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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很长时间，苏修的小哥哥苏容都在漂泊之中居无定所，起先，他在旅馆中租了一客房对付了一段时间，但这并不是长久之地。离婚以后，因为樊晓萍要孩子，所以他把房子全部家私给了这个女人。长这么大了，生活了多长时间，他所谓的全部家私也就是那些东西。雨季过去了，终于过去了，漫长的，被暴雨、雷声、稠密的雨所编织的昼与夜过去了，他喘了口气。努力中机遇来了，他醒过来了，在旅馆里，在一阵细雨过去以后的曙色之中，他盯着天花板真的醒过来了，他去了银行，他总共跑了三趟银行，就贷了一笔款，整个九十年代，银行在彻底地敞开，他贷了一笔款，抵押了那套房，尽管那套房已经被留给了樊晓萍，可樊晓萍并不要房产证，樊晓萍那时候，也就是与他离婚的那个阶段，已经寻找到了自己的尊严，她告诉他说，她住在这里只是暂时的，用不了多长时间她就会带着女儿搬走的，言下之意是在暗示他，她正在准备购房，那时候人们对房屋已经产生了依赖感，已经产生了幻想。而在之前，在整个逝去的八十年代或七十、六十年代，房产是排斥个人的，那时候所有房产是公有的，个体没有时间、机遇进入对于房产的拥有权中去；那时候，人们对房屋缺乏占有欲，也就缺乏幻想。一个对房屋缺乏任何想象力的个体，必将沦入失去的个人私密生活的境遇之中。那时候，住在哪里似乎都一样，人们没有金钱操纵房屋，也不会修饰房屋，现在，樊晓萍暗示他说，用不了多长时间，她会带着女儿离开这套缺乏阳光的房屋，所以，在离婚时，樊晓萍拒绝房产证，这个女人似乎已经穿越了这套离婚房的监狱，她已经看到了充满阳光的房产证。所以现在他凭着这房产证，从银行借贷出了一笔款，这是他多少年的梦想，这是他从小县城的照相馆里冉冉升起的一种梦幻生活：他已经看准了地盘，在城中央，那里的商业区正敞开让他进入幻想生活的现实，他用手里的银行贷款买了两楼房的商业区房。还剩下一些钱，他用来装饰，他要把这里制作成一座城市最梦幻的婚纱拍摄之地。原来他并不颓丧，他还是苏修的小哥哥。离了婚，悄无声息地筹备着自己的新的生活。这一切完全是他一个人操纵，他没有让别的人介入，别的人意味着会猜测他的内心，他的私人生活，他需要孤独，也许他从小就已经孤独惯了，从小县城的暗房到照相机中的光影，他从青年时代就已经潜心于那些莫测的光影，现在，他同样在追求着光影生活。就这样，他找来了装饰公司，九十年代什么都已经敞开，只要你需要，都可以找到为你服务的机构，他跟他的表姐一样，在暗地里，在人们几乎就要把自己忘记时，重新在操纵着生活，在他的表姐建立了服装厂时，他的地久天长的婚纱摄影屋已经悄然地开业，他使用尽了那些来之不易的银行贷款的魅力，他同时使用尽了自己的想象力与现代化摄影器械相结合的现实，就这样，他的摄影屋之外悬挂起了最炫目的广告牌，上面有一对婚纱照片，那个男人温情脉脉地看着同样深情无限的女人，广告词是这样的：地久天长的婚纱，伴随你浪漫而幸福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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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谜，一个在生活中遭遇到不幸婚姻的男人，一个从未体验过爱情和婚姻完美结合的男人，却给这座城市带来了最炫目的婚纱屋和广告词，这是一个人的谜底，他站在广告词下面，站在那一对幸福婚纱照片的甜蜜荡漾的气氛之下，他望着终于成型的婚纱屋，自此以后，他就是这座婚纱屋的老板了。这个时代流行老板这个词汇，所谓老板，也就是主题，文字作品中的主题，在这个主题中，所谓老板代表着物质生活的掌控者，当秋天逝去以后，他让婚纱屋沉寂了一个冬季，他是仁慈的，他敞开窗户，让风吹拂着那些化学剂味，那些装饰品的味道在风中荡漾尽以后，春天降临，他的婚纱屋开业了，这是一个谜底，一个从未拥有过幸福、浪漫甜蜜的婚姻生活的男人，却给这座城市奉献出了一种温馨而浪漫的婚纱屋，在市中心，那个春天的上午，彩色斑澜的广告词从空中犹如花瓣落下来，洒在那些梦幻者身体上。