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书名:亲爱的身体蒙难记 作者:海男 本章字数:4744字 发布时间:2024-0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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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火车站。”苏蝶竟然说出了谜底。那已经是很久以后了,那天他们散伙以后约好等到苏蝶安定下来以后再请她出来吃饭,大家再三地追问她。苏蝶很简洁地就说出她和那个青年男人相识的地点。苏修押了口啤酒,她喜欢上了喝啤酒,这真是好东西,尤其是看着玻璃杯中的玻璃泡沫一点点地上升又消失时,她总是升起一种隐隐约约的期待,而恰在这刻,火车站成为了一种意象,她奔跑着,在铁轨上奔跑着,而这时苏蝶正在被大家的目光所包围着,尽管她已经十八岁,然而,在座的每个人试图在用什么东西捆绑她。
火车站是从那座小县城走出来的人生命中的意象。苏蝶说她向往火车站,在很多时刻,她经常会孤身一人走到火车站去,因为她的哥哥、姐姐就是乘火车离开的,所以,她每每到了火车站,就会听到火车的轰鸣,有时候她会看着那些陌生人,就是在陌生人中,那个青年男人也看到了她,那时候,她几乎每周都去火车站,而那个男人每周末都会出现在火车站。那个男人似乎已经看出了她期待的目光,便问她是不是在等人,她含糊地点头又摇头,就这样,他们认识了,他给她带来最时尚的发卡、笔记本,而他是做什么的,她并不知道,他住在旅馆,他说等她考上大学时,让她给他发电报,到时他会骑摩托车到火车站去接她,她感到兴奋,那时候,整个县城都没一辆摩托车,所以,摩托车是一种独立的意象。她拿到录取通知尽收眼底的那一刹那就是跑到邮电所,给他发了一封加急电报。他很快也给她回了一封加急电报说一定会到火车站用摩托车接她的。她是兴奋的,这就是火车站给她带来的故事,当她讲完这个故事时,表姐与她碰杯说:“羡慕你的十八岁,与你相比,我已经开始老了。”表姐并不老,但是她的眼角拥出了一种忧伤,表姐确实不老,当一个并不老的女人宣称自己已经变老时,她无疑看到的是生活的无聊,或者感受到了生活的极大无聊而已。相反,这个年仅十八岁的女孩却会被一种摩托车的意象所吸引着,这就是开始和诱惑吗?
毕竟,生命中充满诱惑是美好的,当生命中处处是诱惑时,这通常是一个人刚刚走出家门的时候,这个世界到处是淤泥,到处是荒芜,到处是陷阱,然而,对于一个刚刚走出家门的人来说,淤泥上插满了鲜花,荒芜中摇曳着青枝,陷阱中暗藏着美,而当一个人生命中已无诱惑可言时,这个世界到处是赤裸的淤泥,因为淤泥就是淤泥;这个世界到处都是赤裸裸的荒芜,因为荒芜就是荒芜;这个世界到处都是陷阱,因为陷阱就是陷阱。
摩托车给那个年仅十八岁的女孩带来了诱惑。也就是说,当人走出家门时,着迷于速度,那些旋转的速度可以改变现实,而现实就是命运。突然间,这个女孩扑向了城市,就像苏修当年扑向了火车站,进人了剧烈翻滚的速度中,现实突然被改变了,这是八十年代中期,这时期,苏修在此感知到了什么,肉体的那种缪误已经用婚姻感知到了,肉体的那种疼痛已经变成失去的血块消失于她的子宫之外了,此刻啊此刻,现实究竟是什么呢?现实就是趴在地上,唤,我们的大地就是现实的旋涡之地,它潜藏着多少暗流啊,苏修在那一刻,在十八岁的小妹妹眼里看到了诱惑之美,在表姐那里看到了期待的意象之美,在小哥哥眼里看到了被婚姻所折磨的煎熬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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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趴在他身体之上时,她是兴奋的,因为这个男人不是她的婚姻,当她进入婚姻时,她根本就不了解男人,尽管她现在对男人也并不了解,然而,时间被改变了,也就是时代由此被改变了,时代就意味着时间,时间改变了时代,每隔一段时间,就意味着时代被时间所改变了。在这里,苏修的时间是用青春和身体体验到的,仿佛身心都依附于那些时间的绿色涡流,它们每涌现一次,都会使她的身体往下沉,往下沉,每次往下沉,她都体验到了痛的感受,然而,每次沉下去,身体都会浮起来,这就是生命,这就是生活吗?她还是趴在他身上,也许是为了休息,也许是为了更轻盈更沉重地沉下去而已。
