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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哥哥绝望中决定了要与樊晓萍结婚的刹那,使苏修感到空气中似乎又飘来了艰涩味,还有铺天盖地而来的锈铁味,她喘着气,看着樊晓萍收回了水果刀。樊晓萍的脸上又再次涌出了两行泪水,泪水如此地晶莹,然后又是泪水的滚动,苏修看着小哥哥,在转瞬间,小哥哥的脸抽摘着,小哥哥走了,他说要去上班,不能在外待太长时间,让苏修送樊晓萍先回招待所。小哥哥飞快地从广场上消失出去。这一次,樊晓萍没有去追,她仿佛踏实地看到了她与小哥哥的命运中注定的那场婚姻,她踏实地走着,尽管泪水仍在滚动。三天之后,小哥哥从招待所接走了樊晓萍,也就是从那天开始,小哥哥和樊晓萍就住在了一起,这件事让表姐姚梅大为恼火,不过,事情都已经这样了,姚梅只好对小哥哥说:“你要为这个女人付出代价的。”也就在这时候,母亲从县邮局终于打通了表姐的电话,告诉表姐,苏修的录取通知书已到家里了,她被录取到省城一座大学的中文系。澳中文系,一座迷宫,一座敞开的装满符号王国的迷宫在等候着已到了十七岁的苏修。而在这几天,姚梅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你哥哥要为那个女人付出代价的,付出代价的。”代价是什么?这是一个对苏修来说不可衡量的词汇,不可触摸的词汇,不易解构的词汇,不容评判的词汇,她不断地咀嚼这个词,忘记了又开始咀嚼,为了研究这个词汇或者清楚地看见这个词汇,她来到了小哥哥的出租房,小哥哥正在办调动,他还没有从小县城照相馆辞职,所以人民照相馆决定将他的户口、工作档案一并迁转到省城,这对于小哥哥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在小哥哥的出租房中,洋溢着樊晓萍全部的气息,她毕竟胜利了,她对苏修说:“没有你,我就无法寻找到你哥哥,我不知道如何感激你,现在,我找到你哥哥了,我们胜利了。”她在无意识中把苏修誉为她的同谋者之一,所以她挺立起腹部说:“我们已经来到了这座城市,我要在这座城市生孩子,让孩子睁开眼睛就能看见城市,你知道这对我来说是一种梦想吗?”她在高兴之余,在无意识之中透露出了她的出生地,她过去的身份之谜:“我出生在一座小镇,出生在外省一座看不到铁路,也看不到火车、货车的小镇,我的母亲死了,在我十二岁那年,我的父亲再婚了,于是,就是这样我跟着一个羊贩子出来了,跟他走了很远上了一台拖拉机,又下了拖拉机,在我十二岁那年,羊贩子在一座县城贩卖了羊后,带我到了一座旅馆;在我十二岁那年,就在羊贩子试图奸污我时,我跑了,那种事情我看见过,看见过我的父亲在我母亲死后不久在他们从前的房间里,女人睡在下面,剥光衣服,父亲在上面叫喊着,我从门缝中看见了这一幕,所以我逃跑了……我搭上了一辆货运车去了很多地方,辗转了许多小镇,县城,许多年以后我遇上了开发廊的繁小桃,她把我带到那座县城开起了发廊,就在那里,我认识了你小哥哥,通过繁小桃认识了你哥哥,繁小桃曾经是你哥哥的女朋友,我们都知道,那时候,在整个小县城,你哥哥是最英俊的男人,繁小桃开始追你哥哥,她追你哥哥时,我已经开始心生嫉妒,然而,我怎么可能跟繁小桃去比,繁小桃就是漂亮,然而,突然有一天,繁小桃要离开了,将发廊转让给了我……就这样,在发廊,我得到了你哥哥,那天晚上,你哥哥完全醉了,然而却叫唤着繁小桃的名字,就是这样,在那个晚上,我怀上了你哥哥的孩子……这真是武器,怀上了一个男人的孩子,你就已经获得了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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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武器,这个词汇仿佛在那刻已经投挪过来,苏修挪动着身体,每挪动一次都会度过一些黑暗,在很多年里,这个词汇使她成长着,她每次去哥哥那里,都会感觉到变化,第一种变化就是樊晓萍分娩了,那是一个黑色的星期天,那段时间,学院里回荡着一种黑色的浪潮,人们穿黑色的T恤,黑色的布裙,背诵黑色的诗歌,而在那个黑色的星期天,哥哥照常加班,哥哥喜欢夜晚加班,那是暮色翻涌的时刻,她路过哥哥的出租房,只想去看一看,她敲开门,突然听到一种啡吟,在打开门的时刻,樊晓萍尖声叫唤道:“快,快,尽快送我到医院妇产科,我要生了,我就要生了,要生了,要生了,要生了……”苏修从未遇到这样的事,她摔扶着樊晓萍下了楼,他们住三楼,下楼的过程艰难极了,樊晓萍的身体几乎全都倚依在她身体上,让她感觉到这个女子就像一块石头,一个孕妇即将分娩时的身体就是一块石头。