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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繁小桃把她带出了学校,繁小桃一定要带她去下塌的旅馆。繁小桃起初并没有告诉她在旅馆的理由,繁小桃只是说想跟她谈谈。她对繁小桃一点防范都没有,而且繁小桃总是在微笑,那时候,她对微笑根本就缺乏判断力,只要这个人一微笑,她认为春天就来了,她感觉到了那只是一种春天的气候,是可以让她失去一切捆绑它的戒律,而且她只有十六岁,一切捆绑她身体的戒律似乎都显得微不足道。繁小桃把她带到的旅馆竟然也是红旗旅馆,这让她或多或少有些诧异,她跟着繁小桃进了门牌内的台阶,这是她第一次进旅馆,在她过去的一切时间中,她似乎从未离开过家,从未离开过父母为她筑起的四壁和床塌,在走廊上,在刷着绿色油漆的走廊上,她突然看见了表姐和那个男人,表姐也看见了她,叫出了她的名字,表姐以为她是来旅馆找他们的,便迎上前来。
繁小桃退隐了,在表姐他们迎上来的缝隙中,繁小桃突然不见了,而且,苏修似乎也忘记了繁小桃的存在,表姐带她进了客房,这就是旅馆,所谓旅馆只不过有两张床,单人床,一只沙发,很简易,很陈旧,一只暖水瓶,两只茶杯,没有单人卫生间,卫生间在走廊上,是公用的。这就是旅馆了,苏修进屋以后,似乎只是在环顾旅馆的存在和意义,其余的都不存在,她对旅馆,对这座除了家人外的地方充满了好奇。只因为它似乎就是家的模样,但又跟家有区别,进屋以后,她总是在寻找这种返异,这种与家并不相同之处,她有些迷惑地看着两张单人床,一张床被子未叠,很零乱,另一张床倒很整齐表姐问她是不是快毕业了,她点点头,表姐说应该去省城上大学,她也同样点点头,她的思绪很飘渺,至于为什么飘渺,似乎没有源头也没有理由,突然,她听到火车的声音了,她心里嘀咕道:这么说火车又回来了,火车又回来了吗?火车真的又回来了吗?她来到窗口,昨夜她似乎并没有真实地看见并看清楚火车,也没有看清楚火车站的模样。突然,一个异常强烈的念头产生了,她想到火车站去看看,去看看火车,也看看火车站的形象。
她搭上了一辆三轮车,如果走实在太慢了,她似乎无法忍受自己走着到火车站去,天知道要走多长时间,她没有测量过从城里走到火车站到底确切地需要多少时间,也许她此刻太想见到火车了,火车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去好好地见一见,就像见一个朋友。她的胸捕激荡着一股令她感到十分震惊的力量,那是被火车的意象所紫绕的,她很快就已经感到了三轮车,那个车夫在她的不断催促下,不断地加快着速度,在她看来,三轮车的速度确实已经够快了,肯定比她跑起来快,更比她步行要快得多;在她看来,快总比慢好得多,比如,三轮车的快就可以让她到达火车站,她下了车,抛给了车夫一个硬币,那些她省下来的硬币,是她省来的一种粮食,她抛出去,硬币在空中划了一道抛物线,一道流畅优美的抛物线,很快地到了车夫手中。她下了车,开始跑起来,她要追上火车,如果可能的话她就上火车,一种强有力的力量使她产生了上火车的念头,这就是苏修,在她年仅十六岁的一个春天,因为火车来了,因为表姐为一个男人来了,因为繁小桃来了,火车同时来了,所以她想上火车。
然而,火车已经开走了,因为火车只在这座小型县城火车站停留八分钟。八分钟是什么呢?八分钟的来临和消失意味着什么呢?我们在八分钟到底能做些什么呢?澳,人生中的八分钟,可以砸碎一只杯子,可以让杯子闪烁的碎片呈现在我们面前;人生中的八分钟,可以点燃一支香烟又掐灭它,让它落在灰缸中,可以让我们看见灰白色的烟雾刺破了眼线;人生中有限的八分钟,可以开始一场窒息的拥抱然后又结束它……对于苏修的理解的八分钟,只是一种迟到的时间,她还是嫌三轮车太慢了,或者说三轮车所逾越的路太长了,所以使火车停留的八分钟时间转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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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哭,因为火车已经结束了八分钟的停留消失了,她突然看见了小哥哥,她看见了许多人,昨夜县城人在火车到来的八分钟时间里,沉溺于梦乡,所以他们无法挣脱开覆盖在身上的被子,无法端开空气,四壁,旁边亲人的呼吸声的笼罩。