔赴新房产时,没有忘记将钥匙交到前夫那里去,她的前夫在哪里呢?她当然知道她的前夫在哪里,她不读书,但每天读晚报,这座城市的晚报是培植她世俗精神的摇篮。她在晚报中发现了类似自己同类的共同命运,她从晚报上所接受的最重要的启迪就是像杂物一样繁衍生活的种种希望,因为每天下午摊开在她手中的一份当日的晚报就是一个堆满杂物的世界。
就这样,突然间她在摊开的晚报中发现了她前夫的世界。她愣了片刻,她前夫并没有因为离婚而灭寂消息,反之,她前夫的消息是那样鲜亮,犹如她那天下午坐在她的小餐馆看到的斑马线上一团闪耀的光亮,她前夫拥有了自己的婚纱屋,这似乎是必然的,只是这种消息太快地覆盖了她的视线。登有婚纱照片的广告占了晚报的版面,那样地醒目,那样沸腾的广告词,犹如沸腾中的开水。她留下了那份晚报,她眼下的心态已经被水洗过了,洗得如此地干净,现在,她带着钥匙来到了她前夫的婚纱店,那些年轻的店员告诉她说,苏容在楼上,于是,她就上楼去了,她前夫正坐在落地玻璃窗前,摊开一份报纸,那种悠扬的、平级的、没有波涛起伏的神态让她似乎已找不到与她前夫相似的东西,这是另外一个男人的神态,这是一个从沼泽中走出来的男人吗?在从前,她前夫的神态仿佛破累,那样地晦暗,那样地荒凉,仿佛看不到平静的坦然,仿佛在松开的一切生活中呼吸着最雅致的生活。她终于来到了前夫面前,前夫看见了她,她把钥匙放在了前夫面前的那只圆桌上,低声说:“我们已经搬走了。”然后她就转身离开了,她不想解释自己的生活,她此刻的身体布满了阳光,女儿还在外面的出租车里停候着她,所有的家具仍然留在原处,她只是带着女儿离开了,带走的还有她和女儿的衣物,所有的家具都留下来了,那些失败婚姻的财产,现在,她带着女儿奔往新的房产,当她打开这套三居室的新屋时,油漆味还很浓烈,为此她推开窗户对女儿说:让风吹吹就会没味的,让风多吹吹,油漆味儿就会消失的。而她的女儿,即使婚姻失败她也要努力得到手的这朵花骨朵儿,转眼之间已经十来岁了,转眼之间已经长到她的个头了。
120
转眼间,她的花骨朵儿,婚姻的结晶,血的再版,已经十几岁了。这个事实使她作为一个女人既感到欣慰,同时也感觉到生命消逝得太快了。当她撤离那座婚姻的房产时,她感受到光线是那么暗,那套几十年的旧沙发的弹簧已经失效,澳,厨房中竟然流窜着几只蜂邮,它们自由地流窜着,因为厨房已经不冒油烟味了,因为墙壁已经裂开过缝隙了,那些讨厌的蜂螂就这样开始在缝隙中自由地繁殖着生命,她嗅到了陈迹很久的婚姻失败以后的气味仿佛一床旧棉絮散发出霉菌,那些发黄的迹象沿着丝丝缕缕的棉线向外张扬出去,似乎想掏空那些已经没有灵魂的生活方式。不错,她做到了,她不懂任何哲学,她只是从每月的晚报中获得俗世的技巧,而今天,她做到了,她要迁居了,要彻底地划清与婚姻生活的界限了。所以,当她的花骨朵儿和她站在新屋时,风吹拂着新窗帘,女儿很开心地笑着,寻找到自己的房间,女儿已经上初中了,已经是一名中学生了,而她呢?她仍然开着那家小餐馆,仍然做小本生意,然而,这生意已经不错了,已经让她获得了一种房产。除此之外呢?她与那个做皮鞋的浙江男人的关系也同样朝前发展着,他向她求过婚,每次求婚她都说等迁了新屋再说吧!现在,已经迁了新房,他又开始求婚了,他说已经等了好几年,只要领到结婚证书就可以住在一起了,现在,她又犹豫了,她在犹豫什么呢?她突然寻找到了最新的理由,对那个皮鞋商人说:“再等一等吧!等到女儿考上高中再说吧!因为初中三年很重要,到女儿上高中时她就进入十七八岁了。那时候她就可以理解我们了。”皮鞋商人和她坐在小餐馆用餐时,她突然发现这个推迟的理由让她眼睛发亮,她又寻找到理由,这个理由似乎很充分,皮鞋商人无奈地摇摇头又点点头。然后驱车到火车站的物流中心提货去了。
首先,樊晓萍终于嘘了一口气。她望着餐桌上的狼藉,每天,她都要面对这些客人们留下的一片片狼藉,每天她都会失去正常人的胃口,油烟味喻得她失去了好胃口,所以,自从离婚以后,她就不下厨房了,她让女儿放学以后就到小餐馆用餐,这里成为她最大的厨房。她嘘了一口气,她正在寻找各种理由不与皮鞋商人进入婚姻生活中去,只要不与皮鞋商人有婚姻的契约书,她觉得任何事都可以满足皮鞋商人的要求。比如每星期一次的性生活,这种生活发生在男人的房间,男人似乎不喜欢购房,他一直在郊区住出租房,住那种有庭院的郊区农民的出租房,她同男人到达郊区,通常是中午,他们在郊区的出租房中松弛地过完性生活,然后又回到城中央。每一次过性生活,她都希望能够尽快地结束,能够尽快地让她的裸体重新回到衣服中去,她每次躺在男人身体下,都会涌起一阵又一阵十分浑浊不清的情绪,然而,她是多么无奈,她无法走近奔赴那种世界上最清澈的水源基地,她无法让自己的身体和思绪像透明的水一样飘曳过通体。她在下坠的身体中告诉自己说:从一开始,自己的身体就是浑浊不清的,是浑浊不清的源头摧残了她的纯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