她好不容易将樊晓萍扶上了三轮车,三轮车招之即来,就在街上,三轮车就像候鸟们样栖居在马路的边缘。那是一群黑乎乎的候鸟们,三轮车是黑色的,胶轮,车厢也是黑色的,车夫的着衣也是黑色的。终于到了医院,到了妇产科,这时候,要交住院费了,苏修摸了摸口袋,只有几十块钱,是她的生活费,几十块钱交不了住院费,只好给哥哥打电话,哥哥隔了很长时间才赶到,他并不紧张,只是在拒绝着这个孩子,这种现实:“她如此快生了,为什么如此快就生了。”转眼间,孩子出生了,是一个女孩。这个女孩在小哥哥苏容还没有意识到做父亲的年代却已经来到了他怀中。这种变化随之带来了樊晓萍分娩以后身体的自由,似乎孩子出了子宫以后,樊晓萍全部的血管朝这个世界敞开了,当苏修看见樊晓萍下地走动时,樊晓萍浑身的血液都在朝外奔涌,朝着医院充满来苏味的走廊奔涌,朝着台阶外的世界奔涌着。
第二种变化在孩子出世以后降临,苏容在照相馆分到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这意味着身份的变更,小哥哥在省城已经扎下根的依据;这意味着他们再也不需要住出租房了。这是一个庆典的消息,小哥哥把这个消息告诉给苏修时,小哥哥正准备搬迁,那又是一个星期天,苏修来帮忙,那还是一个没有搬家公司存在的年代,小哥哥怜着三只箱子,哦,那些看上去沉重的箱子,塞满的不过是孩子的屎布、樊晓萍的衣服,家里的床单棉布而已,它们统统地已经被小哥哥塞进箱子,依然还需要三轮车,两辆三轮车就把他们送到了新居室,那是一套已经打扫干净的居室,尽管如此依然还残留着原来住过人家的一切味道,苏修一走进去,就嗅到了一大股油漆的味道,小哥哥告诉她说油漆可以让墙壁变得鲜亮起来,在四壁间,哥哥亲手刷满了七十年代末期最主流的油漆,用绿色,纯粹的草绿色,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视觉领域中最显赫的色彩,涂满了四壁的下部,仿佛想使居所陷在草地上,流水中,军营里,人类使用涂料的一切幻想基于心灵对于生活的颠覆和蜕变,就这样,这两居室,使小哥哥真正地拥有了家庭,而那个婴儿哭泣时,仿佛油绿色的涂料也在抖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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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种变化在七十年代即将结束的时刻来临了,转眼间,苏修就感到身体的变化越来越具体,越来越清晰:首先,那些昔日的衣服再也不能穿了,腿越加地修长,脖颈也随之修长,双乳变得饱满起来;牙齿越来越洁白,胃越来越饥饿,想吃东西的时候又总是难以咽下口,也就是在这时候,她去找表姐,那同样是一个暮色洋溢的周末黄昏,她站在门外敲门,表姐已经换了居室,两居室,有卫生间,之前,她总是悄然而来,与表姐度过一个晚上,表姐不用睡沙发了,她更愿意睡沙发,她觉得表姐客厅中的沙发比床看上去更舒服一些。表姐开了门,表姐说她自己正在布置婚房,因为她即将举行婚礼,苏修有些诧异地看着表姐,她不知道表姐跟谁结婚,表姐端起一只酒杯,把另一只酒杯递给她,自己动手倒酒,那是香槟,环绕整个七十年代的香槟,表姐举杯说:“我选择了一个服装厂的工人,就用了三个月时间,我选择了这个工人,准备与他结婚。”苏修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她突然想起一个男人,他叫方里君,那个男人到哪里去了?表姐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干了杯后低声说道:“他消失了,回省城以后他就消失了,他大概出国了,对于我来说,出国就意味着消失了,而且他连一个音讯也没有,对于我来说,一个男人长久没音讯就意味着已经死了,死了,你知道吗?所以,我要遗忘这个人的名字,我告诉你吧!所以我要举行婚礼了,三天以后,婚礼在服装厂大礼堂举行,我要跟那个服装厂的缝衣工人结婚了。”表姐突然举起一只香槟酒瓶举过头,然后倒立,让香槟酒的泡沫浇湿了身体,首先浇湿的是头发,面颊,胸部,然后是下体……转眼间,表姐变成了一个香槟人:她用泡沫似的语言宣布着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最后的一个秋季她生活的变异,以及她接近泡沫似的那种命定的选择:“我要在服装厂的礼堂举行婚礼了,厂长为我做证婚人,你知道吗?