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书名:亲爱的身体蒙难记 作者:海男 本章字数:4620字 发布时间:2024-0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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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修听到了樊晓萍的召唤,在河边,樊晓萍已经等候了她很长时间,苏修骑着自行车赶到小河边,她还来不及通知哥哥,在她看来,毫无疑问,樊晓萍到小河边去是投河去了,每一次樊晓萍给她打电话,都与死亡有关系。那是一种什么关系?死亡就是终止生活,死亡也是威胁,是把另一些人逼上悬崖尽头的时刻,在城市找不到悬崖,也看不到悬崖,她奔向了河边,远远地看见了樊晓萍,远远地就看到这个女人,她看到了一团红色,铁锈红色在飘曳,她感觉到四周喷溅着一种费翔歌声中的红色,不远处有人提着录音机,放着费翔的歌曲,到处是火一样的红色,似乎与死亡没有多少联系。樊晓萍回过头来看到了她,她直奔上前,像小鹿样奔向前,仰起头来,她从前听到这个召唤时,似乎只想拯救她,因为这个女人一召唤她就意味着这个女人已经开始不想活,不想活是许多人在痛苦交织的时刻产生的念头,但这种念头总被掐断或者扑灭,樊晓萍也同样想死的欲望被扑灭过许多次。
现在,意味着什么呢?她来到了这个女人身边,看到的却是这个女人脸上荡漾的一片喜色,那个想死的女人为什么召唤她到小河边?她看了一眼河面,上面汇聚着许多波纹,河水很深,以前有人投过河被沧死过,所以,直到此刻,苏修仍在气喘吁吁,一路上她把自行车骑得飞快,直想阻止那个女人死,因为在她所有的记忆中,这个女人一旦召唤她,就是告诉她:她要去死了,她已经无法活下去了,现在,意味着什么呢?她穿着红铁锈色上衣,上身穿一条蓝色牛仔裤,她脸上上了妆,上了口红,她的神态洋溢着一种喜悦,她从包里拿出了几页纸,递给了苏修说,让她看看,是她昨天写的,有许多错字,让苏修帮忙改一改,苏修展开了几页信笺,竟然是一份离婚申请书,她十分诧异地抬起头看了一眼樊晓萍,这个女人是如此地平静,期待着她把离婚申请书看完,由樊晓萍亲自草拟的这份离婚申请书中有无以计数的错别字,尽管如此,这个女人还是陈述清楚了离婚的理由:没有感情的婚姻已经存在了许多年,两个人都只是在维系,却已经分居了许多年。所以,她申请离婚,苏修难以置信,这是眼前的樊晓萍草拟的离婚申请书;她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女人。这个现实是真实的,她感觉到了时间之轴心在悄然地转动不息,她手里触摸着离婚申请书,那些纸页在风中沙沙地着响,不知道为什么,她内心翻滚着一种酸涩的滋味。这就是现实,现实意味着把樊晓萍改变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女人突然间主动地草拟了离婚申请书,她什么都不知道。
然而有一点她是知道的:变异是时间中不可理喻的存在,它潜伏在我们的身体之外,却时时刻刻操纵我们的命运,她帮助樊晓萍改好了几十个错别字时,眼帘潮湿,像被水雾所弥漫着。她知道,哥哥即将获得自由了,这就是哥哥所期待的,但她已知道樊晓萍之所以这么主动而积极地草拟了离婚申请书,是因为她的生活发生了变化,果然在分手时,樊晓萍对她说:“我爱上了另外一个男人,是这个男人救了我,如果你想见他,到我的小餐馆来,你就会见到他,他在我旁边开鞋店,是一个温州男人……”现在,意味着什么呢?樊晓萍展现了另外一种画面,樊晓萍的新生活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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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活,通常在新生活中我们会出现幻念,也就是通常人们所言说的意境、梦幻:它是从我们的血液和坚硬的骨骼中长出来的一些植物,一片水苔,一双鱼翅,一次接吻,一种舞蹈,一种融洽,一次跳舞,一次拥抱。