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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没有男人或女人的齐蒂、相互挣扎和骚扰,这个世界会不会非常地单调;如果没有女人用子宫来承接男人的液体,覆盖在女人身体上的男人会不会从树上掉下来,从石岩上砸下来,从马背上、摩托车上,从潜水器上,从越来越高的扩音器上,从一支香烟的灰白色幕帷上砸下来,砸得遍体伤痕。女人承受了男人之液体,树和岩石培植了男人走在危险和高处时的骄傲。现在,有另一种东西潜来了,犹如鱼鳞显现:一个女人所激起的猜测和嫉妒心,使这个女人变得发疯,开始盯起苏修。
这个女人开始盯苏修的什么呢?她的胸吗?那青春的胸,这样的胸部是舒缓的,是缓慢的,藏在内衣中,不露声色;盯住她的脸,布满胶质的脸,由于经受的时间磨砺太少,这样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痕迹,由于日光和月亮还没有为这张脸投下足够的阴影,这样的脸太让人嫉妒,还有她的喇叭裤绷紧的修长的双腿,它是通往时间的加速器,也就是说她的腿揭示着她还有太多的时间去步行,去旅途,去穿越沙漠和荆棘……最重要的不是盯着这些外在的身体,而是盯着她的眼神,盯着她的行踪,盯着她一言一行都散发出的疑虑,就是这样,苏修感觉到了有那样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后来她终于弄清楚了这个女人就是副厂长的老婆,四十来岁或接近四十来岁。她总是盯着苏修的自行车,这个女人似乎就住在附近,于是,苏修弄清楚了,这个女人确实就住在厂区的住宅楼,离她所住的地方不过三分钟的距离。三分钟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概念?三分钟不过是她扬起的橘红色喇叭裤下的一阵节奏,那时候,她穿上了一条橘红色的喇叭裤,色彩过分地明亮,过分地热烈,过分地炫目。
三分钟不过是人们叹息和打哈欠以后的一刹那,一个短促以后的三分钟不过是一阵风吹来,一朵花落地,这种过程可以使那个盯住苏修的女人尽快地在三分钟内看见苏修橘红色的喇叭裤,她是青春的,而且是整个汽车厂内最炫目的一种色泽,又是副厂长的秘书,所以,副厂长的老婆自然有权力开始来盘问她了,副厂长的老婆来了,在一个傍晚,终于站在了苏修的门外开始敲门。门掩上了,苏修打开了录音机,又是邓丽君的歌曲,这是一个松弛的时刻,她轻松地穿上了睡裙,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的那些秋色以后的树叶,冬日即至,她开始倾听着邓丽君的声音:那甜的、咸的、伤口似的,蓓蕾似的声音。就在这刻,门上传来了声音,她毫不在意地就打开了,她以为是邻居的女孩,那个女孩是打字员,喜欢站在她门口问她想不想去吃城里的小吃。门外站着的这个女人吓了苏修一跳,她保持着镇静,打量着这个来者,副厂长的老婆穿一套咔叽布料的西装衣裤,是那种特别正规的衣裤,坐在了床上,盯着苏修的脸问道:“你不过二十岁吧?”苏修点点头,女人低声说:“你与他出差几天,干了些什么事情?如实告诉我,一定要如实,懂吗?”苏修诚煌诚恐地望着女人说道:“不干些什么呀,完全是工作上的出差。”“撒谎,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男人,一个色鬼而已,我知道是他引诱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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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申明说只是让苏修如实地讲清楚细节而已,他是如何引诱你的,细节很重要,在几天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苏修盯着这个女人的脸,她感到是不是魔鬼来临了,这个女人原本是有些姿色的,只不过她的姿色被她神经质的脸,被那种发作的病态的追问所磨损了,而且,她的那套啡叽布的老式的女式西装掩饰了她的部分姿色,使她变得陈旧,缺少新鲜感。女人说:“他是我的男人,我了解他,我太了解他了,说吧!