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书名:亲爱的身体蒙难记 作者:海男 本章字数:5535字 发布时间:2024-0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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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也是从前,就是卡朋特力图用忧伤而沙哑的歌曲所触摸到的一种现实。当苏修决定呈上离婚申诉时,她已经在酒吧,在昔日恋人的酒吧酪酉过许多次,她并不想离婚,离婚让她感受到沉重,然而不离婚意味着什么呢?她不是别的女人,她懒得去跟踪她的丈夫,她懒得去窥伺她的丈夫在哪里背叛她,跟什么样的女人幽会上床,或许,她根本就无须去浪费时间,因为她了解那个男人的本性,他显然吃了一惊,面对呈上来的理性的、分裂的、与另一个灵魂分裂着的离婚证书,他突然走上前来从后面揽紧了她的腰问她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要离婚,她笑了,她也像男人样吸上了一支香烟,她在酒吧学会了吸上了香烟,他说他不会与她离婚的,从他娶她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做好了准备。她笑了,弹了些烟灰,男人啊男人,你们到底是什么样的动物?你们到底用你们的声音和肉体陈述或颠覆什么东西?
她不想揭穿他的本性,他的私人生活。她坐在露台上吸烟时,他又过来了,他一定要问她为什么要离婚。她感到一种悲哀,男人真的对他们所做的任何事都不负责任吗?这责任,像溪水汇集在大海里,然后消失了。男人难道从来不知道所做之事负载的生命的变幻吗?她的悲哀之心涌上心头,她想暗示他说:我都知道了,我都看见了,我都听见了。然而,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重新一次又一次地将离婚申请书呈现在他面前。那是一个早晨,他昨晚回来过夜,然而,她与他分居了,她回到书房,锁上门,他站在门外叩门,声音很小,她拒绝着,灭了灯。到了早晨,在他即将出门上班时,她又呈上了离婚申请书,这一次,他似乎已经感觉到了她的坚定,她的执著,她的信念,他什么话也不说,在离婚申请书上签了字,他离开了,他出差了,她有些好奇,她知道他会乘飞机离开,她感到好奇,她想弄清楚她出差时会带什么样的女秘书乘机,所以他一离开,她就下了楼,她已经会开车了,她已经有了私车,这是她用稿费买给自己的一件礼物,她开始悄然练车时,已经开始追求着速度,从火车铁轨到轿车的速度意味着什么呢?从轿车到飞机的速度又意味着什么呢?她感到好奇极了,因为她已经解释了,她已看到了他的签字,他出差回来就与她去办理离婚,这是他说的,她好奇极了,开着车到了飞机场。她置身在入口外的一个角偶,于是,她很快就看见他来了,他带着那个女人,那个身材像女模特的年轻女人,他有足够的理由带上这个女人出差,因为这个女人是他的女秘书。
他的女秘书依然是一套职业服装,尽管如此,那种美是无法掩饰的,她突然被这样一种涌上前来的语词所笼罩:他喜欢女人是受到上苍所指引的,没有办法,他这一生就是喜欢女人。无论遭遇到怎样的磨砺,他喜欢女人是天生的,是上苍给予他的勇气和激情,也是上苍赋予他的命运。被这种语词所笼罩着,苏修慢慢地释放了,她在飞翔,在他带着他的漂亮女秘书起飞以后,她飞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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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快还是慢,在于你的离婚对象到底会是谁,在于你遇上了谁,比如苏修遇上了这个男人,离婚是简洁的,他只要一签字,就什么都很简单了,因为这个男人除了会在地平线上驱车奔跑之外,他还会乘着飞机去追赶云朵,因为这个男人生活中充满了可以向往的时间,可以展现的明天。