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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晓萍从手腕上剥开了那只手表对她说:“你需要一只表,我送给你好吗?”她又摇摇头,这是意外的,然而,尽管她摇头,樊晓萍却似乎已经揣摸到了她的心情,她的心情到底在如何地摇曳呢?母亲手上有一块表,父亲手腕上也有一块表,他们统称为上海表。戴在他们手上的上海表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变化,没有任何不同的风格。然而,那却代表了神秘的时间,每当母亲掀起手袖时,那往往是母亲看时间的时刻,在厨房时,母亲会解下手表放在茶几上,那也是苏修前去研究上海手表的一个瞬间,当母亲被浓烈的油烟味哈得剧烈地咳嗽时,也正是她悄悄地拿起上海表研究时间在盘旋的时刻,她盯着表带,那种松紧似的环链,她盯着表心,那是时间流逝的核心,那是裁决生命长短的符号王国,哦,亲爱的上海表,亲爱的时间,从那时候就已经渗透到苏修幼小的心灵中去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没拒绝,她的拒绝是如此地虚弱啊,多么虚弱,她难道真的无法拒绝樊晓萍送给她、亲自为她戴的那只手表吗?她很快就已经感到那只手表已经戴在自己纤细的手腕上了,这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的手表,链条很细,一个链条镶嵌着另一个环形链条。
一阵喜悦和苦涩涌了上来,这只表难道就这样已经属于她了吗?这是一种怎样的感官享受啊,她的手腕,她的胳膊,她的心血管,她的脚指头,她的头发,她的耳朵,她的肚腹呢,她的小腹部,她的双腿似乎都已经感知到了那只链条环绕着,轻柔地震荡着,哦,这就是时间吗?这是那种小心地维系着她生命转动的时间的跳动吗?樊晓萍笑了,她理所当然地微笑了,樊晓萍摘下了自己带着体温的手表,带着时间之谜的手表送给她了,贿赂了这个年仅十六岁的女孩子跳动的心灵,果然有效,樊晓萍的贿赂成功了。
樊晓萍不可能白白地失去那只手表,那么心爱的手表转眼之间就不见了,樊晓萍明显流露出了一种艰涩,就像七十年代普通的艰涩,就像清一色的黑布伞上的青涩,就像整座县城洋溢的那种看不见的,却钻进我们肉体的艰涩。然而,失去那只心爱的表是为了寻找到樊晓萍最为重要的一种线索,因为小哥哥失踪了,因为小哥哥已经离家出走几十天了。樊晓萍开始寻找这根线索时,抑制住了那种焦灼那种从心头上升的恼怒,低声问道:“你能告诉我你小哥哥到底去哪里了吗?”她的目光滑过了表链,滑过了表针、表盘,滑过了此刻的时间。
她有些惊悸地盯着樊晓萍仿佛又一次意识到了现实是那样令人慌乱、喘息、不安。她说:“我不知道,我一点也不知道!”樊晓萍说:“你不知道并没有错,不过,你母亲肯定知道你小哥哥到哪里去了,你可以帮助我弄清楚这件事吗?”她没有摇头,看上去也没有拒绝,樊晓萍笑了,仿佛获得了一种希望,樊晓萍离开了。她看着樊晓萍的背影,她看着一个谜团升起来了。
她看着一个谜团升起来了,表链控制了她光洁的手背,时间从那刻开始可以周而复始地伴随着她。然而,樊晓萍来了,她知道樊晓萍会一次又一次地像一个谜团来到她身边,她知道,无法改变的事实已经出现,小哥哥离开了,樊晓萍开始寻找小哥哥。自此以后,苏修面临着与一个女孩不停地对抗,为了维护小哥哥,她会怎样做呢?而那天下午,手表第一次让她感受到了时间的流逝,她可以准确地把握住时间的变化,准确地面对黑暗和白昼的交替呈现。无论怎样,樊晓萍已经把手表戴在了她手腕,她将面对无所不在的时间的变幻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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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啊,亲爱的时间,从何时她就在与时间抵抗着。我们面临着的时间在哪里?她喘息着,总算毕业了,总算经历了高考,而此刻,夏季已经开始了,总算喘了一口气,总算可以好好睡一觉了。总算丢开了一切,然而,苏修并不轻松,她的生活无法轻松下来,因为樊晓萍来了,她的腹部已经挺立着,像起伏的丘陵,或者像小枕头塞在了肚皮上,她小时候和小朋友们都喜欢做一种游戏——将小枕头塞在肚皮下面,假装做母亲,假装怀孕。男孩子不会做这种游戏,他们玩纸枪,那个时代没有塑料,缺乏塑料,所以根本就没有玩具,所以,男孩子还玩棍子,他们玩各种各样木棍,从废铁厂找来的铁棍,而女孩子呢就玩布娃娃,用毛巾,废角布编起来的布娃娃。性别啊,亲爱的性别,从那一刻开始,性别就开始产生了距离,产生了不相同的游戏规则。是的,这一切统称为游戏规则,从小时候玩布娃娃,到将枕头塞在小肚皮上面时,游戏就开始了,性别就已经开始了。所以,女性是用身体活着的,是用身体证实自己活下来的,身体究竟是什么呢?