告诉我,也许我会帮助你,我会为你撑腰的,他到底是怎样引诱你的?你们上了火车,在卧铺厢里,我知道那是一个可以引诱你的地方,那个空间太小,火车朝前轰鸣而去,他的手在火车上摸你了吗?”苏修扬起头来,黑暗,一个黑暗,她的头颈似乎已经触到了黑暗散发的令她头晕的那种光线,她问自己,并竭力加快着,在火车上他到底有没有伸出手来摸自己了吗?她否定着这个概念,这个提问太黑暗了,也太模糊了,她一开始就受不了这种洁问,然而,那个女人依然在问:“怎么样,当他的手来摸你时,你反抗了吗?你尖叫了吗?还是也不叫也不喊……”苏修感觉邓丽君的歌曲快完了,那盘磁带中最后一首歌曲已经结束了,她有一种空的感觉,她看到眼前的这个女人依然在盯着自己的脸,女人非常希望她能够开口说话,所以女人不断地使用各种措词,试图让她回到场景上中去。
场景之一,在火车站,澳,许多人的火车站,女人试图让她回到了火车站的卧铺厢中去,回到更私密的两性空间中去,所以,女人从不停下她的嘴唇,她一直在说,试图撬开她的嘴在这样的时刻,她的嘴为什么紧闭,沉默,失语,仿佛已被石头封住了嘴唇。除了火车站,还有别的意境,现在女人似乎感觉到那列火车在震荡,在摇晃,女人觉得火车上发生触摸现象似乎是模糊的,所以她果断地切换了这个场景,问苏修到达外省以后,到达开会地点以后,住到旅馆以后的场景。
女人说:“说,说吧!到了旅馆以后,他骚扰你了吗?我知道他在夜里的本性,他什么都可以忘记,到了夜里,他就是一头动物而已,他到你房间了吗?他强迫你了吗?”苏修的头越来越晕,越来越晕了,她快支撑不住了,她要喊叫了吗?女人走过来,用手托起她的下巴,语调依然低沉:“他强迫你了吗?告诉我,他是不是强迫你了?”苏修快要晕下去的时刻,敲门声来临,是手叩门的声音,让苏修快到收发室接电话,快去,是她哥哥来的电话,就这样,电话解救了苏修,女人离开了。
苏修跑到了收发室,跑到那台黑色的电话机盘边,哥哥在电话的另一端说道:“你有空吗?她又跑了,我在找她,我什么都不害怕,就害怕她去死,你来吧,帮我一起找吧!”这个电话解脱了苏修,这个电话终于让那个女人放开了她,然而,更让她头晕的现实又来临了啊,这就是生活吗?她蹬着自行车,扑向了夜幕,哥哥说他去火车铁轨去找她了,让她到别的地方去找,因为这样就不浪费时间了。她的心慌乱着,奔跑着,终于来到了哥哥他们的住宅区附近,她问自己到哪里去找啊,世界如此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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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提醒她不让她到铁轨上去找,那么,除了铁轨还有什么地方最危险啊!她抬起头凝视着夜幕,她突然想起来一个词:跳楼。这是很久以前了,很久以前了,搜寻记忆是艰涩的,如果不是急用,很多记忆已经接近死亡。她现在想起来了,那是小哥哥和樊晓萍刚结婚不久,有一天她陪同梦晓萍到医院检查孩子的状态,她们是步行着去的。在路上,她们经过了一座大楼,那大楼正在往上盖,已经快几十层了,苏修说这房屋真高啊,不知道要盖到几层,樊晓萍也抬头往上看,然后嘲笑似的说:“真高啊,如果你哥哥不要我了,我就跑到楼上去跳楼。”这件事已经忘记了,已经被风吹散了,现在又回来了。苏修将自行车存好,然后开始奔向这座大楼,这座大楼已经封顶了,苏修顺着楼梯开始往上爬,那些楼梯是水泥浇灌,大楼也完全是水泥和钢筋混杂在一起浇灌出来的,她开始往上爬,终于爬到顶楼了,然后再爬到平台上去。
在一盏孤灯下,站着一个女人,她是对的,她是搜寻记忆的能手,这个已逝又再次回来的记忆让她寻找到了樊晓萍。她轻轻地走上前,樊晓萍回头厉声说道:“你如果走上前,我就往下跳,你如果真敢往前,你如果真敢走上前,我就跳下去……”苏修不敢上前,只好凝固着,她现在开始使用语言了,当然全是劝说,她说往下跳生命就结束了,生活也就结束了;她还说一切都可以好好地说,为什么跑到这个地方来呀!死亡是一件多么愚蠢之事,多愚蠢呀!她一边说,一边开始吸泣,她开始融进去了,进入了这桩事件,所以她哭泣,为她感知到的恐怖而哭,为她无法走近樊晓萍身边而哭;为这座大楼最危险的边缘而哭,为跳楼这个词汇而哭。她的声音开始喳住,仿佛被鱼刺所生硬地卡住,她的咽喉剧烈地疼痛。樊晓萍似乎已感知到了苏修的悲伤和畏惧,她大声说:“去找你哥哥呀!让他过来,让他到这里来,让他来看呀!如果他非要离婚,我就跳下去……”苏修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办法,经过樊晓萍提醒她向着楼下跑去,她明白了,只有哥哥来才会制止樊晓萍的跳楼事件。
