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我们的任何经验,都固于人生最悲伤和喜悦的那个时刻:那时候我们犹如在水青苔中穿行的女妖和狐狸;那时候,我们疯狂地不害怕死亡也不会言说疾病的折磨。所有我们经历的人或事,都在不知不觉之中附加给我们的身体中一些重要的秘诀,然而,我们却无法打开这些沉沦于肉体中的秘诀。这就是我们通常的言说的苦难吗?现在,他们手牵手,或搜扶着开始朝着办公区域走去。哪怕这是一片沼泽地,他们也会朝前走,因为欲望已经召唤他们往前走。她捕捉到了这一切,她打开车门,出了车厢,她要更直接前去面对他们。暮色已四闭,犹如张开的窗户合上了最为幽暗的窗权。现在,是时候了,繁小桃跟上了前面不快也不慢的节奏,这个世界充满了火药味,大蒜味,酱油味,红椒味,土拨鼠味,酒精味,霍乱之味……她找到了目标,多少年沉寂已久的生活即将在这夜晚结束了吗?她像一只猫样轻盈,脚下几乎无任何声音,她务必像一只猫一样忧伤,一只猫的忧伤会是什么呢?如此轻盈的猫爪,那么轻地穿行着这个忧伤沉重的世界;如此啤吟地叫喊声,孤单地巡回中的一个暗道,又从一个暗道中绕回到原地,多么疼痛的叫喊,多么绝望的哭泣,就在这一夜,她看见了世界上最为混乱的夜晚:男人带着那个女人进屋,然后掩上了门,很快,她就在门外听到了叫喊声,那叫喊声使她疯了,于是,她开始用脚撞开了门,门根本就没有上锁,还来不及上锁,因为男人根本就想不到她会闯入。这个世界是混乱的,因为男人和女人都赤裸着而混乱。她只是掀开了他们的被子,然后就离开了,她驱着车,不断地悲伤地嘀咕道:男人就是这样的,男人无法改变这种毛病,这就是男人,这就是男人,她出走了,没有告诉仆人、儿子,她什么都不顾忌,什么都不需要,她的眼底一片黑暗,根本就看不到任何光线。
她就像一只猫一样充满了忧伤。她驱车穿越了整座城市,当她坐在一郊区酒吧启开啤酒时已经是午夜了,已经午夜了,她像一只猫一样停止了叫喊,理性地开始面对着这场灾难,她还是决定回家去,对儿子的思念是那么强烈,那么强烈,她的出走计划终止了,当她驱车回家时,仆人还坐在客厅里,这个四十多岁的乡下女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看到她进屋来时,仆人竟然哭了起来说不知道应该去哪里找她,打她丈夫的电话没人接,传呼也不回,九十年代初期,手机刚开始露面,她男人已经用上了手机,还有传呼。许多人包里开始广泛地使用传呼,那样一只黑盒子,那样精巧地被男人嵌在腰带上,女人则装在包里。
手机的时代已经降临,正在悄无声息地降临,电信铺天盖地正在改变着人们的生活状态。符号似的时代给人们带来了什么,在那个下半夜,繁小桃钻进了被子,儿子已睡着,她盯着天花板,从来没有这样累过,也从来没有这样清醒:此刻,她务必像一只猫那样忧伤,迷悯,也必须像一只猫咪样清醒地面对这个世界,而且,她必须像一只猫咪样忍耐住忧伤的叫喊。
104
苏修在哪里,在进入九十年代以后,苏修开始了什么样的生活?生活永远在常规中,在天气的阴睛转换中前行着,生活永远都无法脱离常规,只因为常规可以束缚人,这个世界必须拥有束缚人前进的常规,否则,世界就会一片混乱。这些常规是从无处不在的细节中散发出来的,人这一生就是与细节相伴,与细节在搏斗,与无所不在的像蜘蛛网悬挂在眼前的细节相亲相依。现在,苏修看到全世界已经流行传呼机的时候,她听到了从传呼机上传出的各种悦耳的、尖锐的呼叫声,他给她配了传呼机,说可以很快地寻找到她。何谓传呼,那是一种电信世界,那是一小个世界,方块形状的。他把传呼系在腰带上,而且他也用上了手机,那时候的手机很长,很重,她触摸了一下,似乎都快感受到了一种磁流,其实是在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又一种微妙的变化,她在这种变化中试着走出去,仅仅写作是单调的,她太需要喻吸这个大千世界的空气了,就这样她不知不觉地打开了世界,起初,她想往赵师容上班的地方走一走,她想真实而且具体地面对那个世界,看看那个男人是怎样工作和生活的,她仰起头来,这是一座贸易大厦,一座刚刚从城中央升起的大厦,她的丈夫就在十层,大厦总共有二十二层,一座最高的建筑群体。