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母亲说她这一生从未看见过这么大的城市,如此之大是一个隐喻无法揭穿的梦,母亲的头发已经花白了,出现了那么多白发。但母亲说这座城太大太大了,令她感到心慌,连身子都是飘的。他们陪着母亲到了城市最豪华的百货大楼,看到了喷泉和街心花园。母亲的目光游移不定,她似乎无法铭记如此多的风景,如此丰富的物质,也无法铭记如此纷繁的时间变幻。然而,一座城市可以让从八十年代末期的小县城中来到省城的母亲,看到小县城之外的那些呼喊,她似乎是被这种呼喊所推动的,太多的车和人群使母亲的目光显得迷乱,她不断地口渴,说这座城市太干燥。母亲是聪明和敏感的,不错,这座城市以干燥而富有特质。尽管城郊外有一条河流环绕,但因为人口密集,这座城市依然是干燥的,每个人张口喻吸着空气,每张嘴都可以掠夺空气中的湿度,所以城市越来越干燥,母亲参加了她的婚宴,事后,母亲嘱咐她说:“女人要学会的是忍耐,而且婚后必须学会的是忍耐一个男人的毛病,只有这样,婚姻才会长长久久。”
只有母亲会将忍耐提到议事日程中来。当母亲的嘴不断地复述出忍耐这个词汇时,天下着细雨,这是冬之细雨,也可能是八十年代最后一场细雨,忍耐意味着什么呢?苏修再次结婚以后,咀嚼着忍耐这个词汇,那些冬季的雨丝使她的心境越发地荒芜,即使结了婚,她仍然感觉悟到的一种东西时时刻刻游刃在外,那是什么?当母亲说到忍耐的时刻,她想哭。所谓忍耐就是让自己的身心被烈火焚烧时不喊叫,即使皮肤也焦痛也不喊叫;所谓忍耐就是把世间一切痛苦之谜深藏内心,把世间一切存在之瑕疵藏在暗箱中去不喊叫,也不挣扎。这样一来,身心将备受煎熬;所谓忍耐就是敛集世间一切眼泪,把它们熔炼成钢铁或者水晶。
亲爱的母亲,她难道就是钢铁和水晶吗?母亲离开了省城,他们送她上了火车,她一定要离开,说是父亲离开了她,不知道要喝多少白洒。她悄声对苏修说她害怕父亲在无人时,醉死在庭院里。这个令人心碎的理由复述出了母亲的忍耐力,所以,她上了火车,在若干年以后,母亲再也没来过省城,这是母亲生命中唯一的乘火车上省城的故事,它是那么短暂就结束了。在母亲离开以后,她开始了第二次婚姻生活。婚姻,扇形的出口,她进去了,因为偶然,其实是必然,因为她的肉体早就属于这个男人了,她的肉体早就已经跟随他出入过许多地方,现在加上了婚姻,她就完全是这个男人的了,而她的灵魂呢?人们概述灵魂的形式是千姿百态的,人果真有灵魂附体吗?她与他住在一个空间,这是一个巨大的鸟巢,她躬身进去了;她蜡曲着身体,她有灵魂附体吗?许多许多次,她躺在他身体下面,她呼吸着,啤吟着;许多许多次,她感到与他在一起是靠性来维系的,她似乎并不激动,也并不沮丧,除了性生活之外,她的身心一直游移在外,就像县城的母亲乘火车来到这座城市,仍然游移在城市之外一样。她有灵魂吗?这个问题折磨了她很长时间,她打开窗,目送他在楼下驱车远去,现在,他们再也不用紧张地幽会了,她完全属于他了,当她的头探出窗外,她看到了什么,是风景,还是一个男人?就这样,八十年代永远地结束了。
96
人的情绪可以制造不同的气候,可以绽放出千姿百态的命运,在浓烈而伤感的时间序幕拉开之后,她回来了在她消失之后的那个八十年代后期的舞台上,她的突然消失只是秘密地宣布她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现在她回来了,她就是服装设计师姚梅,她是在八十年代后期秘密地撤离这座城市的,那时候,她窒息地呼吸着城市街心花园的香气,她看见了她的前夫带着孩子站在喷泉水池边,她隔得很远,看到了她前夫平庸的脸上洋溢的喜悦。她意识到是离开的时刻了,是离开这座城市的时间了。她的感伤使她窒息,人可以迅速地死亡,然而,她却难以忍受这种窒息,她决定离开,撤离,这种欲念越来越强烈,之后,她就离开了,她没给任何人消息,那个时刻,她突然像泡沫似的消失了,人之所以美妙神奇,就是可以支配和左右自己的身体,她感觉到自己可以像幽灵似的撤离开去的时刻,已经上了火车,她不知道上哪里去,然而,火车是朝前奔驰的,火车是有方向的,她的那辆火车是往北而去的,是奔往首都北京的,这就是终点站,也是目的地吗?她是最朝往北漂流的一个单体,一个水晶体,一种混乱的冒险地,她奔跑着,就这样她到了目的地首都,加入了从外省来的漂流队,她喜欢听苏茵的歌曲,那时候,漂流队的人们都喜欢苏茵的歌曲,就这样,在时间中她拥有了魔法似的炼金术,那就是永不失去自我,这是一个最大的规则。
