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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小哥哥放开了苏修,在他们的眼帘线本已经合拢的那一瞬间,小哥哥突然跑了起来,奔跑的速度如此之快;而就在这刹那间,苏修也本能地跑了起来,她之所以跑,是跟着小哥哥在奔跑。跑,跑是快的,起码比走路要快得多,在奔跑的提速中,小哥哥已经在不远处追上了繁小桃。繁小桃回过头来,看到了小哥哥的同时也看到了苏修,繁小桃突然看了苏修一眼说道:“你这么快就出卖我了,难道你如此之快就已经开始出卖我了吗?”她走过来,举起了手掌,就在她的手掌从空中朝着苏修扬起来的时刻,小哥哥抓住了她的手问道:“你在说什么?告诉我,你刚才到底在说什么?苏修为什么要出卖你?你们到底有什么交易?我妹妹才十六岁,她跟你有什么关系?”紫小桃听了小哥哥的话,抽出了她的右手,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她笑了,又开始柔和地笑了。然而,小哥哥似乎还不罢休,他仍然在追问,这是春天的一阵风。它凉爽似乎想把一切吹绿,所以,风无所不在,它就在我们毛孔之上拂动着。小哥哥并不罢休,他要当着苏修,繁小桃探究他生命中的端倪他试图剥开罩在繁小桃和苏修身体上的那种不被伪装的羽毛编织的外套,他用力地想剥开两件外套,却怎么也无法剥开。因为繁小桃只是在微笑着,很难想象,她就是刚刚被激怒过想捆巴掌的女人,如果那一巴掌落下来,落在了苏修脸上,会发生什么事?现在,那一巴掌没有落下来,又改变了什么?这一巴掌未落下来,使得小哥哥无法剥开那些羽毛似的伪装,是繁小桃教会了苏修在伪装,简言之,是在被繁小桃所笼罩的那个世界里,年仅十六岁的女孩,苏修不得不学会了伪装,气氛侧持,两个女性在沉默无语使小哥哥无法得到真相,繁小桃也就在这种气氛中再次怜着箱子离开了。这一次,小哥哥放弃了追踪,放弃奔跑。因为对他来说,追踪、奔跑是徒劳的,他所面对的不过是一层迷雾,无法驱逐也无法深入。
繁小桃离开时,小哥哥的眼神很迷悯。那是一种追不上的迷悯,解不开的迷惘,进不去的迷悯。苏修在这些空隙中离开了,她感到身体仍在摇晃,从何日开始,她的身体,她正在发育或成长中的身体就在开始进行着一场漫长之战役:那就是抵抗那些被繁小桃所经历的事件对她的摧残术。而在那个时刻,她伸了伸舌头,她感觉到舌头是麻的,就像吃了许多麻油一样麻涩,就像被绳索勒紧又松开一样麻,她感觉到自己可以支配舌头了。她并没有出卖繁小桃,她走着,走着,不知道是轻快地走着还是在沉重地走着。终于走回了家,表姐和她的男友都在家里,母亲要设宴招待小表姐和她的男友,小表姐问她去了哪里,为什么脸色那么难看,她摇头,回到卧房,用镜子照了照脸,她顿然感觉到自己的脸就像传说中的鬼一样,布满了许多灰暗的色彩。她放下镜子,母亲在叫唤她,小表姐也在叫唤她,所有人都在叫唤她,因为母亲的宴席即将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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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母亲的宴席即将开始之前,一前一后回来了三个人。第一个人是父亲,他回来了,父亲从五金厂回来了,他身上带着一种锈铁味,还抉裹着阵阵油渍味——两种味道剧烈地融在一起,这就是父亲,他永远都难以洗干净这两种味道,他不言语,只是点上了香烟,自己到院子的角落中吸烟去了;第二个人也就在这时刻回来了,他就是小哥哥,他人未进屋,自行车的声音已经在门外响起,自行车纤细的车轮声已经像时钟回旋了一遍,似乎铃声响起来了。小哥哥进屋来,一脸的阴郁,尽管如此,他还是打起精神来,走近了表姐和她的男友,跟他们搭山着;现在,第三个人进来了,她像蝴蝶似的轻盈,欢快着扑向桌子上的宴席,恨不着尽快地使用筷子。她就是苏修的小妹苏蝶。于是,宴席可以开始了,母亲让小哥哥打开了香槟酒,她从饮食公司走后门买来了香槟酒,那些褐色的泡沫在空中喷溅着。苏蝶张开嘴去接那些从空中喷溅开的泡沫,于是,动用筷子的时刻已来临。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举行一场宴席真不容易,人们的生活中缺少宴席,并不是没有时间,而是没有情绪,没有使你有设宴席的情绪,没有情绪就缺少行动。这个世界之所以产生了那么多行为上的悬念,是因为出现了情绪,那是一股或明亮或暗淡的火焰,那是推动人行为艺术的火焰,总而言之,人就是在这双重火焰所推动之中发生了命运的变化,寻找到了命运的周转。现在,另一只香槟酒绽开泡沫时,突然大门被推开了,那是吱哑的一声,门已经陈旧,年代久远,所以必须发出声音,用此暗示时间的磨砺过程。