他是郑旷远,他躺着,有更多时候他满足她的愿望,让她趴在他身体之上,那时候他骑着摩托车穿过城区,穿过了数不尽的斑马线,穿过了灰色的水泥房子,然后到了郊区,那时候郊区就是天堂,那么美的天堂。在一条河边,他们依傍着荫凉的树丛躺下去,他躺在地上,她就躺在他身体上,她缓慢中倾听着河水的畅流,那似乎是镜光倒映她身体的肌理中,并在其中晃动;她倾听着水草中河水的细密之声,她趴着,沉入了河底。有时候,她躺在地上,离尘埃和湿气如此之近,他上来了,趴在她身体上,她感觉到了他像石头一样沉,沉得让她不想说话她只好沉下去,再次沉下去,意味着又一次浮上来。通过身体,她感知到了时间和时代的光波,它们不仅在小河水面上荡漾,同时也附于她身体内核,仿佛植物般生长着。
简言之,人不过是一种植物而已,从植物性使其身体可以柔软、坚硬;可以复苏,也可以死亡。死亡是那样近,又那样遥远啊,在河面上,苏修会看到诸如此类的死亡:一些水草死亡了,根茎变轻,变腐烂,然后很快又消失了,它们消失在水底,消失在随风而逝的流水之中;一些动物死亡了,它们是从上游而来的,是一只老鼠或一只猫,一条狗,或更纤巧的昆虫们,它们死了,它们的身体浮在水面上,似乎是游动,却消失了姿态,消失在她的视野之外。
她的心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忧伤。她离开了这个男人的身体,无论是性也好,孤单也好,都让她忧伤。她又骑上了他的摩托车,奔向城市,这是唯一的去处,除了回到城市中心去,他们无任何选择,他送她回去,这是她的出租屋,这是她八十年代的住所;这是她的一只鸟巢,这是她秘密的栖居处。除此之外,她再也无法寻找到房屋,她刚下车,就看到了他的车子停在出租房外,她看到了车厢中的那个男人,那个男人比骑摩托车的男人显然要成熟得多。成熟意味着什么呢?一些东西在空中炸开了,或者打开了,它们是果核,黑色果子的那种肉核,它们是时间中的光亮,经受了夜空的洗礼,这时候,已经很晚了,他的摩托车转眼消失了,他打开车门,对她说:“上来吧!上来吧!上来吧!”她置疑着这个世界,她反抗着这种声音,她没钻进他已经敞开的车厢,而是回到了出租房,一声不叽地躺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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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不叽地拒绝着那个男人,也是在拒绝着这个世界。转眼间,在转眼间已经进入八十年代末期了,现实是这样,郑旷远结婚了,但不是与她结婚,而是跟另外一个女人。那一段时间,正是她与开北京吉普车的副厂长来往频繁的时刻,也是她疏远郑旷远的时刻,这个世界说不清楚到底是谁真正地疏远谁,到底是谁被疏远了,到底是谁又被亲近了——她不知道为什么拒绝了他,又钻进了他的车厢,他把车开得很远,很远,远及另外一个外省,他出差时,喜欢驱车出门,她呢?在无聊中离开了哥哥的洗相暗房,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忍受不了那种黑暗,尤其是副厂长对他说照相馆的暗房就像一座活的坟墓时,她受不了这种意象,她出来了。副厂长这时候已经离婚了,而且辞职了。在车厢中,副厂长简单地讲述了这种现实,他把所有一切都给了他前妻,只是为了想获得自由,那时候,他的车已经到了不远的郊区,在一片旷野中央,副厂长停下来,他这时候已经不是副厂长了,他已经不是她从前的副厂长了,这个男人,已经过了四十多岁,已经向着另外一个年龄前进,而就在这时候,他突然离婚了,辞职了,站在旷野的这个男人有了他的名字,他站在她面前头一次让她想起来,他并不是副厂长了,他就是那个叫赵师容的男人,原来他是有名字的,因为做了副厂长以后,很多人就已经把他的名字忘记,而如今,这个名字又回来了,他重申着自由的意义,他说他从前的婚姻不过是一座监狱而已,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所以他从监狱出来了,同时他也辞职了,他想干点别的什么,他想重新开始生活。此刻,他揽紧了她,他说希望她给予他一些力量,他说到力量时,已经揽紧了她,她又嗅到了他衬衣上的那种味道,少许的汗液,少许的烟味,少许的困倦,伴随着旷野之上的那些植物的味道,她什么都不想复述,她什么也无法申诉,她毫不反抗的身体被他一点点地揽紧,她被这个男人捆住了,被他的现实被男人的自由所捆住了,她跟他去了外省,她听他的话,退出了哥哥的照相馆,她似乎已经忘记了郑旷远,忘记得很彻底,很彻底。她与他去外省时,他开旅馆房同时她知道,他只开了一个房间,但她没有反抗,她什么都不反抗,而他呢带着她进入外省的汽车市场,他似乎只对汽车市场感兴趣,除此之外,对任何世界无兴趣。
