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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保证,她的牙齿并没有说谎,她能当着副厂长的面保证她已经结过婚了。副厂长没有带走那袋喜糖,副厂长离开了,她听到他的皮鞋下面的声音并不和谐地穿越出去,她感受到了副厂长,作为一个男人,对她心存过幻想的那种失败。这似乎已经实现了她的目的,她之所以那么快地嫁给那个男人,不就是为了掐断副厂长对好心存的幻想吗?现在,她开始兴奋起来了。她提着暖水瓶下楼去了,在楼下的锅炉前,她又遇到了副厂长的老婆,真好啊,他的老婆手里也同样怜着一只红色的暖水瓶,她们相遇了,她扬起头直视副厂长老婆的目光说:“中午可以到我宿舍吗?我有东西要送给你。”然后,她没再说什么,也不再看那个女人一眼,就怜着空的热水瓶离开了。她不想与这个女人发生什么撞击,她恨不得快点离开,她与这个女人的齐蒂,全靠那袋喜糖去解决了。
午后,她在等她。那个女人果然来了,依然穿着银灰尘色的咔叽布的西装,依然带着那种怪怪的味道,坐在了她的单人床上。苏修从包里取出那袋喜糖递给女人说道:“我刚结了婚。”女人的眉开始扬起来心花怒放似的说道:“你这么快就结婚了啊,这是真的吗?你跟那一个男人结婚了吗?他是谁呀?他真有福气了呀!结婚是不是很好呀!结婚以后就没有那些该死的男人前来骚扰你了,不是吗?”她不说话,她看着这个女人的眉飞色舞,她的目的又达到了,这个女人真高兴,因为她结婚了。女人带走了她的喜糖,女人大约是想把这些糖果带给她的男人去品尝,或者她偷着品尝。
苏修也同样开始兴奋起来了,因为结婚她把生活中最困难的事情一下子突然就解决了,如此快地解决了。她兴奋着,从单身宿舍回到了办公室。这就是她的婚姻生活,她那么快争取婚姻生活原本就是如此地简单啊:心,此刻她的心充溢着那种最简单的快乐。她不知道,她还没有真正地研究过婚姻的简史,不管她的小哥哥的婚史如何地沉重、无奈,似乎那都是离她最远的风景;也不管她的表姐姚梅的婚姻又矛盾又调长,她还是在她青春的故事里,进入了婚姻,甚至连她的母亲父亲也来不及通知,她就独立地领了结婚证书。确实,似乎她的办公室开始平静了,副厂长也很少进入她的办公室,至于副厂长的老婆再也没有骚扰过她的生活,因为她每天下午下班时,她的丈夫就骑着自行车从另一个方向,另一座郊区到她的厂门口来接她了。很快,许多人都知道她结婚了。她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他缓缓地骑着自行车,穿越着郊区之路然后到达他们的婚房。很快,她怀孕了。现在,到了她给母亲打电话的时刻,她在办公室里给母亲打电话,母亲刚好在上班,隔着很长的距离,她听见了母亲喜悦的声音,母亲说:“结了婚好啊,结了婚你就是成熟的女人了啊,怀上孕就更好了,对于女人,怀孕是大地长出了果树和庄稼,对于女人来说,怀上孩子就可以骄傲起来啊,就可以编织筑巢穴了啊……”母亲不知道为何那样兴奋,那样地兴奋。而就在这时,副厂长站在了她身边,她挂断了电话,副厂长说明天带上她出差,这是工作,由不得她请假,拒绝,解释。副厂长说完就离开了,让她回家去准备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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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愣住了,她本想解释,但副厂长不让她有解释的权力,她已经怀孕了,这是医院检测出的结果,这是身体的科学,也是两性之问肉体关系的结果啊!她恍惚中开始往楼下走,还没有到下班时间,副厂长让她回家去准备准备,所以,冯明还没有来接她,她不可能等下去,她不可能站在厂门口无休止地等下去,她决定慢慢地走,然后与前来接她的冯明相遇,她沿着那条道路走着,继续往下走着,她怀孕了啊,这是上午的结果,上午她请假独自去了一趟附近的医院,她的身体有异变了,她没告诉冯明,因为她隐隐地感觉到身体发生了变化,每个月的月经不来了,而且不来已经很长时间了啊!她到了妇产科,化验结果表明她怀孕了。她走在路上,突然想到了表姐姚梅,她上了三轮车,她想去见表姐,表姐快生了,所以表姐充满一切经验。