樊晓萍已经来了,她必须到来,因为,这是她的游戏规则,这是已经怀孕的樊晓萍必须进行下去并且进行到底的游戏。她来了,她的腹部起伏着,这时候,苏修刚刚在学自行车,小哥哥走了,自行车废弃了较长时间,自行车停留在庭院一侧,被风和雨淋着,就要生锈了,没有谁去碰自行车,它被遗弃了,即使是父亲也对自行车不感兴趣,他已经习惯了走,步行到城外的五金厂上班,步行三分钟对于父亲来说是一件美差,他的身体前移着,扑向他上班的地点,扑向空气,扑向时间,扑向蝶舞。所以,父亲压根儿不想去学自行车,他不想改变已有的生活方式,也可以这样说,他压根儿就对已存在的自行车不感兴趣。步行不能替代自行车,自行车也不可能替代父亲去上班的路线,他步行着,穿过小巷和石板路穿越了城区,到达城外的五金厂,这就是父亲始终如一的生活。
而苏修却突然发现了自行车,这是她结束高中学业的时刻,这是她等待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刻,这是她最无聊、闲散的时刻,她突然发现了闲置已久的自行车,她蹲下去用手晃动了一下脚踏板,链条快生锈了,已经出现了微小的锈迹,看上去就像一个人身体上的瑕疵,澳,身体中到底有多少瑕疵?那些瑕疵在哪里?到底能藏多长时间呢?现在,她突然发现哥哥离开以后,自行车可以属于她了,这是一个现实,因为哥哥不再需要自行车,不再需要自行车的旋转,这也是一个确凿的现实。喜悦在那一刻涌上了心头,她突然觉得世界大了起来,因为她可以脚蹬自行车了,她可以骑着自行车穿越县城。就这样,她推着自行车出了门,她并不了解自行车,并不了解,那些环行链条,她并不了解自行车和性能,她伸腿开始脚踏自行车时,身体突然不听使唤,整个人和自行车一起朝前扑去,就这样,她的手背、脚躁被链条已经挂破了,而就在这一刻,樊晓萍来了。这个命运中必须一而再,再而三出现的女人,必须出现在她倒下的自行车的影子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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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晓萍笑了起来。她趴在地上站起来时,首先看到了樊晓萍起伏的腹部,她的现实中又开始混淆着风暴和打碎的玻璃;她的手腕上的表链仍旧那样束着她心底的时间,她以为樊晓萍已经忘记她了,已经不再需要她了,很长时间以来,每当她看时间时仿佛就已经看见了樊晓萍的影子。而此刻,澳此刻,这个影子移来了,移动在倒下的身体和自行车之外,移动在时间之外。她站了起来,尽管碰伤的手和脚果在痛,面对樊晓萍,这些痛已经不重要了。那么,重要的是什么呢?她透过跑起来的视线看见了樊晓萍的腹部,那腹部很快让她想起了儿时可笑的游戏,然而只几秒钟,那个可笑的游戏就消失了。樊晓萍问她伤着了没有,樊晓萍看着那辆自行车说:“这是你哥哥的车,怎么会生锈呢?”她沉默着,自行车如何会生锈的问题太简单了也太复杂了,所以这个问题很快就沉落下去了,没人再去搭理它们。樊晓萍用手摸着腹部问道:“苏修,你哥哥有消息来吗?他到底在哪里做事?你都看到了我和他的孩子已经越来越大了,越来越大了,我快支撑不下去了,我在找你母亲根本无用,你母亲总是板着脸对我说,这件事与她无关,孩子们大了,自己的事自己去处理,澳,我快撑不下去了,发廊已无法开下去了……我想去找你哥哥,让他决定怎么办。你能帮我吗?”她扶起了倒地的自行车,她回过头看看樊晓萍,她不知道如何回答,因为她在樊晓萍的声音中感受到的只有迷悯,一团迷悯,一种无法寻找到答案的迷惘。仅此而已,除此之外,她什么都看不到。樊晓萍的声音越来越弱:“苏修,只有你能帮我,我知道,自从那天晚上以后,你哥哥就消失了,他是跟着你表姐消失的,我知道这个事实已经很晚了,是在最近知道的,帮帮我吧!帮我找到你表姐也许就能找到你哥哥了,只有你可能帮我,否则我就只能死路一条了。”这时候,是苏修第二次听到死路的威胁,第一次听到用死威胁是在面对繁小桃的时刻,现在,繁小桃走了,她果然不再打扰她的存在,然而,樊晓萍又来了。