所以,签字那么快,转眼间,这个男人就已经带着他的漂亮女秘书飞在空中了,这是一种快的转换,一种快或慢的节奏曲,在已逝的故事里,樊晓萍与苏容的离婚生活经历了最缓慢的速度,樊晓萍紧紧抓住苏容不松手,决不松手是她的一种策略,因为似乎一松手,什么都没有了,为此,樊晓萍紧紧地不松手,她施展了可以摧残苏容的许多致命的东西,以死来抉持他的心灵,让他备受煎熬,于是,离婚的速度慢下来了,终于,樊晓萍寻找到了快的理由:因为一个男人来了,这个男人彻底把深陷在无爱婚姻深渊中的樊晓萍救了出来,也可以说是她自己上了岸。很快,多少年僵持的已经彻底死亡的婚姻在很快的一个时刻就解决了。此刻,苏修已经释怀,他答应过她,出差回来就离婚。他没过几天就回来了,看来,在短暂的几天出差中,他过得十分愉快,有漂亮的女秘书陪伴,出差应该是百分之百的愉快。他一出差回来就回了家,他在等她,那天晚上,她又去喝啤酒了,到他的酒吧喝黑啤去了,他的酒吧改为了“昔日重现”,当她进去时,装饰工人正站在门口,改换酒吧名,那些哈人的油料味扑面而来。澳,卡朋特那迷人的《昔日重现》,仿佛不是唱出来的。她站在门口,装饰已经用灰蓝调子刻出了“昔日重现”的文字。而在里面,那天黄昏,卡朋特正好用沙哑、低迷的嗓音重述着《昔日重现》的主题:美丽的、忧伤的、沉滞的往昔虽已逝去,然而,翩翩的翅震荡着昔日那些美妙的瞬间,它重又回到了我们中间。她要了黑啤,他来了,陪她喝,她什么话都不说,九十年代初期,仿佛她的全部精神都被《昔日重现》所笼罩着,就这样,她在半夜回到了家,她一进屋,就嗅到了香烟那种哈人的味道,而她一进屋就晕眩着,他嗅到了黑啤的味道了吗?他迎上前来,擦扶住了她。第二天,她醒来了,她醒来得很早,他起床了,他们面面相靓着,都在同一个时刻默契中决定了一件事,他们用不快也不慢的速度就到了街道办事处,他们离婚了,他们简洁明快地离婚了,他一定要把房屋留给她,这是他签下离婚协议书的理由。他什么都不要,要把房子里所有的一切都留给她,这是他与她离婚的唯一条件。整个世界都在反复地播放《昔日重现》,就这样,就这样,苏修历史上又一次短暂的婚姻生活在那天上午画上了圆圈,她望着他驱车离开的车影,她的泪水在眼眶中转动不息,她看到了人生中的一个句号:它就是结束,而明天是什么呢?是什么?就在这时刻,她看到了一个女人,一个女人保持着精美绝伦的身段,开车来到了她身边,问她站在马路边到底是等谁,这个女人就是姚梅,她笑了,泪水已经回去,绕过了许多许多道路,退回到大海的另一边去了,泪水像沙流奔向大海一样,具有迁回的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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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水回去了,我们的泪水又一次回去了,新的一天刹那间明亮起来时,他离开她,他带着他的负罪感,这上苍和时间给予他的负罪感使他留下了房屋,他什么都不想带走。她面对着一团紫雾,自他离开以后,这团紫雾便飘散而去,仿佛一个幽灵在她房间中来回地移动。时间,是秘密中改变我们现实的隧洞,在这只又黑暗又潮湿的隧洞,你会看见湿苔,那些暗绿色的青苔,即使藏于失去阳光的暗容中,仍能寻找到生命成长的理由,它们悄然地密布在石头缝隙之中,一点点地使身体变绿,所有青苔都是绿色的,你自此以后会在隧洞中看见孤寂的岩石,那些被幽暗滋润的石头,那些制造孤寂的拨音器,暗咏出与一个时代返异的声音,它们在吟唱什么?偶然间,一些奇异的声响来临了,它们是隧洞中的水流,它们从溶出的山石中秘密地回旋着并不亢奋也不激越的音质,唤,时间隧洞虽然又黑又潮湿,然而它竟然充满着人生最独异的宴席,往前走,你会看见洞口,那些涌到胸口来的少许的明亮,告诉过你!