那些彩色纸屑的起伏中出现了苏容，他已是老板，他今天依然穿着休闲装，在开业的那一天，他并不在喧闹中闪现，而是置身于幕后，他是观赏者，他坐在二楼临窗的窗户前，看着那些纸屑落下去，落在那些年轻人身体上，那是春天的波涛声中他似乎又回到了往昔，回到了小县城，这时苏修和姚梅来了，她们在寻找他，在她们看来，他应该在一楼，那里是最为热闹的地方，而二楼是化妆屋，也是品茶休息之地；在她们看来，他应该在人群中闪现，在彩色的纸屑中有风度地出现，而他却藏在这里，她们上楼来了，也许有人告诉了她们，他在楼上。他在慌乱中划燃一根火柴，点燃了一根香烟，他为什么慌乱？也许他在她们面前消失得太长时间了，突然他看到了一个女人，一个已经在他生命中消失了太长时间的女人，他愣了片刻，她为什么在这样的气氛中出现？她为什么又回到了这个现实中？烟蒂烫着了他手指，而她们已经上楼来了。她们，一个是他妹妹，一个是他表姐，他知道，他的妹妹在写作，这种生活令他感到遥远，就像梦幻一样遥远，但他深知，这个叫苏修的妹妹天生就是要写书的，他喜欢书，并且喜欢读书，他读书都是在枕边，他买下的那些书总是放到枕边，然后到书架。而他的表姐在时间的过去和现在从来都在影响着他的生活，在他准备贷款之前，在报纸上他看到了表姐的服装厂，他悄然地去过表姐的工厂，感悟到了表姐的出现以后正在恢复自我的那种勇气。她们来到了二楼，他掐断了那支香烟，他又面对她们了，他时间中亲密的伙伴，此刻，他听到了一种尖细高跟鞋上楼的声音，他感到一种命运中的声响又抵达了他身边，那种记忆中的尖细高跟鞋的声音难道又回来了吗？她果然上楼来了，繁小桃来了。
今天，他开业了，他同时也要面对三个不同身份的女人的降临。他请他们去五星级酒店的旋转餐厅用餐。她们毫不拒绝，这座星级酒店就在旁边，他带着她们三人从电梯上到旋转的餐厅，他们坐在宽大的玻璃窗前，而这座城市就在他们身体下面梦游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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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有了繁小桃，几个人都很少说话，只有悄无声息的旋转声就在他们身体外，在他们不同遭遇的时间中毫不停顿地继续朝前旋转而去。这场宴席的收尾已经到来，苏修和姚梅在同时离开了，而繁小桃留了下来。这个女人已经在他有限的记忆中消失了，他对她的回忆也只可能停留在七十年代末期县城照相馆，那时候她出现了，他去她的发廊理发认识了她，而她到他所在的照相馆照相再次与他相遇。后来，在短暂的时间里，她似乎就成为了他在那一段时间中的女朋友，他在暗房中工作时，她经常出现，暗房中有一只凳子，她就坐在上面，看着他从显影水中投起照片。而突然间，她消失了，消失得那样快，这种有限的记忆中依然保留着那间暗房，以及从她体温中弥漫出来的味道。但仅此而已，除此之外，他与她就再无任何记忆所及了。在她消失的时间里，他只是有过非常短暂的伤感，很快那种伤感又被另外的生活所代替了。现在，几十年过去了，她回来了，她依然穿着尖细的高跟鞋，过了这么多年时间，他知道每个人的生活已经变幻，而繁小桃也不例外，是的，她变了，她已经不可能是七十年代末期那个坐在他的暗房中，陪伴他洗照片的女人，首先她的发型，衣着，眼底的色泽都已经变了。她始终不多说话，仿佛她的使用语言的权力已经丧失殆尽。剩下的就是猜测的目光，她的目光始终都在研究他。现在，他要回摄影屋去了，他要前去面对今天开业以后的摄影屋的现实，繁小桃微笑了片刻，然后那种微笑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令他无法伸入进去的一种迷惘，离开了旋转餐厅以后，繁小桃就主动地离开了。他回到了他的位置，从今以后，他无疑已经寻找到了他可以存在的位置。