有可能的怜悯涌上来,使苏修毫无退路,她就在那一刻面临着为难,这种为难无法推开。然而,她根本就看不到樊晓萍所指出的那条道路,因为她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可以带她去寻找小哥哥。她好不容易将自行车扶起来,她知道了,自行车并不好骑,大概需要练习一段时间,所有东西都需要练习,从学走路开始,一切事物都等待她去练习。樊晓萍抚摸着自行车的骑座说:“这是你哥哥骑的自行车,不错,似乎还有余温,他真残忍,丢下一切就走了,他真残忍啊!”樊晓萍的泪水汹涌而出了,樊晓萍的泪水落在了自行车的坐椅上,那些泪水很晶莹,很晶莹。使苏修很伤感,樊晓萍突然说:“你不是已经毕业了吗?我们可以坐火车到省城去找到你表姐,然后就可以找到你哥哥……”
苏修仿佛又看到了火车的意象,看到了铁轨延伸出去的道路。她的心微微朝前波动着,似乎在朝前呼吸着,朝前呼喊着。她被这种意象折磨着,不可推卸地笼罩着,被樊晓萍升起的期待所推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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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晓萍这次是抓住苏修不放了,因为她已经从这种唯一的希望看到了寻找小哥哥的线索。她寻找到了苏修,这是她实现这个目标的唯一的推动力,缺少苏修是不可能的,所以,她站在苏修一侧,从这一刻开始,她就没有松手,因为她知道,在她松手的那一夜,那个男人逃逸出去了,在她松手的那个夜晚,在她叨着香烟坐在发廊门前时,那个男人已经带着抵抗她的武器离她越来越远了。因为松手,是失去机会的时刻,每一次松手都是他人利用时间改变命运和出路的时刻。她此刻完全地抓住苏修,这是她的武器,她找到了最新武器,不是为了爆炸,也不是为了投挪而去,这武器区别所有恐怖武器,它不会让人死亡,因为她不想死亡,这武器多么明快,多么灿烂,多么年轻,多么令人神往呀!她死死地不松手,对苏修说下午就有火车经过,直抵省城,当她看着苏修犹豫迷悯的眼神时,她说:“我有钱,你不用担心车费,不用担心我们到省城的费用,我将带走开发廊以来的全部的积蓄,我将带走一切……苏修,快决定吧,你可以到省城等大学录取通知。你可以去看表姐,最重要的是我们可以坐火车,你坐过火车吗?那种速度多么快,多快呀!”樊晓萍开始引诱着苏修的那颗跳动的心,樊晓萍不再谈怀孕的事了,也不再谈小哥哥了,樊晓萍现在突然抓住了火车的意象。
这个突如其来的意象仿佛扑面而来的丝绸那么柔软地将苏修紧裹起来,她没有推开的力量,缺少填密的思绪,这就是她的青春使她决定的一个瞬间,因为火车的意象已经到来;因为她所看到的樊晓萍已经模糊起来,她在模糊中突然看不清楚樊晓萍已经起伏隆起的腹部。她什么都看不到,只看见了火车,仿佛樊晓萍已经变成了她同谋者,促使她尽早地尽快地去乘火车。就这样,在刹那间,苏修已经决定去乘火车,她和樊晓萍分手,这只是短暂的分手,两个人已经约好了两个钟头以后在火车站见面,樊晓萍松手了,因为她已经看见了苏修的坚定,她看到了一个巨大的诱惑已经等待着年轻的苏修,那就是乘火车出发的意象,她松手了,一个暂时的松手,一个瞬间的松手,苏修推着自行车离开了,樊晓萍则挺着肚子离开了,两个人都坚定不移地约好了见面的时间。苏修要尽快回家,趁家里无人时,给母亲留下字条,这很重要,她必须告诉母亲她是到省城去了,去找小哥哥和小表姐了,否则,母亲找不到她会发疯的,她留下了字条,放在厨房,因为母亲下班回家,会直奔厨房。简言之,母亲回家维系着一家人的饥饿问题,她在厨房中消磨着回家后的时间,这似乎是她作为女主人的最炫目的位置,字条压在盐罐下面,那只洁白的盐罐会使她的字条脱颖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