现在,新生活来了,它在鱼翅的游动中继续朝水波荡漾而去;它也会在飞鸟的天空中寻找云端,那里接近天巅似的乐曲,想到天簸,我们的心境顿然会沉入银河,沉入水晶之上的雾慢之中去。这就是新生活吗?这就是梦幻吗?梦幻在喝醉酒的时候也会出现,在微蘸的时刻,我们的身体飞舞着,越过了种种屏障,把有可能看见的或不可能看见的世界看见,并触摸到了虚无,新生活,在现实中出现是什么呢?它是一些现场实景,它移植到了我们活生生的打开的时间屏幕面前,比如鱼刺那样纤细又刺人;比如盐水那样雪白,可以溶解在一切食物中,如遇伤口,既可消炎又可以使人顿生疼痛;比如钝器那样沉重,被我们携带是为了撞击开沉重的石头屋,或者打开通往幽灵之屋的潜在之门,现在,我们的灵魂游荡出去,书中的所有存在的人物,既是符号,也是人物,他们都需要游荡来激活生存的一切理念,唤,亲爱的生活教会了我们什么?如果我们没有死去,这生活首先让我们不得不学会的便是呼吸。
简言之,亲爱的生活教会了我们一次又一次地面对生活,它是筷子荡动之下的碗底的内容,它是粮食,杂物,水质的清澈或混池;它是复述语言的那些舌和牙齿的交结处,如沟塞尽头的迷悯,如雪雨之后的彩练;它也是脚底的暗影,通往的是旧仓库的过去,而当你转身,通往的是前方,是火车轨道,是灿烂的大峡谷。简言之,亲爱的生活给予了我们活生生的理念,唤,支撑我们精神的理念就在上空,像撑起一切屋宇的铁柱,像木头插入尘埃,直接抵达星月,这就是新生活。同时,新生活也意味着苦役,它是细密的针尖,每隔一段时间都会侵入我们皮肤,刺痛我们的心灵,刺痛我们的一切器官。
现在,亲爱的新生活是什么呢?是撞击,那些从火车铁轨上猛然袭来的、飞速的又慢下来的时间。破译时间的谜底就藏在底部。由此,我们仰起头来,泪水和梦幻交织的脸,飞速转动的脸,无法慢下来的时间,依然前行着,这就是新生活吗?于是,我们不得不前行,这是速度,这是姿态,这也是生活。我们潜伏在生活的底处,我们是鱼群,单个的、双个的鱼,游啊游,也许会碰到暗礁,碰到风暴,我们也许会伤及身心,也许会遇难,这就是生活,伤心的,欢快的生活。亲爱的生活,无法与此剥离出去的生活,面临着一次又一次的蜕变,蛇一样的蜕皮;火车似的飞行,一切都是速度。因为,亲爱的生活与速度并驾齐行,它们融合在同一种规则和生命的呼吸之中;因为亲爱的生活,保留下来了我们破碎的轨迹和灿烂的微笑;因为,亲爱的生活给予了我们活下去的一种真理:通往未知之谜的道路是多么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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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是简单的,快得就像呼吸之翼,苏修的小哥哥苏容的离婚出其不意快速,像一阵风吹拂下去,结婚手册就已经失效了。这是一个真实的场景,那是一个夜晚,樊晓萍回来了。最近,樊晓萍深夜归家已经是常规,也就是樊晓萍已经建立了自己的常规,而且没人破坏她这种常规,这也是婚姻可以快速了结的理由吗?她回到了家,她已经与苏容分居很长时间了。唤,又回了时间中,时间是世间编织一切天堂和地狱的丝线。是一切丝线中的丝线,它们是褐色的、黑红色的、玫瑰色的、绿色的、巧克力色的……她冲到书房,他最近一直睡在书房中,他没有睡,躺在床上借助于一盏台灯看书,他见她进屋来了,满脸的脂粉味,她最近的最大变化就是每天携带着脂粉味儿回来,每天神采飞扬,而且她抛弃了从前穿过的旧衣服,女人蜕变是从穿衣中开始的。他已经感觉到了她那种疯狂的蜕变,于是,她来了,她似乎喝了酒,是一种白酒,她一进屋,他就已经嗅到了浓烈的白酒味道,她坐下来,那是小屋中,不足八平米的屋中唯一的椅子,她眯着双眼低声说道:“起床签字吧!你知道我让你签什么字吗?哦,你不是一直期待这种签字吗?起床吧!快起床,我已经写好了离婚申请书,你只要签字就可以生效了。”她开始吸烟了,在不经意间已经点上了香烟,她等待着他,在冉冉上升的烟雾中等待他起床签字。他起床了,签字如此之快吗?这是一个梦幻吗?还是一个戏法,一种嘲弄?他开始从床上起来面对这种现实。他果然看到了她草拟好的离婚协议书,他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现实:她确实已经蜕变过,从脂粉味到衣装到身体。所以,她开始蜕变这场该死的婚姻了。因为这场该死的婚姻早就应该变革了,他几分钟内看完了申请书,她已经陈述了一切婚姻该结束的理由,所以他用不着修改一个字,而且她的措词在之前已经被苏修修正过,一切都是合理的,不需要增加或删除的,所以他寻找到了钢笔,在申请书上签上了他的名字。就这样,她满足地吐出一口香烟,她是那样快乐,她一听见他的钢笔发出签字声音的时候就笑了,无法抑制地窃笑。她退出去了,夜幕隔开了他和她,然后到了黎明,她又来了,她说今天上午就去离婚,他点点头,婚姻的契约书很快就会失效了吗?这是梦吗?并非是梦,从她理智的快乐中他感到,离婚的现实到来了。
