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寻找一个曾经用身体奸辱过自己的男人到底需要多长的时间啊！从七十年代跨进了九十年代的繁小桃就这样艰难地面对着时间，她在这本书中从一开始就用身体尝试着惊恐、耻辱和疼痛。她是本书中最漫长的一个黑夜，现在，让我们回到她的身边去，因为她被读者遗忘已经很长时间了。她是一种阵痛，是一个历史在啤吟中活着的标本。现在，她来到了我们面前，她住在房产商人的房子里，她理所当然住在这里，因为她是这个男人的老婆，她嫁给了这个男人的时刻，正是她万分疲惫的时刻，自从她从铁轨上爬起来的那时刻，实际上她对男人就已经充满了仇恨，除此之外，她对记忆充满了仇恨，她仇恨是因为惊恐，她用尽了全部的时间从一个城市飘零到另外一个城市，试图寻找到那个男人的形象，她开发廊，她的发廊并不仅仅是面对头发，并不仅仅是为人的头发服务。她的发廊隐藏肉欲的计划，这是别的发廊启发她的思维方式，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从她是一个发廊小姐的时刻，她就看到了肉欲的交易，但那时刻，她还是局外人，她在那座小县城游离开发廊的内容的计划之外去，因为她爱上了照相馆的一个青年男人。她不时地潜入照相馆的暗房中去，与那个男人约会。而这时，她的灾祸突如其来，她的灾祸使她在铁轨上被一个陌生男人所奸辱，而那个目击证人竟然又是她所爱上的那个青年男人的妹妹苏修。于是，这个女孩成为了繁小桃生命中最大的敌手和阻挡她生活下去的暗影，在她惊恐不休的记忆中，似乎，苏修的那双眼睛，长久以来一直在铁轨边缘的草棵中窥视着她。于是，在她有限的时间中她曾经跟踪过苏修，试图把仇恨和敌意弥漫在苏修的青春史迹中。除此之外，在另一些时间里，她又开起了发廊。
发廊是她面对男人的一个小世界，进入发廊的有两种男人。前者仅仅是为了剪发洗发，这是一种寻找头发服务的男人，他们来得简单，离开得也快。后者进了发廊以后，是在寻找着头发之外的肉体服务……繁小桃似乎是局外人，她研究着进到发廊来的每一个男人的面孔，试图把每一张面孔融入铁轨的那次充满耻辱的回忆录中去，然而每一张面孔似乎都是模糊的游移于铁轨之外的，尽管如此，无耻之记忆依旧折磨着她的身心，她又废弃了那座令人厌倦的发廊，开始用挣来的钱出入于火车，她对火车充满了诡秘的想象力，每每进入火车厢内，她就会与更多的陌生人相遇，她频繁地出现在火车上，终于她与房产商人相遇了，他一见到她就充满了怜爱，也许是她的那种飘忽不定的眼神迷住了他，总之，这个房产商人就是想把她带走。很快，房产商人娶了她，她之所以跟房产商人那么快地结婚，只因为她所爱上过的最初的恋人苏容就在这这座城市，还有另一个不容忽视的原因，就是目击她被奸辱的那个叫苏修的女人也在这座城市生活。
人总是想方设法地寻找到这一生一世中最亲密的回忆以及最无聊的痛苦的回忆，这些回忆就是一张张扑朔迷离的面孔，简言之，人，只有置身在这些回忆所带来的最为虚幻和真实的面孔之中，才可能消磨尽那些内心的苦难。面对苦役的漫长，每个人都在复述着与亲密之人会面的时间以及与痛苦、忧伤、绝望、欢悦避近的历史。
100
她的历史在这里，她在几年前很快结婚。婚姻，在更多时刻匆匆而来，面对的不是爱情，而是一种理性。她累了，她找遍了应该找的许多地方，她开发廊想寻找到她的敌人，那个恶棍，然而，那个人仿佛潭灭在铁轨之外的荒草之中去了，再也没有出现。她的身心背负着沉重的负担，她在婚礼完成以后，曾想找份工作，闲在家里的时光那么难熬，可房产商人不让她去工作，确实，很快，她竟然怀孕了。有较长时间，她就待在家里，房产商人开玩笑说：“我送给你了一只金丝笼儿，你就生活在里面吧！既舒服又安全。”她挺立着腹部，看着房产商人的脸，这张脸是英俊的，然而，她却怎么也没有产生过激情，她又站在镜前看着自己的脸，她的脸并不难看，她的脸是白哲的，细条柔和的，眉宇动人的，嘴唇红润的……她移开镜面，她的腹部那么快，那么快地隆起来了，天啊，竟然那么快，这孩子，很快就终止了她想寻找到那个敌人的念头，她面于其中，不错，它确实是一只上好的金丝笼，因为再也不需要奔波，不需要解决生存，总之，这只金丝笼什么都拥有，还有仆人可以替代她去干烦事，她只用怀孕和生育就行，一切都不用管。