我就要举行婚礼了,最近几天,我一直在缝自己的婚装,我们自己缝了一套婚纱,我要穿着婚纱出现在大礼堂……你一定要参加唤。”表姐开始醉了,倒在了那些褐色泡沫之中,苏修把她挪到了床上。三天以后的下午,苏修很早就来了,她陪着表姐穿上了婚纱,那也许是省城出现的第一条婚纱,白色的,纯白色的婚纱出奇地美丽,充满着苏修从未幻想过的那种飘渺不定。当表姐穿着婚纱出现在大礼堂的中央时,主婚人已到来,表姐唯一的母亲已到来,表姐的母亲守寡已经数十年,她似乎是表姐生活中的局外人,无法主宰表姐的任何一种生活,表姐在之前告诉过苏修,母亲似乎没有思想,没有判断力,母亲似乎已经提早患上了老年痴呆症,这似乎是遗传,在母亲的家史中,有患上老年痴呆症的例子。确实,表姐的母亲似乎对礼堂热闹的情景缺乏一种融进去的热情,她麻木地坐在一侧,虽然坐在最显赫的位置,却仿佛局外人。
苏修抖动着羽毛,站在表姐一侧,表姐的婚纱曳地,曳满了灰尘,表姐说婚纱必须曳地,这才是婚纱的效果,曳地而去的婚纱带有世俗生活的痕迹,可以天长地久。苏修看着表姐,表姐完全地化了浓妆,完全地婚礼化,就这样,曳地的婚纱奔向了一个男人。就这样,在七十年代最后一个秋天,表姐结婚了。站在表姐身边的那个男人,显出几分羞涩,但纯朴默语地站着,礼堂中的纸花瓣和糖果朝空中抛挪着,没有宴席,这就是七十年代婚礼。表姐结婚了,曳地的婚纱很快染上了一些灰尘,表姐结婚了。就这样,草绿色的七十年代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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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修在少许的焰火中仰起头来后不久,她毕业了,分配到一家汽车厂做文秘,这已经不错了,留在省城已经不错了。这是八十年代开始的一个春天,她骑着自行车从郊区来到市中央,樊晓萍给她来电话,说家里出事了,小哥哥要闹离婚,让她见见小哥哥,劝劝他。她骑着自行车到了人民照相馆,就在她站在照相馆外面时,小哥哥出来了,这是中午休息的时间,小哥哥问她来干什么,为什么不上班,她说想与小哥哥谈谈。小哥哥平静地说:“你不要过问我和樊晓萍的事情,好吗?”刚说完,樊晓萍就像幽灵样飘到了他们身边说道:“苏修,你必须管这件事,当初正是你把我带到了你小哥哥身边,所以才拥有了那场婚姻。”小哥哥转眼骑上门外的自行车消失了。樊晓萍说:“你走吧,你走吧!你走吧!”这是一些无助的叫喊,却已经惊动了照相馆的工作人员,他们纷纷走出来,观望了几分钟又进去了。樊晓萍把她拉到一个角偶,这里离照相馆远了一些,樊晓萍用手挡住嘴唇外部,仿佛害怕风把她的声音吹拂而去,仿佛害怕风泄露了她的秘密。樊晓萍说:“我最近一直在悄悄地跟踪他,我找到了一线线索,但不确定。如果你有兴趣,我带你去,好吗?通常这些事都发生在晚上,经过了这么长时间我弄明白了一件事,你哥哥喜欢上班,他在县城照相馆时就喜欢加班,这是一种借口,你知道这种借口意味着什么吗?那些日子,在他加班时,我早就发现繁小桃就会到他那里去,到照相馆去,我通过繁小桃掌握了你哥哥的这个弱点,前些年孩子小我无法抽身,现在孩子大了,白天上幼儿园,晚上接回家,我已可以在外面做些事了,白天,我在啤酒厂工作,虽然是一份临时工,但我还是有一份工作了。我每天呆在啤酒车间,一支支啤酒瓶经过我身边,我就给它们上瓶盖,用机器上下控制,盖子就合拢了,我必须上几百只瓶盖……就这样,我回家,把孩子接回家,他却又出门了,他在加班,上夜晚班。我开始怀疑他的上夜班,我就在一天晚上到照相馆找他,原来他根本就没有上夜班,另外一个上夜班的人告诉我,你哥哥早就已经不上夜班了。早就已经不上夜班了,这就告诉我,你小哥哥在撒谎,他又为什么要撒谎呢?他不上夜班会去哪里呢?我就开始追踪他,可他骑着自行车转眼从那些小街小巷消失了,我怎么奔跑也无法追上,每一次奔跑都失败,因为孩子在家里,我不可能跑得更远,如果我坚持跑的话,肯定能追上,然而,因为孩子小我放弃了。但我突然开了窍,我可以带着孩子打上三轮车,去追他呀!这个念头已经产生了,而就在这时候,他说要离婚,我很害怕,很害怕,如果离婚了,我到哪里去住,如果离婚了,我怎么办?这些问题一下子吓住了我,我很害怕激怒他,所以就放弃了打上三轮车追他的念头,但是这个念头终日环绕我无法放下去,无法放下去……”眼前那张绝望的脸,使苏修也开始绝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