门推开了,但不是被风吹开的,风还没有那么多的魔力把门吹开,因为春风是柔和的,像女人的指尖。确实,这似乎是女人用指尖推开的,所有人都回过头去看那道门,因为宴席是在庭院中举行的,所以,所有人都抬头回头看那道门开了。一个女孩走了进来,这是一个陌生女孩,对于苏修来说,这就是一个陌生女孩而已,对于家里所有人来说她是陌生的,突然闯入的,然而小哥哥站了起来,他走向了女孩低声嘀咕着,然而,所有人都听不清楚小哥哥到底在嘀咕什么。那个女孩并不听小哥哥在嘀咕什么,她奔向了宴席,她大约十八岁,像花骨朵一样的年轻,就是那样灿烂的年龄,因为灿烂是显形露相的,无法遮住的,是暴露无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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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奔向了宴席并且坐在了母亲身边,她一点儿也不紧张,一点也不拘谨,一点儿也不尴尬,一点也不慌乱,一点也不惊悸,一点也不羞涩,一点儿也不夸张,一点儿也不做作,仿佛她已经与这个家发生很长时间的联系了,已经用不着客套了。她坐下来,找到了一只瓶子,她是自己找到那只瓶子的,里面已经盛满香槟酒,那些各种各样的致幻剂,它就是酒精,人们称之为美酒。女孩在母亲还没有站起来之前,自己站了起来,这是她的演说词:“我此刻借助于这杯香槟酒的魔力宣布,我已经怀上了苏容的孩子,已经有三个月了,我刚从医院走出来,我怀孕了,我希望在举行宴席之前,你们一家能够接纳我,因为我已经是苏容的女人了,年仅十八岁,我已经怀上他的孩子了,干杯,为我已经怀上苏容的孩子而干杯……”她一边说一边喝完了那杯酒。现在,一桌宴席已经混乱,首先是母亲开始混乱了,她已经控制不了这种混乱,她站起来,她不知道站起来干什么,她退出了宴席,把小哥哥苏容叫了出去,叫出了宴席之外。小哥哥顺从地退出了宴席,前去面对母亲大人了。他们上了楼,上了二楼,上了小哥哥的卧室,所有人都听到了母亲恼怒中咚咚奔向楼梯的声音,奔向小哥哥的卧房的声音,门被碎然掩上后的声音。在宴席上,父亲离席了,他索性拉开门到外面去了,宴席上,现在只剩下了几个人。他们能够留下来,是因为观望或者好奇,总之,他们能够留下来是因为年轻,年轻使他们不撤离宴席,即使宴席的主人已经离席而去,他们依然坚守阵地;他们留下来是因为无所谓,或者不明事理,或者并不理喻,这个突然爆炸在宴席上的宣言;他们留下来是因为宴席的美味刚刚扑面而来,这个年代缺乏的就是美味,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是那么贫穷,整个国家经济都在毋塌,根本就看不出来经济的纽带在环绕,面对一桌美宴,是一种多好的刺激啊。
尽管如此,女主人不在,谁也无法去动筷子,那些筷子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停留在桌面上,每个人都馋极了,馋坏了。他们似乎并不在乎那些突然的闯人者,那个女孩子气喘吁吁的神态,她已经不像刚才那样稳定了,她保持的那种安稳状态仿佛正在一点点地消失殆尽了,她不时地欠起身体,她的年轻不可能让她老练起来,她欠起的身体中交织着一种破灭的花瓣,她不甘心地等待着,她是清醒的,她有备而来,证明她在此刻是清醒的。她叫樊晓萍,她是闯入者,然而在场的几个年轻人似乎也不把她当做闯入者。
小哥哥下楼来了,母亲没有下楼来。人们都在等待着母亲的脚步声,他们相信女主人会下楼来的,一定会下楼来,因为宴席还没有全面展开。果然,像他们所期待中的一样,他们听到了女主人下楼来的声音。小哥哥坐到位子上,他什么话也不说,他的脸阴沉极了,像涂了一种晦暗不清的油彩,像暴雨来临前夕,被阴云罩住的大地。小哥哥的脸证明着他遇到了世界上最烦心的事件,他遇到了他人生中最棘手的事件。