她需要表姐姚梅的经验,她坐在三轮车上,似乎已经忘记了出差之事。随着三轮车朝前奔去,仿佛她在奔向一个峡谷口,那是经验的峡谷啊,那是激起波浪之峡谷啊!她坐在车上,朝外跳望着,她想看到什么,到处都是人类的景象:拥挤的街道塞满了人,塞满了那些头颈的前后摇摆。因为这是一个摇摆的世界。年轻人怜着手提式录音机正在穿越街道,各式各样的喇叭裤,各式各样的波浪形头发在街道飘动。而此刻她所需要的却是人类的经验,只有在这一刻,她才突然顿悟到自己是多么地迷惘啊,多么地举足不定啊,只因为怀孕就这么地虚弱。所以,她要索取人类的经验,而人类是那么庞大,她只能索取个人的经验了。这经验就在表姐那里,所以,她下了车,直奔表姐家,她来得还是时候,表姐正准备去医院,表姐刚刚已经感觉到浑身不舒服,腹部已经开始轻微地痛,一种言之不尽的痛,一种很缓慢的痛。表姐仿佛找到了救星,让她送表姐尽快地去医院,现在,苏修又忘记了自己怀孕的事。她擦扶着表姐上了三轮车,很快就到了省第一人民医院。表姐是挑剔的,除了穿衣挑剔之外,对于医院也很挑剔。所以,她要到最好的医院,她在车上告诉苏修,都已经坚持到现在了,所以必须找最好的医院。表姐的神态仿佛在缓慢的痛楚中期待着什么,这很明显她期待着医院,期待着一场顺其自然的分娩到来。表姐什么都不想了,什么都顾不上了,在这个非常时刻,她唯一狂奔而去的就是医院,就是分娩,这就是表姐展现出的怀孕故事,它让苏修看到了经验,她已经意识不到那个怀孕的事实,因为表姐快生孩子了,这是一个玄机,一个彼岸,她加入进去了,她很快地融进了表姐的命运之中去,因为她虽然已怀孕了,她还没进入孕期的种种经验之中去,所以她可以游离出来,现在,她不仅仅已经忘记了出差之事,忘记了单位和副厂长,而且她还忘记了自己的怀孕化验单。她擦扶着表姐从车上下来,开始上台阶,到处是来苏味,到处是白大褂,白口罩以及病人的啤吟声。她们上了台阶,进入了妇产科,进入了产科住院部,进入最后的孕史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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孕史,即女人为之倾尽力量,用尽自己唯一的子宫收入并藏住男人体液的一种历史,这体液与女人之体液相融以后,孕育了生命;孕史,充分地使女人排斥开忧伤的时间,时间之母在旋转,使其一个生命开始成熟,从子宫中落下,落在大地之上,这时候,孕史结束了,女人的身体也从而获得了自由。在孕期,女人失去的自由包括性,包括旅途,包括冥想中的探险生涯,包括斗争和挣扎,在孕期,女人用尽全部力量忘却世间的战乱,使子宫平和安详,只为了让孩子出世。现在表姐尖叫以后,她的子宫自由了,孩子出世了。那是一个男孩。男孩的父亲早就来了,早就赶到了医院,赶到了表姐身边。然而,表姐似乎不看男孩的父亲,也不希望从男孩父亲那里获得慰藉,苏修隐隐约约地已经感觉到了在表姐和这个男人之间已经产生了一种隔罔。男人来了,她可以回去了,她已经留在医院有两天时间了,两天时间意味着什么呢?首先是她的出差被她遗忘了,把单位忘记,把副厂长忘记,因为表姐生孩子了;除此之外,她已经把丈夫忘记,她甚至想不起来那天下午丈夫骑自行车到厂门口等她的事情。现在,她想起来,一切都清澈地的浮现,首先,她到了医院外的公用电话亭给副厂长打电话,没人接,始终没人接电话,这说明副厂长已经出差了,她感到一种窃喜,因为表姐生孩子使她失踪了,副厂长是无法与她联系上的,她手上无电话,婚房中也无电话,整个八十年代,电话是不畅通的,受阻的,因为各种线路电话的容器还没有大量地生产出来,还没有接到人的器官深处,还没有接通人的脑电图像中去,所以在一个缺乏电话的世界里,寻找一个人是艰难的,她估计副厂长出差了,世界不会缺少她一个而停止转动,世界必须循环转动。
她在那个傍晚打三轮车回家,丈夫不在家,到了很晚,估计是半夜时,丈夫回来了,这个男人满脸疲愈,他说在楼下他看见灯光了,他已经绝望,因为已经寻找了她两天时间。这个人曾经到小哥哥的照相馆去找过她,小哥哥对他很冷漠,他看见这种冷漠就转身从照相馆出来了。他又去小表姐家里找,门锁着,他找啊找,骑着自行车几乎找遍了整个城市,还是没能寻找到她,他绝望地回家,然后就这样看见了灯光,她听完她的叙述扑进了他的怀抱,他的怀抱充满了热乎乎的汗味,她感到对不起他,让他如此地满城市在寻找他的踪迹,这时候她突然想起了怀孕的事,她在包里寻找那张化验单,他说想要洗一个澡,身体实在太脏了,已经有异味了。