在苏茵的歌声中,充满了苏岗式的自我,苏岗的歌声之所以在漂流队中受到欢迎,是因为她的嗓音中弥漫着忧伤、挣扎的自我,体现出了八十年代末期的那些为命运而挣扎的群体图像。她到首都艺术学院再一次开始学习服装,她在郊区租下了房子,那间又潮湿又冰冷的房子,装满了她自己的设计草图,在不长不短的时间里,她与几个男人有过短促的亲密关系,但都不长久,在时间的无序和有序之中,她似乎只是为了更加磨砺自我,寻找到属于自我的那个奇异的世界。所以,她拿到了又一本首都艺术学院服装硕士的证书,现在,她回到这座城市,她一回到这座城市就在寻找苏修,她的小表妹,在她认为,那是一个精灵似的女人,是一个仙女。众所周知,精灵游离于万物之上,而仙女则来自云端深处。她寻找苏修是如此艰难,但她到了人民照相馆,只有它是不变的,是一座城市古老的地址,她找到了苏容,他们到了啤酒屋,已经是九十年代了,是另一个时代了,在启开啤酒时,白色的巨大的泡沫涌出了酒杯,他们干杯。于是,苏修在召唤之中来了,他们坐在伞顶的露天啤酒坊,坐在城市中央的露台,呼吸着九十年代的第一场春雨。众所周知,水声,雨丝,孤寂是这个世界最永恒的存在物,现在他们喝尽了啤酒,夜幕又垂临。之后,她看到了她的孩子,那个女孩,那个女孩已经很大了,梳着小辫子到了一所幼儿园,她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她的孩子,也许这就是召唤她重新回到这座城市的理由。她走了过去,女孩并不认识她,这是对的,因为女孩从一出世就被抱走了。她感到了一种残酷:时间造就了魔法,使她受到了惩罚。
97
现在,她就要办一件事了。人必须拥有生活的现实,否则人会发疯。在九十年代的初期,她到银行贷款时,一座服装厂的美丽模型出世了,她这一生一世似乎都与服装有关系,首先,她租到厂房,那是一座旧仓库,她站在仓库中央,到处是蜘网,是悬挂在蛛网中的大小不一的蜘蛛群体,她站在发出霉变味的旧仓库中,生活就是这样开始的。她的生活必须由这座旧仓库开始,之后是装修工进了仓库,整个春季,她就生活在旧仓库中,她要把这里变成服装厂,把这座被蛛网占据的地盘变为她生活的核心中央。这就是姚梅的九十年代的开端:她穿着一件米色风衣,披着长发,她在操纵着仓库的整体变形,这是她的变形记,记录了她在九十年代的一种现实和梦游方式。他们迅速地摧毁了蛛网群体,就这样用了一个春天,服装厂诞生了。服装厂开始寻找一种理念:制造以牛仔、棉制品为主的休闲时装。休闲是一个词汇,而当这个词汇到来时,九十年代已经降临了。仿佛一种磁针投向了我们的肉体,这肉体到底是什么?她的肉体触摸到了那些肌肤之上的时间漂流,她只可能是服装设计师,这种命定的关系使她不断地站在自己的裸体面前。休闲是一个九十年代的词汇,在已逝的八十年代,休闲这个词汇还没来临,还没有在这个特殊的国度降临,她用身体感知到了身体的艺术哲学,同时也是一种服装艺术:身体,这纤巧而忍受病痛和时间摧残的身体,多么需要一种抚摸,而服装是最为直接的抚摸,没有任何一种时光,没有任何一双手,可以像服装那样贴近身体,永不背弃身体,于是,休闲的词汇已经开始出现在这个国度,基于这个理论,她寻找到了休闲服装,她引进了服装流水线,引进了缝切机流水线,引进了以她为核心的服装厂设计室,这时候,她开始登报,想招收大量的服装厂的工人,她在一个雨丝缠绵的时刻正坐在办公室中勾勒着设计图上的一根线条时,他来了,他就是她的前夫。他看到了那份刚刚出炉的早报,也许他是整座城市第一个看到她的服装厂的广告的人,他来了,但他绝对没有想到她在这里,她就是服装厂的厂长。
不错,她必须在这里守候。这座城市已经密布在她血液中,就像她的血管纤细地布满了她的身体,无论她悄无声息地离开还是回来,她都是这城市中的一员,一个正在举杯着,一个度过光阴的女人;一个拥有记忆和创痛的女人,一个拥有失败婚姻的女性,她哪儿都去不了,她必须守候在这里,于是她有了旧仓库,有了改进后的服装厂。现在,她没有想到,第一个拿着早报的应聘者来了,他竟然会是她的前夫,这是因果在操纵一切吗?因果,循环在时间之序中的一种巨大的魔法,总是像血管一样统治着我们身体的领域,它处处左右我们的神经,指引我们的前世和今世的结合点。
因果,一种由前世的罪擎、纠葛、情情所延续在这一世的时间,就是我们一生中倾尽力量也难以解决的纠缠,一种悄无声息的握手,一种难以挣脱的拥抱;一种咒语似的垂临并将我们深深地笼罩其中;一种美丽而温柔的缠绵,一种言之不去的情爱生活的延续。
而此刻,她的前夫来了,她的前夫已经敲开了门。这是前世的因果吗?还是这一世的因果?
