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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哥哥到底在干什么？他撒谎以后又面对黑夜，那么小哥哥到哪里去了？这个问题现在就像当年樊晓萍怀孕的问题一样，使苏修被笼罩，为他人之生活而被笼罩，无疑是被他人牵扯着鼻子走，既然被他人所牵扯着鼻子走，无疑会嗅到空气中的一些味道。这时候，城里的一个女人牵扯着一条铁链做的绳子，牵着一条狗的意象已经在八十年代初期出现在眼前了。这个意象并不普遍，只会偶然才遇到，然而，那个牵扯着狗的女人是那样松弛地走着，因为她不用着急，因为她的狗无法奔跑起来，被她控制着速度，控制着狗性，控制着风格。世界需要控制人类历史的一切进展，所以便发明了速度，或慢或快的速度浸入人的生命之中去，使其生命在其中受困，使其生命在其中获得挣扎的快感和痛感。一个人也同样需要控制欲，首先是控制自己的欲望，比如，樊晓萍在追踪小哥哥的意念中，突然被潜意识中的现实所控制住了脚果：因为她害怕激怒这个男人，她害怕失去她的婚姻。而此刻，苏修已经被这个女人的节奏不知不觉控制住了念头，那就是探究小哥哥的生活，她想独自为樊晓萍去探究小哥哥夜里到底在干什么，小哥哥为什么要撒谎。然而，她一跟踪就已经被小哥哥发现了，小哥哥回过头，推着自行车把她约到一家大众茶馆坐下来了。在茶馆里，有人在打扑克，并不安静打扑克的通常是老年人，他们围坐在茶馆，不时地抛出扑克牌，那些旧的发黄的扑克牌仿佛从空中掉下来，从他们手指缝中往下落。拐过弯，终于有一个角罔了，人在占据角限的时候，仿佛在寻找自我，简言之，人只有想隔离开世界的时候想寻找到自我。在这里，自我是什么呢？自我就在这里，在小哥哥的脸上闪烁，他想要这里的角偶，他想占据茶馆的一个角偶从而面对苏修，他说：“小妹，你别给我惹事了，当初如果你没有带她来，我就不会与她形成这桩婚姻，现在，我之所以不尽快地了结，只是害怕她受不了，害怕她去死，我要等待时间……让她不会去死的时刻与她了结这桩婚姻。”苏修提出了一个问题：“为什么不可以过下去？为什么非要了结这桩婚姻？既然结婚了为什么不可以过下去？” 小哥哥笑了，一种无可奈何的笑：“是啊，是啊，为什么非要与她过不去？我也这么想，为什么非要与她过不去呢？我还是告诉你吧！我跟她在一起，生活在一个空间里，就感到无聊，无聊透顶，而且一看到那个孩子，我就觉得没劲，那个孩子直到今天仍是一种谜团，我确实记不清楚了那天晚上，我到底是否与她发生关系，没有证人，这种事情是无法有证人的……这就是我被她所奴役的时刻……你知道我与她生活在一起的无聊吗？多么无聊，多么无聊……”小哥哥无话可说了。他们离开了茶馆，苏修回到了单位，回到了办公室电话铃响了，是樊晓萍来的电话：“喂，你见过你小哥哥吗？”“哦，见过一次……”“他说什么？他想与我离婚吗？”“他只是感到无聊，但暂时不会的，他害怕你去死……”电话挂断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对樊晓萍说这番话，为什么？
难道这也是一种无聊吗？不知为什么当她听到樊晓萍声音的时刻，无聊已经开始了，这个曾经是她同谋的女人，当初挺着腹部，与她上了火车，从那一刻开始，她似乎就被这个女人的命运所牵扯进去，怎么也无法出来，怎么也无法摆脱小哥哥和樊晓萍婚姻的不稳定。就在这个晚上，小哥哥给她宿舍打来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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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半夜了，电话是打到门房的，守门人走了五六分钟上了宿舍区楼，敲开了门，她还没睡，她还在听邓丽君的歌曲，她工作以后就买了一台录音机，那时候已经是邓丽君歌曲风靡一个国家的时候，喷邓丽君，邓丽君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她为什么拥有如此甜美而伤怀的嗓带？每次她听邓丽君歌曲，仿佛都感觉到邓丽君这个女人穿着水晶鞋望着尘世，望着哀伤的人世间，然而，她的嗓带中仿佛渗出了最甜的蜜。而就在这一刻，敲门声使她回过神来，她打开了门，守门人站在门外说：“你哥哥来电话，声音很急，你快到门房接电话。”她越过了走廊，这是一座单身宿舍楼房，走廊上吊着一盏大约20瓦的白炽灯泡，那时候，整个国家都在使用白炽灯泡，那时候，整个国家都没有大面积地输通电话网，电话是稀少的，比如，在这里，电话只能打到门房，如去接电话得奔跑着，唯恐电话断了。这一切都称之为慢，电话因为没有大面积普及，所以是慢的，难以想象，小哥哥在电话的那边有多么着急，小哥哥从未在这样的午夜打电话来，如果他打电话来，那么一定有什么急事，那时候，守门人是重要的，守门人要接每个打进来的电话，守门人通过打电话从声音可以判断那个时代的特征、生活状态和生活的无病啤吟。