母亲来了,她飘来了,她的身体很轻,并不沉重地飘到了宴席上,她所主持的宴席,是为表姐准备的,因为表姐从省城来,省城是一种高度,一种跨径,一种隧道,一种地理,一种跳望,在母亲看来,从省城来的表姐代表着一座新鲜的城垒,代表着一种高于县城的城垒。所以她辛苦了一天,准备了这场宴席,无论怎样,她是不会离席而去的,她又开始填密地面对着这一切,即使那个怀上她孙子的女孩在场,她也熟视无睹了,她也要举行这场宴席,为表姐,为省城,为她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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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是举杯,母亲举起了盛满香槟酒的酒杯时,她的脸像扬起在空中的石榴花,这时候恰好是盛开石榴花的季节,恰好是庭院中那棵石榴花吐露芬芳的季节。母亲的脸已经出现了皱纹,许多年前就已经出现了纹路,但母亲仍然举起杯子,既然父亲已经离席了,她就要代替这个家获得一种尊严,她跟每个举杯的人都碰了杯,但唯独没有与樊晓萍碰杯,她的杯子那么巧妙地错开了那个已经怀上她孙子的女孩的杯子,她就这样在宴席上带着她的精明,她的填密,她的忍耐,她的苦楚,她的艰涩逐一地碰杯,然而,她的杯子与那个女孩保持着足够多的距离。这显示出了从那一刻开始,她就对这个不速之客产生了不愉快的,恼怒的,辛酸的,无奈的拒绝。然而,就在这刻,女孩樊晓萍却再次站了出来,开始举起杯子,她的杯子迎着小哥哥迷乱的目光而去,她把杯子举在空中,低声申诉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们并不欢迎我,并不欢迎我,可我已经怀上了苏容的孩子,我不得不闯进来,我的肚子中的孩子在成长,我的肚子会越来越大,你们说怎么办?苏容你说你到底想怎样?看上去,你的脸就像黑锅,一口黑锅,比起你妈煮饭菜的锅都还黑,黑,我受不了这些黑,你得告诉我,当着你的家人,你的朋友,你得告诉我,我们应该怎么办?你对这个孩子怎么办?”小哥哥站了起来,他显然已经绝望了,所以他必须澄清一种事实:“你的孩子,你的孩子与我有什么关系?到底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不去找别的男人?为什么偏偏找到我?我根本就想不起来与你有什么关系,根本就没有那么一回事!”“什么?什么?没有那回事?什么叫没有那回事?你忘记了吗?你忘记了,我告诉你,我必须告诉你,那天晚上你醉了,你找到了我,我当时在干什么?我在发廊里,我在发廊,繁小桃走后,发廊就转让给了我……我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你来了,你摇摇晃晃中走了进来,就那样,你插上了门你就那样与我做了那件事……你忘了吗?你忘了吗?就那样我怀上了你的孩子……”“我没有任何记忆,我记不清这件事,也就是说,我记忆中根本就没有这件事,也就是说,我的身体根本就没碰你,既然没碰你,我怎么会让你怀上孩子?”小哥哥的话音刚落,那个女孩就已经将杯中的香槟酒高高地举起来,泼向了哥哥的脸,那些褐色的香槟刹那间使小哥哥的眼睛眯着,但很快就睁开了。他的脸庞上仿佛被香槟洗灌着,他无奈地,甚至是绝望地低语道:“我怎么可能与你发生肉体关系,我怎么可能会与你发生肉体关系……”女孩将手中的酒杯抛挪在地上叫嚷道:“苏容,这件事不会完,今天不完,明天也不会完,你必须娶我,你必须娶我,否则这件事情就不会完。”女孩樊晓萍砸碎了酒杯,地上出现了晶亮的碎片,她笑了,冷笑道:“不会完,永远不会完。”说完,她扬起头,扬起她年仅十八岁的头颈,越过了众人的目光,穿过了庭院,拉开了门,从他们眼前消失了。仿佛像一种口诀暂时消失了,我说的是暂时,这只是一种短暂的时间,明天的时间以及将来的时间还是一个未知之谜,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是这个谜中陈述时间的生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