她顺着电梯上楼,她只想看看这个男人办公的地点,她是好奇的因为已经跟社会脱离了很长时间,她在电梯房中看到了许多男人女人,他们沉默着,似乎都不认识,也不想认识,这个世界是理性的,一个理性的时代似乎已经降临了吗?因为电信时代已经快速地降临了。她已出了电梯门,她在今天是荒缪的一阵风,或许是一阵风将她吹拂到了这里,她出了电梯。就看到她丈夫的汽车贸易的广告牌,啊,汽车时代快到来了吗?除了电信时代以外,汽车时代的快速到来会意味着什么呢?她欣赏着这个世界,她是闯入者,悄然地闯入这条静寂的走廊,她嗅到了非常年轻的气息,整条走廊上都飘忽着年轻的脚步声,年轻人干净衬衫的味道,还有裙福下摆发出的微妙的暗语,一切世界都是语言和符号的隐喻吗?她听到了她丈夫的声音,是从里面的那间办公室传来的,她觉得有些亲切,因为在这层楼上充满了这个男人的声音,因为这个男人是汽车贸易公司的总经理,她循着这声音而去,一个女子,似乎也循着这声音而去,她被这女子的气质所吸引住了,这个女子拥有模特似的身材,如果放在一个封面广告上,完全是一个女模特,她穿着细长的高跟鞋,鞋跟撞击着走廊,仿佛想叩响那些男人们紧闭的心房。
女人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她似乎就是从走廊那边过来的,除了高跟鞋外,她简约的,合体的职业装使她符合那个时代以及那座贸易大楼的风格,然而,她确实是一种妖术,一种席卷走廊的妖术,因为她太漂亮了,她伸手优雅地叩着门,门开了,她走进去,这就是总经理的办公室吗?是她丈夫的办公室吗?她有些喜悦,她大约是很长时间没有接触这个世界了,她慢慢地移动脚步,就这样站在了门口一侧,在里面,里面的男人没有看到她,里面的女人似乎也没有看到她。男人盯着女人递上来的文件,签上了字,然后男人抬起头来,盯着女人的胸部说:“今晚有空吗?”女人暖昧地点点头:“唤。”“今晚有空吗?”这是一种约会邀请,苏修退隐了,退隐到世界之尽头,退隐到四壁之外的荒野,退隐到灰色的烟雾中去,退隐到尽头,尽头的另一边。
105
那天晚上男人没有回家,之前男人来电话说要出差,那是一个周末,男人要出差。“今晚有空吗?”那清晰的声音不断地从微风中飘拂过她的耳膜,男人开始撒谎了,就像对他过去的前妻撒谎一样。苏修试着让自己平静一些,试着独自一人面对这城中央的房屋,这些在九十年代初期是够奢侈的,家具的光影如此地虚无,仿佛她在写作中虚拟的一段文字那样苍凉无限,她试着在这个周末的晚上走出去,她已经有多长时间没喝酒了?记不清到底有多长时间了,好像结婚以后他就不再带她去喝酒了,结婚是一种分界限,严格地划分了过去和现在的生活。她现在试着带着自己艰涩的心情来到了大街上,来到了游移的人群中央。她走啊走,她不是别的女人,她不会去寻找她的丈夫今晚在哪里,在哪里跟那个年轻貌美的女人幽会,她没有任何激情去寻找那个男人,也没有任何激情去衷渎事实的真相,让这个男人去撒谎吧,让这个男人拥有充分的自由度吧!因为这个男人原本就是这样的,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即使他与前妻离婚,娶了她,他依然是如此的本性。男人之本性是石头上的花纹,是难以改变的。由了他去吧!她终于寻找到了一家酒吧,九十年代,女人独自坐在酒吧,要一杯啤酒,是一种风尚,这时候,空间中弥漫着爵士乐,唤,爵士乐是忧伤的,狂奔的,野马群似的,仿佛从大海的潮汐中涌来。仿佛就在胸口涌动,悲悯的浪潮就在苏修的胸间来回地撞击,时间啊,哀愁和喜悦相互交织一体的时间,我们的时间,最为亲爱的时间就在这些撞击中慢慢地沉寂下去,然而,新的乐曲又重新开始,许多年来,苏修就生活在这些乐曲中,她要的是一杯黑啤,她坐在吧台,她并不孤单,坐在吧台边的有许多单个的男人或女人,她的胸间湍湿了,仿佛有一只鸟儿在里面飞扑着湿鹿鹿的,已经受伤的翅膀,她的双眼喻满了那个夜晚全部的属于她自己的泪水,她得让泪水滑落下来,她害怕泪水砸在地上,砸在那些斑驳的暗影之中去,她能够感知到那些被砸痛的声音,她不喜欢尖叫,她喜欢敛集一切,哪怕是汪洋中奔涌不息的泪水,她要用尽全身上的力量将它们敛集,然后熔炼成钢铁或水晶。