守门人已经判断出在小哥哥的声音中有一种焦虑，不错，守门人是敏感的，八十年代的守门人不仅仅守住了单位、住宅区域的一道门，而且学会了判断来来往往的人流和身份、特征，除此以外，守门人把守住了每个电话的进入。当苏修拿起电话时，小哥哥异常焦虑地说：“樊晓萍出走了，留下了一封遗书，你能赶来吗？我们得尽快去找，否则会出人命的呀！”苏修的心仿佛分裂了，她搁下电话，回房间穿了衣服，骑着自行车飞快地往小哥哥的居住地域奔跑，自行车确实带来了速度，她为了学自行车也颇费了些时间，在大学毕业以后，她买了一辆自行车每天在汽车厂工会的院子里蹬着，蹬着，倒下去就扶起了自行车就那样，她能支配自行车了。她来到了小哥哥家，小哥哥告诉她，今晚他上夜班，樊晓萍给他去电话说，让他回家来看遗书！她活不下去了，他吓坏了，他从与樊晓萍结婚之前就已经保存了樊晓萍那种要死要活的图像，也正是这图像的蒙绕不休，他不得不与这个女人进入了婚姻，而当他跑回家后，果然看到了茶几上的一份遗书。女儿睡在卧房中，这一切都是在女儿熟睡以后发生的，樊晓萍使用一支钢笔书写遗书时，心情是纷乱的，从那些胡乱涂鸦的笔迹中可以看到樊晓萍那颗混乱的心灵。遗书说：她过不下去了，因为等待她的只是离婚，所以她不如趁早了结。文字不多，樊晓萍对文字没有多少感觉，因为她只在嘴唇上使用文字，并不用笔来使用文字。但这份遗书已经表明樊晓萍去赴死了。小哥哥的脸变白了，他是被吓坏了，他说应该分头去找，一定要找到她，必须找到她，小哥哥很肯定地说可以赴死的道路千千万万条，只是不知道如今去哪里赴死呀！苏修提醒他道：想一想，她平常喜欢去什么地方，喜欢出人什么场所，她跟什么人什么环境在一起。小哥哥说：“啤酒厂，每天她都奔往啤酒厂，那时候会经过铁路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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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铁路轨道，澳，苏修的呼吸要命地窘迫起来了。樊晓萍去啤酒厂上班，必须穿过铁路轨道，这是一条危险的赴死之路呀！她不容置疑地对小哥哥说：“樊晓萍一定在铁路上了，我们到铁路沿线去……”小哥哥仿佛也在这一刻，这么短促的一个瞬间里已经被铁路轨道的意象所笼罩了，这个世界一切都带有极其震撼的笼罩性，不仅仅天空可以笼罩我们，而且每个人，每种时态，每段插曲，每声叹息每次呼吸或死亡都可以前来笼罩我们。有更多时候，笼罩，像一块石头硬来，可以砸伤我们的身体；而有时候的笼罩却像铅笔涂鸦着，在纸面上，在心灵上轻柔涂出一片灰尘蓝色。如果是一种绝望的笼罩来临时，那一定跟我们的肉体和灵魂生活有关系。
这时候，他们所经历的笼罩是强烈的，犹如地震，只是房屋还没有震撼，石瓦还没有砸下地，地壳也还没有分裂而已。但他们已经奔往樊晓萍去上班的路上，这是郊区，啤酒厂在郊区，不可能在城市，许多工厂都在郊区，是因为广大无边的郊区可以容纳一切噪音，只有郊区可以收留并潭灭噪音。他们骑着自行车，路是窄小的，可以想象每天的每天樊晓萍骑着自行车奔往啤酒厂的路并不平坦，是颠簸的，是曲折的，是艰辛的。小哥哥说我没有想到她骑这么远的路，够她劳累的。突然听到了空中火车一声声尖厉的呼啸声，是呼啸声，确实是呼啸声来了。火车在夜幕中来了，火车经过了旷野中的郊区，小哥哥突然绝望地说：“她在哪里呀？她到底在哪里？她不会在铁轨上去吧！那太危险了。”苏修倾听着呼啸声，铁轨在百米之外突然跃入眼帘，铁轨出现，意味着什么呢？