在很长时间里，她确实就生活在那只金丝笼里，她忘记了铁轨的事件，也同时忘记了窥伺者的苏修，忘却是为了开始新的生活，这生活，像是盐水一样悄无声息地沸腾着，那些盐水洒在她简短的历史轨道上，她不敢或者说没有机会再回过头去，她一直往前走，事实上也不会走到哪里去，她就一直生活在那只金丝鸟笼中，我们试着想一想，打开这个世界，打开一切想象之门，触摸一切栅栏、屏风、墙壁，试着去看一看，生活在那只金丝笼里的女人，那个女人，披着精心烫过的美发，穿着孕妇裙，穿行着，她试图穿越很深长的道路，小桥、流水还有斑马线，还有铁轨警示灯下的暗影……然而，她始终还是只能在那只豪华的、装饰优美的金丝笼中走来走去，这是一个男人送给她的金丝笼，她自此以后，就圃于其中了。她跑不出金丝笼，她无路可走，因为，她已经怀上了这个男人的孩子。自她怀孕以后，男人就很少回家了，他总是在忙碌，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在忙碌着。
随着她的腹部越来越挺立，他回家的机会就更少了，当然，当他回家时，他会从车厢中给她搬出成箱成箱的营养品，那些营养物质被仆人搬到了厨房，又搬到了她的卧房，他会站在她面前，选择一种最佳光线，审视着被他塞进金丝笼里的这个女人身体的变化，澳，只有这一刻，他会开心地笑起来，他会关心她的饮食，她分娩的时间。除此之外，他越来越不留在家里过夜，他审视完她以后，通常是立即走，仿佛这里不是他的家，而是他的物质中转站而已。他说离开就离开，像许多男人一样离开。她在露台上看他离开的场景，他的车在楼下，停在水泥地上：他钻进了车厢，他很快就驱动车，从露台上看下去，那辆车就像一只黑色的甲壳虫，就像一种动物往前爬行而去。她站在露台上，她不可能不去，不可能到人群和汪洋中去，生活在那只牢固的金丝鸟笼已经将她圃于其中了，于是，她就要分娩了，女人分娩孩子，是女人从出生以后肩负的一种肉体的疼痛，整个分娩过程都充满了她的叫喊声，她睁开双眼，她看到了这个男人，男人怀中有一个婴儿。
101
她不得不承认她已是母亲了，自此以后她从八十年代末期进入了九十年代。孩子已经上幼儿园了，她的生活轻松了许多，有一次，一次偶然使她的精神世界发生了重大的转折。这时候她依然被固于金丝鸟笼中，然而，并不像有身孕那样困难了。那时候，她不能用钢筋锯断金丝鸟笼链条，那时候的她寸步难行，只因为那个孩子在她体内成长，孩子不停地在挤压着她的身体，孩子不断地占据着她的盆腔，这个小世界使她甘愿生活在金丝笼中，何况，在里面是多么地安全啊！有较长时间，她根本就忘记了铁轨。那条置入她器官的铁轨，仿佛不停地、毫不间歇地在里面撞击着她的肉体，而现在，铁轨退隐了，她在金丝鸟笼中既安全又稳定。然而，世界上没有不变的世界，孩子出生长大到进了幼儿园，她的身体完全松开了，羽毛开始张开，世界渴望着飞翔。
飞翔是从一道缝隙中开始的，她出门了。仆人可以替代她带孩子，整理家务，而她的男人始终很少回家，即使回家也很少过夜，回家的时候男人就带钱来，她站在卧房或者客厅，男人从不给她银行卡，总是给予她现金，每当她从男人手中接过钞票时，她都感觉到自己依然被男人抛在金丝鸟笼中，男人很爱那个男孩，爱得要命。那个上幼儿园的男孩伸手要什么，男人就会给什么。这个习惯延续了很长时间，终于，她觉得自己开始长翅膀，当然是从手臂上开始长翅膀，她感觉到那些羽毛已经长出来了，那些羽毛是可以帮助她从低处往高处飞的，她是可以飞起来的吗？她出门了，事实上，她每天都出门，到服装店，她去得最多的永远是服装店，在不长的这么多年里，她几乎都在频繁地出入着这座城市最有名的服装店，男人给她的钱，除了日常家庭开支之外，更为重要的都让她抛在服装上了。就在她感到羽毛已托起她的身体飞翔时，她飞到了一座台阶上，完全是偶然中的偶然，她突然看见了她的男人。她的男人带着另外一个女人正走进一家首饰店去，她看到男人的背影，看到那个女人修长的裸腿。她嘘了口气，在很长的时间，她都会忘记她的男人，她已经习惯了男人与她的这种金钱关系，她之所以习惯这一切，因为她从来就没有认真地爱上过她的男人，所以，她可以忽略他的一切。她从未费过任何心机研究过并考察过她的男人的日常生活，她除了与他拥有那份契约书以外，事实上离她的男人很远很远，从没有任何东西暗示她进入她男人的生活状态之中去。