夜来临了,他驱车带她回到旅馆,他去洗澡,她就坐着,看着一台黑白电视机,看着模糊的图像,看着电视剧《渴望》,看着那些掀心的场景,同时也在观测着这房间中的两张床,她知道,今晚,她只可能与他同室了,但并不意味着什么。他出来了,用一根白毛巾围住了腰部让她去洗澡,她到了卫生间,那只水龙头在生锈,天知道她为什么对锈迹如此敏感,她望着那些锈迹,想起了不久以前回家的经历,想起了父亲的工厂,她是乘火车回家去的,事前没有通知父母,她就那样上了火车。就像她当初上了火车一样,而这次上火车是回家,她给父母在火车站外的商场买了许多东西,给母亲买了衣服,给父母买了烟和白酒。她从火车站出来时,三轮车来了,她坐过的三轮车像什么呢?依然是那样的形状,依然没有什么太大变化,唯一的变化就是三轮车上增加了天蓬,用花布或彩色塑料撑起了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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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三轮车的微妙变化中,苏修已经感知到了三轮车已经开始维护乘坐者的私密了,这是整个八十年代末期的变化吗?她坐在三轮车中,那是一块彩色塑料撑起的天篷,很劣质的彩色塑料布是刚刚撑上去的,散发出一阵阵塑料的味道,她就这样回到了家。门锁着,她站在家门口等了半小时,她估计母亲就要回家来了,果然,母亲回来了。远远看去,母亲依然在往家赶,哪怕她们兄弟姐妹已经离家到省城去了,母亲仍然像一只火蜘蛛般在织网,她在为谁织网,在为什么人织网;在为什么生活状态,为什么样的梦境织网。她事先看见了母亲,就已经看见了母亲的步履,那步履从来都是如此地急促,从未慢下来。母亲终于看见了她,那种惊喜难以言喻,似乎使母亲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了,母亲打开了门,她一进屋就嗅到了自行车生锈的味道,那辆自行车就在墙角,自然地、疯狂地、自由地生锈。
长着无数新的锈迹,大约在这个空间,自行车已经被人遗弃了,母亲和父亲都没有想起它的存在,所以,它可以一日复一日地生锈,用新的锈迹覆盖旧的锈迹。她感觉到锈迹袭来的悲凉,很快,父亲回来了,穿着同样是锈迹斑斑的衣服,那些锈迹较之从前似乎更浓郁了。父亲一进屋来就看到了放院子石桌上的白酒,那些酒像是一团巨大的涡流突然把父亲撞击得欢快起来,母亲在嘀咕着,那是一些咒语,那是一些不断重叠的咒语,一个妻子对自己的男人发出的警告和怨语,然而,这些咒语仿佛盐巴洒下来又消失了。类似盐巴洒下来,成为一种调味剂,在口腔中溶解又消失了。
父亲启开了一只白酒瓶,母亲走过来想夺走,白酒瓶在争夺中砸在了地上,那些浓烈的白酒快速地从碎裂口往外奔涌,仿佛在欢快中奔涌而出……父亲发疯似的发出了属于一个男人的咒语,两种咒语交织着。苏修就在那一刻,感觉到了绝望。她置身在两者之中,这是一个世界事实上,她从小就置身在父母之间,这个世界处处充满了挑衅、争斗,却长时期维系着那种婚姻,这种人性最长的苦役使她在父母身上感觉到了窒息,然而,似乎婚姻就是在窒息难耐中坚持下来的,争斗平息下来了,母亲忙着给她烧菜做饭,她站在庭院中,除了挥洒在空气中白酒味、自行车的锈迹味外,这世界还有植物的芬芳。这是秋季,石榴树上已经结满了硕大的石榴,她伸手就能够摘下一只石榴,这就是生活,她只停留了一夜,在母亲收拾了全部的厨房生活以后,她让母亲试衣,她给母亲带来了城市的最新服装,但母亲只试穿了一番就又收进了衣柜,说是留给喜庆的时候穿。她只驻留了一夜,就离开了,她的世界在省城,在此刻,在卫生间水龙头的铁锈味中已经来临了吗?她站在铁锈味中洗澡,她在八十年代洗澡,在一个接近另一个时代的黑夜洗澡,她不知道到底要洗干净身体中的什么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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