铁轨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隔着夜色，苏修奔往铁轨的身体并不轻快，看见樊晓萍那份遗书时她已经失去了轻快的节奏，你很难想象，在你看到一个人留下的遗书尽收眼底时，还能让身体充满了往日的一切明快的节奏，这时候，世界快塌下来了，天空快塌下来了。苏修的脚仿佛在疼悸中往前走，她推动自行车，朝着广大的夜幕看去，火车已经过去了，在火车的呼啸声中火车刚刚过去。他们面临着一个最为不安的残酷的现实，那就是尽快地寻找到樊晓萍，要尽快，要尽快，抓住速度，否则会死人，首先是苏修朝着铁轨走着，她太熟悉铁轨了，仿佛这是深人她身体中的时间轨道，每当她走到铁轨边时，就会想起那年春天，那个春天的噩梦，那次春天的目击证人。那个逝去的时刻为什么在铁轨上重现？因为记忆在作怪，记忆是那种在人生中不时地提醒你痛苦，思念和回首的一种磁铁，无论你要不要这种磁铁，它都会袭击你，在你需要或不需要的时刻，猛袭你，咬噬你，分裂你的注意力。
由铁轨想起了繁小桃，只是片刻间的事，繁小桃已消失很长时间了，苏修吁了口气，为这个女人的不露面而感到轻松。她抬起头，小哥哥在旁边，小哥哥比她沉重得多，因为小哥哥害怕樊晓萍赴死，而她呢？她没有小哥哥那样沉重，她仿佛有一种预感，樊晓萍并不会轻易赴死，因为赴死的人必须充满不可思议的魔法式的力量；她有一种预感，樊晓萍身体中缺少这种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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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修最近已在写作，是一种地下活动，她没告诉任何人，这是一种潜于她私人空间中的，在单身宿舍中秘密进行的活动而已，所以，她已经开始能摸着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尽管触摸之手于她是那么地纤细娇小。决定写作，始于铁轨，始于那种尖叫，这是一个巨大的秘密，因为收藏秘密已令她迷悯焦灼，所以，在她最困惑时，一支笔触到了她的指尖。现在，铁轨在眼前，樊晓萍会在哪里？她会在铁轨上吗？从某种意义上讲，樊晓萍每天上班经过铁轨，所以铁轨是她最熟悉的世界了。朝前奔赴而去的小哥哥突然发现了什么，他低声说道：“前面有人，好像有一个影子在前面晃动。”小哥哥发现了希望，他加快了脚步，他加快了焦虑的心，加快了绝望以后寻找希望的线索，而苏修则加快了奔向一种叙述的念头，她已经开始面对叙述，在这条无限绵延在黑暗中的轨道中，潜伏着叙述的诡异，此刻，樊晓萍出现了，这是一种诡异的开端，樊晓萍站在铁轨道上，风吹拂着她起伏的肩膀；这是叙述的可能性：樊晓萍还活着，还没有来得及赶上赴死。小哥哥冲上前去，仿佛越过雷区，越过了暗礁，扑上前去抱住了铁轨上的樊晓萍。
苏修站在铁轨之外看着这场拥抱：一个留下遗书赴死的女人被丈夫发现后快速地赶来，从而阻挡了她遗书中呈现出来的死亡，他扑上前拥抱着她，并把这个女人从铁轨上拉下来，现在，即使火车呼啸而来，这个女人也不可能前去赴死了，男人的拥抱改变了她的念头，男人说：“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我不离婚，我今后不再谈离婚了，可以吗？”想要断绝死的念头，就不提离婚。女人挣扎着，最终再也不抖动肩膀，不抖动身体，不抖动肩膀的荒凉，她可以活下去了，因为男人说不再提离婚的事了。这是第一次樊晓萍的赴死之路，它被他们扑面而来的强劲速度掐灭了。苏修看着这一幕，看着这个在男人怀抱中由挣扎变得平静的女人，她骑上自行车离开了，她想小哥哥妥协了，小哥哥吓坏了，小哥哥终于开始学会妥协了。他必须以妥协来让樊晓萍不死。
他紧紧地拥抱了这个女人，让女人失去了铁轨，让女人赴死的念头结束，这个妥协的形象从现在开始，在若干年以后仍然回荡不息。苏修松开了手臂，她想拥抱什么，是拥抱万物吗？万物太大了，大得让人窒息，还是拥抱在身边的那些转动的时间吧！她骑着自行车往回走，撤离了铁轨，她想拥抱一件事一个人的念头是那样地强烈，而且震撼着她自己的内心，她在夜幕中以很快的速度抵达了城市中央，到了那片最大的东风广场，她停下车，现在，那种想拥抱一件事一个人的念头依然强烈得让她感到很寂寞很寂寞。尽管如此，有件事可以放开去了，犹如锤子放下了，并没有敲碎玻璃也没砸碎手指，那只锤子，铁锤已经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了，第二天早晨，她来到办公室，接到的第一个电话是表姐打来的，表姐告诉她说：“我怀孕了，来得太快了，孩子来得太快了，你说应该怎么办？我开始糊涂了，不知道应该拿这个孩子怎么办。是留下来呢？让孩子在我身体中成长吗？我糊涂了，我是真的糊涂了啊！你说怎么办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