98
他前夫工作的服装厂倒闭了。这也是九十年代所面临的困境,许多支撑不下去的工厂在悄无声息中倒闭关门,这类似一个人的身体,当一个人面临着人世间的重在危机时,或者一系列的疾病、灾祸袭来时;当一个人的身体无法挺立起来时,身体随时随地都面临着毋塌下去的可能性。就这样,那座服装厂突然倒闭,他失业了。现在,朝露刚刚融化时,他已经买到了早报,这份报似乎已经成为了他通向新生活的希望。人在看到希望的时刻,目光是明亮的,连毛发也会充满了明亮的光泽。她前夫仍穿着倒闭服装厂的厂衣,那些服装在八十年代是那样流行,也称劳动布、劳动装、蓝色的工装,劳动是光荣的,永恒的,劳动之美是值得颂扬的。现在,她的前夫来了,她一打开门,就看到了这是她熟悉的脸,这是别人无法取替的她前夫的脸。她前夫手里抓住的那张早报逼近她的鼻翼,扬来了一阵刚出自厂房的油墨味,新闻纸的味道浓烈地飘来了,她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她前夫愣住了,转身想离开,她叫唤出了他前夫的名字,他前夫回过头来。她说可以坐会儿,不要那样急着离开,她前夫又回来了。就这样,在她前夫回来的几分钟里,在她与前夫的因果关系中,她前夫注定要成为她聘用名单中第一个被录用的人。因为她的前夫的工厂倒闭了,更为重要的原因在于她的前夫是一个优秀的缝纫工人,是一个无须再培训的缝切工人,事实就是这样,她说服了她的前夫,使她的前夫进入了名单中去了。这就是生活吗?
喜悦在那样一个有限的世界里盈动着,其实是在她眼眶中盈动着。喜悦尽管是短暂的,却是甘露,是听吸不尽的甜蜜素。早报的广告很起作用,前来应聘的人排着队。九十年代,大量失业人数在增加,这是一个世界生存不同的趋势,失业在某种意义上讲是在寻找新的生活,她聘用了工厂需要的工人,那些工人自此以后就上了她的工资册名单以及档案。她从九十年代初期所建立的服装王国意味着她今生今世将与服装捆绑在一起。该录用的人才已经到达,现在,她启动了她的灵感,整个春天,她用来建构厂房,除此之外,她用来录用人才,还用来设计第一批投入市场的服装,休闲是服装的理论,犹如灯烛,照耀着服装厂的灵魂。而此刻,她知道梦想成真的现实到来,第一次批服装开始在这座城市试营业时,她站在人群中,九十年代的秋季,这时节热烈的光线从各个角度穿射过来,她站在人群中,有一种迅速眩晕的感觉使她想倒下去,可她不能倒下去。在试营业的柜台前,她看到了那些年轻人涌向了柜台,他们正在试穿她厂里的衣服,年轻人是这个服装王国消耗服装的群体,她的服装就是为这种年轻的休闲生活而服务的。那些年轻人,那些男女,他们张开双臂,试用她设计的衣服时,她置身在人群之外,她哭了,不知为什么她就是哭了。泪水湿了面颊后,她离开了,当她回过头来,她看到一个年轻男人穿上了休闲外套,穿着她设计的休闲外套离开了,她很想听苏岗的歌声,然而,大街上没有回荡着苏茵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