那时候房间中没有卫生间,洗一个澡要到公共澡堂,洗澡受到的限制会使各种人体散发出异味;此刻,苏修似乎也忘记了继续寻找化验单的事,她也感觉到了黏糊的身体,渴望洗一个热水澡是如此地强烈,超过了所有的言说和欲望。她和他奔向了同一座公共澡堂,她站在热乎乎的水花四溅的水龙头下面,她站在公共澡堂,她脱光了所有的衣服。
他在澡堂门外等她,这时候夜已经很深了,然而,这座二十小时营业的澡堂仍然不断地有来来往往的人。他等着她,她出来了,现在,身体舒服多了,他用自行车带她回家,她突然又想起了那张化验单,她回到家后第一件事就是开始寻找那张化验单,可是,她却怎么也无法寻找到那张化验单,她钻进了被子,她实在太累了,他似乎也太累了,两个人很快就睡着了,睡得那样沉,任何事物都没有进入他们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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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她隐约地在翻身时告诉过他,她已怀孕的事,他澳了一声,又翻身睡觉去了,或许他并没听见,或者听见了很模糊。因为她手里的化验单消失了,也就在这一天,她想到医院看望表姐时重新做一次化验,因为太简单了,而且又是在另一家医院,她认为那张化验单很重要,重要得可以收藏起来,收藏在她个人的历史迹象之中。这也是书上告诉她的,因为喜欢上了私密中的写作,她便知道了收藏一页纸是多么重要,所以,她来到了医院,首先去看表姐,表姐枕边躺着那个男婴,表姐突然告诉她说:“现在,我可以自由了。”她听不懂表姐话中的隐喻,她以为表姐只不过是在宣扬一种主义,因为表姐向来都是被个人主义所支撑而生活的一个女人。她看着那个男婴,突然意识到要再去进行一次化验,获取那张化验单,表姐挡住了她问她去哪里,她把自己已怀孕的事说了,表姐惊讶地说:“又一个牺牲者,你怎么那么快就怀孕了?你怎么就那么容易怀孕?你知道怀孕要很长时间的呀!”她去化验了,跟昨天一样,化验单呈现出了她已有身孕,她又回到了表姐身边,表姐说:“我可以跟他摊牌了。”“摊什么牌?”“离婚,我早就想离婚了,只不过怀上了孩子,不方便离婚。”“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表姐的脸上出现了苦涩的笑,两行泪水涌出了她的眼眶,表姐说:“离婚是必然的,对于我来说,选择离婚是必然的。”苏修看着表姐,表姐突然说:“你也会离婚的,相信我的判断,相信我,那个男人根本就不配你,他一点也配不上你,所以,我看见你们站在一起时,就知道对于你们来说迟早都会离婚的,只是时间早或晚一些而已。”
她想逃逸出去,在洋溢着来苏味的病房中,表姐虽然躺在床上,却像一个女巫,盯着她,试图揭穿她的未来,她被表姐所揭示的那幅不和谐的图像笼罩着,她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悲哀,她似乎是在第一次格外清醒地面对自己的婚姻生活。总之,表姐就是一个女巫,就是一个令她感到对未来产生恐怖的女巫。她拿着那张化验单,她把它装在了包里。她想把整个怀孕的事件收藏起来,只让自己看见。仿佛是受到表姐声音中一种潜在的魔法的支配,当她回到婚房中面对那个男人时,她怎么也没有勇气没有激情将包里那张化验单取出来,摊在手心,让这个男人分享其中的奥秘,分享其中的喜悦和痛苦,她索性将那张四方型的化验单从包里拿出来,装进了她的一只箱子,她跟这个男人结婚时就怜着那只箱子来,里面装着她的各种学历和档案,她把这份小小的化验单已经归入她的档案,与她成长中的任何一次历史,存入了她个人的档案之中去。现在,她开始看着这个男人,表姐那种女巫式的声音不时地在空中回旋着,她开始第一次研究与自己发生婚姻关系的这个男人的脸,他的脸瘦弱,而且戴着一副眼镜,这张脸如果从审美上讲,实在让她找不出任何一种美感来,那么她到底是怎样同这个男人组成婚姻关系的呢?她越来越理性起来的翅膀开始从低处从那张婚床上飞起来,她飞得很慢,很慢,只是绕着婚房的天花板小心翼翼地飞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