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他又点上了一支香烟想了片刻，才想清楚了她问的事情，他说道：“你醉了，我知道你醉了，我看了你片刻，离开了。”“就这么简单吗？”“是的，就是这么简单。”她不说话了，他伸出手来想在车厢里寻找她的手，就像在外省的电影院一样，寻找到她的右手和左手，然而这一次，她是那么清醒，她怎么也不可能让这个男人拉住她的手，在小小的车厢中，她的手不让他抓住，这时候，他突然靠近她，拥抱住了她，开始吻她，她反抗着、挣扎着，渐渐地感觉到了他的舌头。
他的舌头仿佛在喻吸她的惊悸，她的迷惘，她的青春，她似乎不再挣扎了，因为她在感知到他的舌头以后就再也没有任何力量用来挣扎了。她被他吻着，这似乎是她第一次被一个男人吻着，在那次短促的婚姻中，他的唇只是掠过了她的唇边。现在，吻终于停止，他驱着车说：“一块吃饭吧，我请你吃饭，好吗？”她没拒绝，她的身心似乎还融在那种令人窒息的长吻中。驱车又回到了城里，他请她到一家饭店去吃西餐。这是她头一次乘电梯，澳，电梯，她和他，还有许多人置身在电梯里，电梯在上升，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上升，她的心在上升，然后到了西餐厅。
在这里，第一次用金属刀和叉，副厂长坐在一侧，教她开始使用这些过去从未出现在她生活中的食物和器Ⅲ。她有种感觉，副厂长不再是那个盯着她胸部的接近四十岁的男人了，在柔和的轻音乐中，副厂长仿佛在教会她使用一种西方生活中的生活用具，他很耐心，她又充满悟性，她似乎忘记了与副厂长相约的目的是什么，目的在这样的气氛中消失了，她怎么也无法相信繁小桃的话，怎么也无法前去探究，对此，繁小桃似乎暗示过她，女人为何要蓄长指甲吗？这是女人身体中可以长出来的武器，它可以是爪子，可以像挖掘机样探索这个大千世界的谜团，她始终忘记了那个目的，自始至终都忘记了。副厂长今天倒是显得忧伤，他一边使用刀或又，一边表达着这种忧伤：“你呈上辞职书的那一刹那，我很难过，调你到资料室，只是一种过渡，你始终是要回来的而且我正在筹备汽车公司，筹备许多事情，而在这时刻，你突然辞职了，我老婆倒是对你的辞职很高兴，她最近过得很快乐，她从来就没有那样高兴过……你好吗？你的婚姻好吗？”她不吃声，她也在使用刀或叉，比刚才熟练了，她还留长指甲，她使用刀或叉的时候，似乎精力很投入很投入，她喜欢听那些刀叉互相碰撞的声音，她喜欢金属碰撞的声音。
她喜欢这里的西餐厅，宁静祥和，光线柔美，而且还有音乐回旋。在这里，她对副厂长的那种防范，过去升起过的那种隐隐的敌意似乎都会淡化，如同橙色的光线令她心情喜悦。她听着副厂长说话，同时也在看着邻桌上的人使用刀或叉，竟然有那么多外国人，这是另外一个世界啊！她的心情渐渐地开始喜悦起来了，开始喜悦起来了。
开始喜悦起来的心灵啊，在这西餐厅，她既看到了八十年代拥进一个国家的大量的外国人，也看到了邻桌上那些男女，他们眉飞色舞地品尝着刀或又之下的牛排，品尝着这里的空气，这里祥和的气氛，在这里似乎不可以暗藏险恶，也不可以暗藏锋刃，她突然奔向了那个目的，并告诉自己说，那天晚上，副厂长对自己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做，他送她回到了出租房，她下车前，他又吻了她。
76
他驱车离开了，她目送着北京吉普车从出租房外消失，直到消失得很远她才回转身来，她今天似乎已经经历许多事情，首先已经经历到哥哥暗房中做事的生活，那些未被显影或开始显影的图像啊，那些陌生的脸庞，是她在这个世界的同谋者，虽然她不认识他们，然而，他们就在周围，在这个世界，在那些隐现的生活中。樊晓萍来了，这是她今天所经历的另外一种生活，樊晓萍来了，每一次前来面对她，都是面对她的小哥哥的两性问题，第一次见樊晓萍时，这种问题就已经掀起了高潮，在母亲筹办的晚宴中，樊晓萍来了，宣布她已经怀上了小哥哥的孩子，而此刻，过了多长时间，那孩子已经出世了，她和小哥哥结婚了，围绕她和小哥哥的依然是重重历险生活，为此，她赴死过两次，但最终都以小哥哥伸手揽紧她的身体的那种妥协方式结束了。她活下来，并且活得游刃有余，樊晓萍已经融入了这座城市中去，她说她也许不会在啤酒厂干太长时间了，她想开一家小餐馆，就开在照相馆对面，她在啤酒厂上班已经筹备了一些资金，她之所以想在照相馆对面开一家小餐馆，是为了她长久地盯住她的男人。这个问题计划是最近樊晓萍约她见面时透露的，她们走到小河边的长堤上，樊晓萍说已经去看到那家店铺了，已经开始谈判；樊晓萍说她一生一世都在盯着那个男人，她在盯着这个男人究竟想做什么。