现在，她惊讶地看着她男人和那个女人的背影。她惊讶地前去面对这个世界，她早就已经游离开这个世界了，多少年来，她所面对的就是仆人、孩子、她自己的服装；她早就已经游离开男人和女人的世界了，现在，新的序幕已经被偶然强制性地拉开了，她的触须又回到了敏感年代，回到她在发廊中研究男人的那些謝亮的光线之中去，何况，这是她的男人，她怎么也不可能放弃这个现实，怎么也无法转身离去。所以，她必须面对这一切，她上了台阶，站在了首饰店的玻璃门外，那时刻，整个世界开始大量地采用玻璃制品，这在八十年代是不可能的，八十年代几乎很少看到玻璃门，也不会看到玻璃建筑和玻璃大厦，从任何一个角度看，玻璃都是诱人的。
102
玻璃是诱人的，因为它的透明，因为它水晶色的色泽；玻璃是诱人的，因为隔着玻璃可以看到另外一面的真实世界。她的男人启开一只盒子，把一根项链戴在了那个女人纤长的脖颈上，只有年轻才会体现纤长的脖颈，年轻可以从任何一种纤细的身体中体现出来，比如伸向空间的纤长的脖颈，比如，手指的纤长被你的手触摸着，这些纤长说明生命才开始，还没有接受过任何雷电和暴雨的折磨。男人为这个女人买下了项链，看上去，那是一根白金项链，九十年代已经开始流行白金，也许人们厌恶黄金的那种色泽，因为黄金的色泽太俗，很多人喜欢这种俗，但很多人却无法进人这种黄金之中去，这更为有效地体现出了黄金是昂贵的，它表面的金色是俗气的，然而黄金的身体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打开看见的，人们转而开始迷恋白金，它的色泽开始流行，所以，她的男人带来了这个生活在流行色中的年轻女人。此刻她的视觉全部被破坏了，就这样，在那个十分慷懒的午后，因为一次偶然，把她沉滞已久的那种对男人的仇恨又挖掘出来了。她开始前去挖掘她男人最为隐晦的私生活时，她已经挑选好了各种路线，首先她用男人给她的钱买下了一辆私人轿车，在九十年代初期，拥有私人轿车的人不多，是少数者，她知道，工具很重要，各种工具都具有用途，十分迷人的用途。她在九十年代最后寻找到了最快而迷人的交通工具时，内心充满了迷悯和仇恨。她用了少量的时间就已经学会了开车，当她独自一人开始驱车穿越斑马线时，内心的速度布满了陷阱。
在一个夜里，她独自一人驱车到了她男人的办公区域，那是她男人房产开发的办公区，她平常从不出入这区域，这区域距离她并不遥远，然而，在从前，这区域对她并不产生牵引力，因为她生活在她的世界里。现在不同往年了，她抬起头看着这个区域，她男人说他是工作狂，他一直在忙，每天都在忙碌，在她看来，男人们正在改变着地球的面貌，改变着女人无法改变的世界的面貌，所以，她从不挑衅这个世界。现在，她来了，她受到了启发和刺激，世界并非是那样的，世界也不是这样的，那么，世界应该是怎样的？白天，蜻蜓们从郊区的田野飞到了这座城市时，她驱车在城里寻找路线。现在道路已经敞开，世界就在眼前，接近黄昏，她就来了，她的个人经验重又从水底浮上来，她的个人经验告诉她说：男人经受不住黄昏的诱惑，男人总是会在黄昏以后展现出男人欲望生活中最真实的另一面貌。她把车藏在一片浓阴处，她知道藏匿只是为了不暴露自己，从而更好地打开窗户。她打开了窗户，她在等候，她在满怀忧虑和仇恨的等候中终于看见了一辆车来了，驱近了她打开的窗户之中。这是她男人的黑色轿车，男人下了车，打开了门，又打开了另一道门，那个女人出来了，从整个镜头中看出去，画面是摇晃的，男人和女人好像都喝了酒。这就对了，男人喝了酒以后，可以更容易地把女人带到另外一个世界，女人在喝了酒以后，也会更容易地跟随男人到另外一个世界去。这一切，都是她的经验告诉她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