离婚,这是撕碎契约的唯一方式。离婚的地点就在上次办理结婚的街道办事处。几年过去了,依然是同样的几张面孔。在询问之中,他们陈述了与离婚申请书同样的理由以后,离婚的仪式结束了,契约书在时间中被销毁,女儿属于樊晓萍,也就是樊晓萍承担了女儿的监护人。就这样,苏容把现在的房子让给了樊晓萍,这座房是单位分配的,但可以长久地住下去,他已经获得自由了,这是真的吗?他有些不敢相信这种现实,不敢置信婚姻已经真正地失效了,她走了,骑着自行车,她很轻盈地飘走了,自此以后,这个女人再也不会折磨他了。他骑着自行车,他的眼角潮湿,一段生活结束了吗?他的眼角仿佛被烟熏着,从眼前飘来的雾又浓烈又苦涩,却暗示着他自己的新生活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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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我们心中充满了难以复述的悲哀,生活却以这样的形式进行下去,它就是生活或等待。苏修坚持着参与哥哥的离婚后事之中去,这就是眼看着哥哥搬出了那座住所,哥哥的行李和书放在一架三轮车上,几只箱子占据了三轮车,樊晓萍站在门口目送着他们的离去,那个小女孩已经上小学了,直到如今,哥哥一直认为那个女孩并不是他和樊晓萍的,因为,直到如今,小哥哥仍然认为:那天晚上醉酒以后,自己记忆中并没有出现与樊晓萍的任何一种肉体关系的记忆。“奥,我们的记忆可靠吗?它与时间的真实性有关吗?尽管我们的心中充满了欲罢不能的心碎,而且生活已有更多的人死于心碎,我们却活着,在下一个名册中死于心碎的人就是我。”这是苏修小说中的一段文字,这段文字写于一个烟雨蒙蒙的午后,这时候,苏修已经经历了小哥哥与樊晓萍的离婚她永远记得那个上午:小哥哥坐在三轮车上离开了那座房屋,离开了他的婚姻。她的心碎了,为自己也为小哥哥的婚姻而碎裂,仿佛一只打碎了的花瓶,她写下了这段文字,这些文字仿佛写在碎片之上,仿佛是一个八十年代的告别词。之后,等候她的是什么?等待他们的又是什么呢?当八十年代即将结束时,有一个人突然向她求婚,他就是赵师容此间,赵师容已经建立了他在这座城市的汽车经贸公司,他的求婚似乎是庄重的深思熟虑,他给她几天时间考虑,这场求婚是命定的,因为她已经跟了他很长时间,她已经做了他的女人很长时间,尽管如此,她从未考虑过婚姻之事,自那次婚姻失败之后,她似乎从来就没有考虑过婚姻之事。
他的求婚在八十年代即将结束的那个晚上显得很浪漫,犹如费翔的歌声以后的一种浪漫而热烈的延续。他给她带来了玫瑰花,这个时代送玫瑰花还没有成为一种风尚,那是硕大的一束玫瑰花,而且他给她带来了求婚的白金戒指。第一次有人给她手指上戴戒指,这种仪式使苏修难以抗拒,于是八十年代最后的一个冬日,她答应了他的求婚,唤,她生命中的第二次婚礼在另一个冬日的寒风中举行了。她搬出了出租房,他为她举行了八十年代末期最为隆重的一场婚宴。一夜之间她的命运几乎被这个男人所改变了,她住进了八十年代末期城中央的房子,那间三居室的大房子装修舒适,配有全部音箱、家电,她的母亲这一次从小县城乘火车来了,她去接母亲,在举行婚宴的头一天,她来到火车站,站在月台上,她的心那纷乱的心跳动着,小哥哥也来了,小妹妹也来了,三个人站在月台上,把头探得老远老远,试图想穿越火车铁轨,看到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母亲的形象,火车来了,火车慢下来时,仿佛一个巨大的休止符,唤,多美丽的休止符啊,在休止符号中他们看见了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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