仙女已经召唤过你!圣乐还在原处,翅膀还在替你飞越迷雾。苏修已走到时间隧道的洞口,她的心情豁然间逢着那些光亮朝前走去,此刻啊此刻,没有人能够复述出此刻的现实,每一分钟的时刻都代表着一种现实。苏修此刻在随手间碰倒了一只花瓶,它砸到了地上,那些艳红的百合,是苏修一生最钟爱的色泽和香味,她触到了碎裂的花瓶,澳,已经碎裂了,已经过去了,那只完整的水果色的花瓶再也不可以复原了,这是一分钟展现的现实。而在另外一分钟的现实里,苏修应该干什么呢?她必须炮制另一分钟的现实,这是生活,这是哲学,也是诗歌音乐的现实。在以后展现的另一分钟里,苏修使用了扫帝,这是人类生活中每天出现的器物,它帮助我们的手阻碍着灰尘和纸屑片的干扰,它清理着我们日常生活中的垃圾物质,使之消失。然后,又一分钟的现实结束了。还有另外一分钟延续另外一分钟的现实,此刻,姚梅带她到了服装厂,带她到了缝切车间。这个现实让苏修感受到了什么?姚梅消失了很长时间回来以后建立了自己的服装厂,苏修看见了那些缝彻机的线,那些纺织、环绕的流水线头;她还看到了剪刀,那些剪刀硕大却可以沿着布匹伸入下去,伸入到一匹匹五颜六色的布匹下去,这个服装厂使苏修迅速地忘记了前一分钟清除出去的水晶玻璃碎裂以后的玻璃片屑。生活的现实是多样性的,姚梅回来了,拥有了服装厂,这个现实使苏修忘记了穿越那只隧洞的一个人的孤单。此刻啊此刻,缝纫机的针,那一支支孤单的针正在快速地穿越布匹,她盯着那些无限锂亮的针感慨着:每一秒针都是一根置入时间光阴的针,它们正在缀起生命中那些危机四伏的时间,它们正在帮助人越过激流中的暗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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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梅有一天神秘地打电话给她,手机响了,手机在她写作的书房中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所有人都在使用手机,全世界都在使用手机,苏修也不例外,因为没有手机的生活是寂寞的,然而,拥有手机的生活只会变得更加零碎杂乱,因为手机号码总要告诉别人,如果号码不被别人知道,那么手机又有多少意义呢?手机带来了九十年代的声音,手机在包里响起来,手机在房间里响起来,手机在斑马线上响起来,手机在飞机场上响起来,手机会在火车站上响起来,你会看见人们使用手机,实际上是在用快节奏使用耳朵的旋律,使用手机实际上是在使用我们的耳朵,我们最亲爱的、脆弱的耳朵,她脆弱的耳朵在倾听,是姚梅的电话,她说他回来了,从国外回来了。他是谁?是姚梅的谁呢?在几秒钟内苏修还回不到姚梅的世界,那个世界与苏修脱离得太远了。姚梅说他回来的时候,仿佛是在告诉她时间又回来了,时间再次回到了从前。姚梅说打开窗户她刚起床,他的电话来了,她不清楚他从哪里找到她的电话,他说找到她并不艰难,从广告书上,从广告栏中,从服装品牌上就可以找到她的电话,因为这个时候姚梅的服装市场已经全面打开了,他说得不错,这是她的品牌,这是她的广告战术,从众多媒体的印制品上就可以快速地寻找到她的电话,而他是她的谁呢?到底是她的谁?苏修怎么也无法想起姚梅的这个他,姚梅拉她到了酒吧,这一时期泡酒吧是她们最快速的选择。酒吧的空间,弥散的酒味中始终散发出《昔日重现》的乐调,何况这座酒吧就是以卡朋特的这曲《昔日重现》来命名的。