樊晓萍站在长堤上，她小巧玲珑的身体并不骄傲地挺立起来，她的胸部起伏着说着她的欲求，倾诉着她的痛苦，她告诉苏修说，她两次到轨道去自杀到大楼上去准备跳楼都是假的，她怎么会那样去死呢？之所以是假的是因为樊晓萍害怕死，她对死害怕得要命，她根本不可能去铁轨上让火车的车轮轧死，到大楼顶上往下看时，她就头晕，她怎么可能跳下去呢？樊晓萍得意地说，她的假死对小哥哥是一种抵抗，因为小哥哥害怕她死，害怕她死了他怎么办，她知道小哥哥不在乎她也不爱她，小哥哥最害怕的是她死了以后的一条人命之罪，所以，小哥哥揽紧了她的腰，就是揽紧了一条人命而已。
樊晓萍说她今后就是监视小哥哥，只有监视小哥哥的生活，把握住小哥哥的生活的蛛丝马迹，她的生活才充满了快感，当她站在长堤上说着这些话时，苏修暗自惊悸着，在过去的许多时刻，她似乎都不知不觉地站在弱者樊晓萍的这一边来，而现在她为这个女人疯狂中吐露的一切真实感到惊惊不安。最后她还是决定把最为关键的被她知晓的两种现实告诉给小哥哥，她在以后把小哥哥约到了长堤上来，她见到小哥哥也不容易，小哥哥正在忙于辞职开自己的婚纱摄影店，地点就在人民照相馆的斜对面。当她把樊晓萍准备在照相馆对面开小餐馆的计划告诉给小哥哥时，小哥哥说：“樊晓萍疯了，她一直处于发疯状态；而我也一直想离婚，只不过我害怕她死，她死了，我就要背负着她死的罪名，那样的话，我简直就难以活下去，一天也难于活下去。”这果然就是樊晓萍意料之中的，苏修告诉了小哥哥樊晓萍的假死以后，小哥哥无不惊讶地说：“这个女人，这个女人简直可怕极了。”小哥哥很痛苦地闭上双眼，然后又睁开双眼，迷悯地说：“如果当初她没有坐火车到省城来，那我和她就不可能拥有婚姻生活，如果……”一阵风吹来，小哥哥没有继续设想下去。他又回到现实中，他正在装修那家婚纱摄影店，省城最大的一家婚纱摄影店，他说他得离开了。
77
还有另外一个女人她又回来了，回到这座城市，她的存在总是与苏修有牵连，只因为许多年前，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的县城火车站外延伸出去的铁轨道口，苏修变成了一个目击者。这样一种事情，使她不得不终身地背负着这种记忆，即使她已经忘却了这种记忆，那个目击者，那个负背疼痛和耻辱的女人总是会露面，把她一次又一次地拉回到从前。繁小桃不断地出现，她出现在苏修面前，只不过是在暗示她：我就在你眼皮底下生活，如果你出卖我，我什么都知道，尽管如此，苏修仍旧在暗房中洗着那些图片，几乎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在夜里写作，她到底用写作来干什么？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不需要知道更多的事情，每天回到出租房，她洗洗面颊，拉上窗帘，就想翻开笔记本，在上面记录她内心生活中那些挣扎，那些与时间搏斗的声音。然后，在很晚时，她合上笔记本，躺下来，没有人知道这个曾经在暗房中工作的年轻女人，日后会成为一个女作家。她灭了灯，躺在黑暗中，这时候，出租房是那样地安静，那样地静会使时间之轴心转得很慢。
不久，樊晓萍的小餐馆开业了，就在人民照相馆对面，仿佛两座遥望之轴心，时间之轴心啊，这用玻璃制作的轴心是易碎品，它需要柔和的旋转，但它又是透明的，透明得可以看见每一丝纹理；当然，它也是用铁铸造的，如果这样，时间之轴心啊，它在不断地旋转中，必然会锈迹斑斑了。时间之轴心啊，摇晃着我们的身心，摇晃着我们的尴尬，我们的无奈，我们的绝望，我们的伤心，不断地摇下去，直到我们疲惫或者倒下，时间之轴心仍然摇晃不息。
樊晓萍在开业那天，穿上了新装，一条鲜红的喇叭裤，一双黑色的高跟鞋，一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露得多的上衣；现在的樊晓萍站在小餐馆门口，仿佛是一面旗帜，每个人的存在和形象都具有一面旗帜的风格，每个人都拥有一面旗帜，樊晓萍站在那里，她的形象替代了她生活的风格，她显赫着，醒目着，似乎是用这种风格向她的男人挑战，似乎拉开了另一种战役的形式。