她跑啊跑蹬着自行车,开始往火车站,往啤酒厂外的那些铁轨奔去,她的心塞满了破旧的棉絮,塞满了那些该死的淤泥,塞满了令她室息的空气。她终于看见铁轨了,看见了铁轨上空微暗的灯光,她叫唤着小哥哥的名字,她的小哥哥,她知道她的小哥哥正在绝望地,无助地搜寻着樊晓萍的身影;她还知道小哥哥多么害怕樊晓萍死,多么怕,所以她叫唤,小哥哥在很远的地方就听到了,听到了。
小哥哥听到了这种叫喊,他似乎也在惊惊地回应她的声音,所以他们在铁轨外相遇了,她说到了那幢楼,说到了那个跳楼的词汇,她怕极了,比她的小哥哥更害怕,因为她已经寻找到了事实,寻找到了那种真实的现实。小哥哥整个身体仿佛都在晃动起来,晃动得如此地厉害,他们各蹬一辆自行车,朝着夜幕下的城市奔去,朝着那幢大楼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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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哥哥开始面对樊晓萍了,他已经彻底妥协,死亡确实震撼人,尤其会震撼并折断人最为坚韧的那种钢绳,小哥哥说:“你别这样,不离婚就行,为什么这样?为什么?回过头来,我答应你不离婚了,好不好呀!”小哥哥的声音是战栗的,也是温存的,对于樊晓萍,这是最为温存的声音了。樊晓萍回过头来,就这样,小哥哥走上前去,从后面揽紧了她的腰,她还来不及挣扎就已经被小哥哥往后拽去,他们已经脱离了平台,危险的平台,总之,樊晓萍的第二次赴死计划失败了,被掐灭了。小哥哥又一次妥协了,这种妥协让苏修感到了小哥哥的那种绝望,她回望着小哥哥用自行车载着樊晓萍从夜幕中消失的踪影,她感到又室息又可笑,又荒凉,尽管如此,樊晓萍已经回来了,她的跳楼计划变成了泡影,而此刻,她蹬着自行车她太累了,她一回宿舍,就想躺下睡觉,然而,她却嗅到了一个女人在这里留下来的味道。是副厂长老婆留下来的味道,那味道混杂在这小小的陋室中,怎么也无法弥散出去,即使她打开了窗,也无法被风吹走。这味道自此以后仿佛融进了衣柜,床底,茶杯中去,她哭泣着,躺在被子里哭泣。夜的暗箱中收入藏住了她低低的别人看不到的哭泣之声,然后夜退了。
慢,慢下来的时候,橘红色的喇叭裤穿巡着,她接到了一个电话,那个从电话中传来的男人的声音告诉她说,他是她同校的同学,只不过她不认识他,而他已经认识她很长时间了,很长时间了,问她想不想见面,他请她在公园中去见面,他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她对这个男人感到一种好奇,那是她刚刚进入星期五,即将进入周末的时候,他的电话就来了,她在办公室,她接电话的时候,副厂长进来了。她的声音似乎被副厂长揣摩着,电话完后,副厂长试探性地问她是不是被男人追了,她不抗声,继续为副厂长做事,从文件柜中寻找一份原始档案。
副厂长盯着她,盯着她的下巴,还有她的胸部,目光游移了一阵以后离开了,她已经找到了那份原始档案,给了副厂长。现在好了,副厂长可以离开了,她满以为副厂长可以就此离开了。然而,副厂长却没有走,他坐在椅子上,她对面的一把椅子,副厂长说他还是会找机会带她出差的,言下之意是在说他不会轻易罢手的,不会把她放过的;言下之意无疑是在暗示她说,他已经盯住了她,她就在他办公桌对面,她不会跑走,而且跑不走;言下之意是在说作为一个男人已经喜欢上了她,作为一个男人把她带到身边,藏在旁边的办公室是已付出了代价。
她从不抬头正眼看一眼副厂长,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副厂长,她就会想这个男人的老婆来。那个女人,身体中弥漫出接近四十多岁女人的那种特殊的味道,特殊的衣服的味道,咔叽布的味道,肉体的味道,带着挑衅的味道,早已留在了她的单身卧房,直到如今,仍旧在里面弥漫,不知道何日才会消失殆尽。那个女人最为主要的目的是为了挑衅她,现在,每每想到那个女人的诗问,她都觉得荒唐,于是,一种强烈的念头油然而生,她站起来说她要走了,到下班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