她要了又一杯,又一杯,她要用尽时间的魔法把自我沉溺下去,泗游在她自己的潮汐之中,所以,她不倦地不断地要着黑啤,而就在这一刹那,一张面孔在她眼前晃动着,一个人坐在了她旁边。她的眼前已晃着眩晕的波光,她仿佛随同一只游轮在苍凉无边的大海尽头旅行,由于漫长的海岸线,由于漫长的摇曳,她现在已经无法分辨过去的时间和现在的时间,相互衔接的地方,更无法看清楚未来的时间在哪里飘荡而去。所以,她根本就无法看清楚眼前的这个人到底是谁,这个人为什么在这一刻出现,为何来到了她面前。在她即将因眩晕不清而倒在吧台上时,他越来越模糊的面孔就在她眼前晃动,而时间却在这刻已经回到了从前,她用尽力气想看清楚这个人的面孔,只是为了回到从前。
106
从前,应该用一种称之为排萧的乐器前去陈述:在那些万物的暗影中充满了我们为神秘的一个下午而拥抱的全部时刻,从闪亮而轻盈的磁针下,我们之后曾经抵达过夜晚,曾经像一只微微扑动的沉睡的鸟翻过身来,我们因拥抱而产生的亲密关系,就是渴望中看到的前世的原型。像一种期待的水晶,亲爱的,像一种心甘情愿被肉体的迷宫所埋葬的时刻,从前,是夜与昼的遗失,是一管排萧中已经收藏过的音符。从前,在此刻是虚幻的,无法触摸的,它已经变成了水中的影,亲爱的世界已经让从前停滞在过去,即使是那管排萧的忧伤也不可能全部复述,既然如此,从前就意味着只是一种回忆,我愿意陪同你在保留下这些謝暗的色泽之外,再一次回到从前,回到我们亲密的往昔。
他来了,这也是偶然,他依然留着长发,他就是她曾经的恋人,短暂的恋人郑旷远。在那些消失的时光里,他们曾在河边的柳林间躺下,她会躺在他腹下,或者躺在青草中,让她下陷或上升的身体证明那些时间是美好的。她扶住了她的肩膀时,他们无疑又回到了从前,他离婚了,那场因为赌气而降临的婚姻,那场产生报复她而完成的婚姻——经受不住时间的磨砺,所以,它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来结束。离婚以后他不断地泡吧,不断地泡吧,后来他就开了这家酒吧。他看见她来了,在她还清醒时他就看见了她,他感觉到应该还会有别的人来她身边,陪她喝酒,因为他等了很长时间,他在她无法看清他的地方看着她,渐渐地,他觉察到了她的痛苦,她一杯又一杯地加酒,就着黑啤喝下去的似乎是她内心的一团团纠结一体的黑暗,当他意识到再没有人会来到她的身边陪她喝酒时,她已经将头垂在吧台上。每天晚上,他都看到了同样的情景,每天晚上,吧台上都有人倒下,甚至有人醉得无法到门外打一辆出租车。酒吧在很大的意义上,处患着那些心绪黯淡者的焦虑,并把这些人痛苦的秘密送入酒吧的熔炼炉口中去,从某种意义上讲,酒吧收留着绝望的人痛苦的世界,酒吧提供光线、音乐、酒精,在一座小小的酒吧里,可以荟萃全世界最有名的葡萄酒和白酒。酒吧,必须有酒,没有酒的酒吧不可能存在,也不可能称为酒吧,所谓酒吧是以酒为核心的,对此,人们奔往酒吧,在现实的意义上来说只是为了讨酒喝。她来了,她是他过去的影子,是他用摩托车带着穿越整座城市黑夜的女人,然而,她投向了另外一个男人的怀抱,而此刻,她来了,他坐在了她旁边的吧座上,此刻,卡朋特正用她异常着迷而沙哑的嗓音唱着她一生的名曲《昔日重现》。酒吧音乐在弥漫着,卡朋特年仅三十九岁就死于厌食症,当她的歌曲在九十年代初期风靡酒吧长廊时,苏修正在竭尽可能地改变她已经异变的婚姻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