苏修隔着街道，望着对面的女人，望着她鲜红的喇叭裤，她已经渐渐地了解了这个女人的另一些东西：比如假死的事件，苏修感到理解，但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同情这个女人了。她感觉到了生活的某种无聊，然而正是这些极其无聊的东西正在消磨生命中的时光。
竟然有许多消磨者进去了，进小餐馆里去了，也许樊晓萍站在那里的形象吸引了人们的视觉。八十年代是视觉彻底蜕变的时代，人们朝着刺激自己视觉的世界奔去，人们已经厌倦了七十年代那些陈旧的视觉，所以，樊晓萍融进了这个时代中去，她不仅仅穿着鲜红的喇叭裤，黑色的钉子似的高跟鞋，而且她认真地上了妆，樊晓萍并不难看，她一上妆，她的娇容就出来了。
消费者进去了，这意味着门敞开了，樊晓萍精神十足地站在门口，眼睛不断地穿过街道往照相馆跳望；樊晓萍的另一个目的就是挑衅她的男人，挑衅她男人的那个世界，她似乎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兴奋过，仿佛用她鲜红色的喇叭裤寻找到了她所置身的时代，同时寻找到了一种新的武器，苏修看到了这一切，同时也看到了这个女人开始的新生活，她从啤酒厂站出来了，跳出来了，每个人都在用身体跳出跳进，她从郊区啤酒厂跳到了城中央，跳到了她挑衅者的面前。
78
此时此刻已经进入八十年代中期了，已经进入一个热烈的时代了。表姐姚梅从服装厂辞职了，理由很简单：每当她出入上班路上时，总会与她的丈夫相遇，而那个踩着脚踏缝切机的男人似乎攒够了全部的愤怒，总是把她挡在任何路口，也不顾忌服装厂来来往往的人。他骑自行车上班，他就用自行车挡住她骑的自行车说：“你熬吧！你不要想离婚，像你这样的女人就是离不了婚，如果我不同意离婚，你就休想离婚。”每次重复的总是这几句话，而这句话仿佛又是被他用舌根齿根反复练习过了，每次复述都坚定有力，而且声音不高不低，这样的事情几乎每隔两三天都会相继发生，远远地，当姚梅骑着自行车进入通往服装厂的道路时，她的心就已经开始慌乱起来了，她唯恐会与他相遇，她知道这个男人恨死她了，这个男人确实恨死她了，当初是她追求他，而当她追求这个男人时，她生活在另外一种处境中，生活在与现在完全不一样的个人风格史中，当时的她到车间去调研，她已是年轻的设计师，正处在调研从而推进服装改革的时代，而她就在布满缝彻车间的人群中，发现了那个男人，那个头也不抬正在专心致志地踩着缝纫机的男人。她眼前亮堂起来了，不如说在如此机械性的、孤单似的沙漠中，在前男友缺席消失的时光中，发现了一片光亮，之后，她就开始追求他，她追求他有许多细节，她总是有意识地凭着调研的机会出现在他的车间，他依然踩着缝切机，她隔着许多人的目光看到他，他似乎是高傲的，他从来就不与她的目光相遇，从来不。这种孤傲使她好奇，使她追求他的力量和速度加快了。终于，有那么一天，她去调研时准备好了一张电影票装进了一只袖珍信封中，那信封是她做的，她对制作有许多特殊兴趣，所以，那只彩色信封是迷人的，她把电影票装进信封并在电影票后面写了一行很迷人的字眼：我喜欢你，约你看电影。
她心跳着，把信封在经过他身边时，塞进了他缝彻机的布料下面，那时候，他恰巧弯身去拣布料，就这样，这个迷人的细节被她实践着。她很早就到了电影院，她耐心地等候着，在她荒凉的心灵中，等待他出现会长出一片绿洲，他来了，谢天谢地，他竟然朝着这个细节奔来了，这就是说他受到了引诱，她的引诱成功了，他来到了她身边坐下来，他看到了她，他点点头，知道是谁留下的电影票了，自此以后，她总是给他送电影票，约他看电影。很快，他们就结婚了，婚前，他们的所有约会都在电影院中举行着，电影院就是世界，他们缺乏交流，如果说交流，那就是盯着屏幕，盯着那些涌动在屏幕的镜头，终于，在看电影《青春之歌》时，她把头偏过去，偏在了他肩头，而他的手抓住了她的手，就这样，婚礼降临了，她穿上了那个时期并不流行的婚纱。她就是这样结婚的，所以，她有了他的孩子，在她怀孕的那段很漫长而艰苦卓绝的时光中，她有时间研究自己，同时研究那个男人。人是经不住研究的，人一经被研究，就意味着人回到了哲学和思考之中去，这时候，她被许多细节所捆绑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