开业第一天，年轻的婚纱摄影者就陆续地来了，因为春天是结婚的好季节，因为春天来了，所有人都热爱春天，不仅仅幼芽从阴晦已久的、冰封和寒冷的时令中回来了，还因为春风是浪漫而自由的，春风正在往人们脸上吹拂而去，凡是阴霾的脸都会被春风吹拂尽忧伤和焦虑；因为春天是喜悦的，所以结婚的人多了起来，照婚纱照片的人就多了起来。自此以后，苏容就成为了这里的老板，他早就已经从原来的照相馆辞职了。在九十年代，不断地辞职，也是一种新人生，就这样，他迎候着春风，至于繁小桃是怎样消失的，他都不知道他看不见繁小桃消失的路，因为门外有好几条道路交叉，每一条道路都可以通向城市的任何一个地方。简言之，从我们身体中冉冉上升的每一条道路，都可以通向悬崖和大海，悬崖是危机四伏的生命跳台，在悬崖上，你可以触摸到繁星和云端，这是最美的危险，而如果当你发现自己已经离大海越来越近的时候，那些汹涌而上的浪涛，会向野马奔涌而来，面对大海，任何生命都显得微不足道，任何悲伤都会被浪涛淹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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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小桃离开了，却并没走多远，她已经无法走远，因为走得越远，心里的荒凉就越发地剧烈难耐，自她出走以后，其实她并没有游离于这座城市之外，她驱车朝着每条小巷寻找着什么，其实，她什么都没有寻找，她似乎什么目的也没有。她已经变成了荒凉的一部分影物，她曾把车开到幼儿园门口，她看见了保姆接走了孩子，她又把车开到丈夫的房产公司，没有她的存在，她的丈夫依然春风拂面地活着，忙碌着，她突然看到了他的广告牌，看到制作广告牌时，苏容站在下面，指挥着脚手架上安置广告牌的工人们，一阵久远消失的味道突如而来了。繁小桃开始盯住了苏容，这是她七十年代末期少女生活中最为纯洁的领地，不知不觉地，这领地因为一场无耻的记忆而消失。而现在，不知不觉地，这记忆就随同人生轮回的时间再现眼前：哦，当她坐在那座小县城的照相馆的暗房，那间显像屋时，他们只有电击似的手与手的相触，连吻也没有，那种美好区别了她与任何男人的关系，而现在，这美好再现：她突然滋生一种梦想想再一次回到那间暗房中去，想回到手与手轻轻地相触时的电流之中去，她尽可能地把自己收拾得整齐、干净一些，在她认为自己的身体显露浑浊的时刻，她尽可能地让自我纯洁一些，她站在出租房的水龙头下面洗澡，她刚租了出租房，这时候的出租房已经不仅仅在城郊，也在城中央的公寓楼中出现了，她瞄准了那片地理位置，只是为了离苏容的婚纱房近一些。地理中的城市，显得像版块似的起伏着，又似大海中的岛屿突爪而又固执地位立，守候着属于自己的门牌、巷坊。而就在这时，她抬头远望瞄住了那座年轻的公寓楼，公寓楼是年轻的，刚刚从城中央升起。许多年轻人已经充满了新意识，租住公寓楼，她已经不算年轻了，她到底属于这座城市的哪一种版块、哪一座岛屿上的人种呢？她竟然又租住了公寓楼，像那些比她更年轻的人们一样，她充满着一种幻想，在这座公寓楼对方，就是浪漫的婚纱屋，即使相隔一段距离，她依然能够看得见婚纱屋上空的广告牌，上面那对男女沐浴在浪漫而又温馨的旅途，女人披着婚纱，男人陪着女人在草地上奔跑着，唤，她总算想清楚了自己到底想干什么，从那对男女在草地上奔跑的自由和浪漫中，她突然想抓住失去了的一切，想重温过去那些时光。她奔向了露台，公寓楼上的露台自然是封闭的，因为楼层太高太高了，她住在第十六层，已经就感觉到高度了，从露台看出去，她依然能够从各个角度看到婚纱广告中那对男女在草地自由奔跑的速度。此刻，她感觉到过去的七十年代末期又回来了，她又回到了从前，因为苏容离婚了，已经变成了单身，她有权利与这个男人重续未了之情。而就在这时，就在她时时刻刻瞄准方向，准备着身体的变异术，向婚纱屋的那个男人进攻的时候，那个男人身边却出现了一个年轻的少女。少女出现在那个男人的婚纱屋外，出现在广告牌下面时，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随即男人出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