一个命名的时代已经来临了。服装,器物,商店,房屋都需要命名。一个命名的时代意味着什么呢?命名就是寻找到象征和隐喻吗?姚梅的他回来了,在姚梅回首往事的时刻,幕帷被姚梅所揭开,这时候苏修回到了从前,回到了那座小县城,回到了火车站,她作为七十年代的一个女孩站在火车站,因为她的表姐来了,表姐一个多月前就告诉了她要乘哪一天的火车来。于是她站在寂寞的月台上,就这样,她的表姐来了,还带来了一个青年人,那个青年人就是表姐的男友,姚梅和那个青年人住进红旗旅馆。就是这样,有限的记忆中出现的形象已经由模糊开始变得清晰,这时姚梅的手机又响了起来,姚梅从黑色的真皮包里取出手机,那手机是金属色的,姚梅的声音很轻,只有对方能够听到。手机挂了,姚梅神秘地说半小时后他会来这里。姚梅的天性中似乎隐隐地充满着一种神秘的等待,这种等待的情绪感染了苏修,半小时很快就到了,他来到,姚梅的昔日男友来了,他坐下来,看了看苏修,经姚梅介绍终于想起了什么,点点头,他招呼侍者要一瓶X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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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酒的神态很慷慨,是女人喜欢的那种慷慨。苏修知道XO是什么酒,她家里的酒柜中还放着一瓶XO,那是前夫留下来的,她从未碰过那杯酒,很长时间里,那瓶XO似乎只是一种装饰物,并未有人去碰它,即使是她的前夫也没有去碰过它,此刻,XO的瓶口启开了,一种浓烈的酒味,到底是什么味道呢?在三支高脚形的、透明的玻璃瓶里已经回荡着XO的酒色。这时期,在酒吧,到处都在碰撞着酒色,因为酒色是一种个人生活的体现。而此刻,苏修在看着酒色,那个男人开始举杯为他们的重逢,苏修在酒色洋溢到味蕾时想起这样的句子:亲爱的,即使世界已经变成了沙漠,因为有了你,我也要像仙女一样活下去。仿佛这些句子就是回荡在她现实生命中的主旋律,是不容否定的旋律,她此刻因为寻找到自己的旋律,已经品尝到了九十年代人们品尝XO的心情,因为那些句子不断地碰撞着她所经历的往昔,那就是时间,亲爱的时间,所以,句子也可以改成:亲爱的时间,我最最亲爱的时间,即使世界已经变成了沙漠,因为有了你,我也会像仙女一样活下去。此刻,苏修心灵中幻想着仙女的形象,仙女在哪里?她的心,是飘起来的,是可以像仙女一样飘起来的吗?眼前的男人,在她看来已经不是那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出现在火车站的青年人,她有一种并不愉快的感觉:那个男人竭尽全力地想用启开的XO取悦两个女人,取悦这种现场和气氛。那瓶XO代表男人的某种身体豁口,它是酒味,尽管如此,苏修仍在保持着这种理智,她并不喜欢这种酒味,在很多时刻,她更喜欢畅饮啤酒,澳那些源自大地麦芽的啤酒味可以装满她的身体,可以排除世界的烦恼。XO的酒味让她感到无法适从,也许是让她喝酒的这个男人的神态让她无法适从。人不可能再回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去,这是一种常规吗?是的,这是一种常规吗?看得出那个七十年代青年人的踪影了,几十年时间,人会变得如此之快,这种快只可能从外貌中显影露相,这个男人的体貌看上去仿佛抹上了油彩,总之,就是抹上了油彩。他的面颊很亮,是抹上油彩的那种亮吗,还是酒吧光线照亮了这种亮?天知道呢,苏修假装上洗手间时悄然离开了酒吧,她不想喝XO了,她害怕这种酒味,开始拒绝这种酒味。她还感觉到了她的缺席并不重要,在这里,她无非只是配角而已。姚梅跟这个男人喝着XO,姚梅跟她不一样,姚梅在这里是主角,姚梅需要回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去,而她只是陪衬人而已,她只是配角,她退场了,在夜色中,她跳望着星空,她看见了男人,在古老的篇语中有一句话铭刻在她心上:只有内心充满翅翼的人才会在黑暗中看见星星。那么,她是属于有翅翼的人吗?她是谁呢?此刻,她似乎又听见了内心的那种声音:亲爱的人,我最最亲爱的人,即使世界已经变成了沙漠,因为有了你,我也会像仙女一样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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