所以,他们在昨天火车开来时没看火车,今天,他们现实中增加了火车开来的意象。人在更多时候,是在为生命的意象所活着。火车是一种意象,因为火车带来了速度,那么快的速度,到底有多快?来了如此多的人,好奇的人、做梦的人、追究速度的人、留恋生活的人、好热闹的人都来了,带着他们的口或舌,因为火车来了,正好是他们的口和舌可以互相撞击的时刻,如同火车撞击着铁轨。尽管火车已经开走了,在月台上却站满了那么多人,小哥哥来了,带着他的海鸥照相机,站在人群中,似乎想拍摄到火车,却没有拍摄到,然而,小哥哥朝前走了,沿着铁轨朝前奔去,他似乎想去拍摄从火车站延伸出去的轨道,因为小哥哥是一个摄影爱好者,他除了照相馆拍人像,在暗房中洗黑白照片之外,就是拍日常生活,比如庭院中母亲种下的月季,那些带刺的月季花在每一季轮回出现时,母亲心情总是很灿烂,而那时候,小哥哥通常会在早晨太阳刚刚出现,或是下午太阳即将西去时,在两种不同时间中拍摄那些带刺的粉红色的月季花。小哥哥朝前走去,苏修站在人群中看着小哥哥的背影,她很想跟在小哥哥的身后,去看看那些铁轨道,那些延伸出去的铁轨到底如何地盘桓不见,到底在哪里终止。她刚想动身,一个女人朝前而去,那是繁小桃吗?她想起来了,从照相馆暗房中掀开帘布探出头的那个女人出现了,她就是昨夜出现在火车站的女子,她就是繁小桃,因为铁轨,她的记忆涌上来,她想起来了,一年前的春天,在那个午后的春天,在她出走的春天,她遇上了繁小桃,她的心灵开始一阵一阵地战栗开去,那幅波动的画面出现了,被她在那次逃逸中抛弃的图像为什么在这一瞬间清晰地涌上了堤岸?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一种想呕吐的感觉。她离开了月台,朝前走,她只是想找一个地方呕吐,她真的想呕吐,为那种回来的图像而呕吐。在不远处,是她的小哥哥,他回过头看见了繁小桃,也许是繁小桃的脚步声惊动了他,所以他回过了头。繁小桃和小哥哥就这样面对面地对视着,苏修不知道,那其实是一种对抗,苏修站在他们不远处,她的呕吐感被一阵风吹散了,在生命的很多瞬间,风真是太美了,风是魔法,可以把一切多余的东西都吹散了。
风会把一切多余的东西都吹散了吗?那幅草棵中被她的窒息,被风的恐惧所看见的、所听见的尖叫,那些东西构成了她生命中的一幅图像,风会把那幅图像替她吹散吗?她刚想回头,离开小哥哥和那个女人,却已经被他的小哥哥所看见,然后又被那个叫繁小桃的女子所看见了。小哥哥看见她并喊出了她的名字,繁小桃看见她后显得有些惊慷不安。小哥哥迎着她走上前来说:“苏修,你站在铁轨上,我为你拍摄一张照片,你的十六岁在铁轨上,刚才,我看到了你的十六岁……”繁小桃也走上前来说:“你的妹妹确实很漂亮。”小哥哥并不理会繁小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似乎是用拍照片的事来逃避繁小桃。
繁小桃并没有离开,她站在一侧,小哥哥冷漠地说:“请你走开,请你走开好吗?”苏修不知道小哥哥为何对繁小桃那么凶,态度那么粗硬,她的心,那颗年仅十六岁的心灵喘息着,她似乎在被迫中拍照片,她并不想拍照片,她并不想介入小哥哥和繁小桃之间,她只是想沿着铁轨走走。然而,就在这一刹那间,当她看见繁小桃时,她似乎听到了这个女子被追赶的情景,一双手从空中伸过来,是一种铁爪,很快地抓住了繁小桃的身体,那声尖叫刺破了天际,如此地震动耳膜。她依稀看见了那个男人,在铁轨上奔跑而来,似乎是来追繁小桃的,所以,她惊慌地走上前去对繁小桃说:“你快跑,那个男人快追到你了,你快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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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种令小哥哥惊讶不已的声音,小哥哥走上前来追问她:“你在说什么?苏修,你刚才在说什么?”她回过神来了,在不远处站着的繁小桃似乎在不断用眼神暗示她,不断地在给她递眼色,不断地用眼底的水波灌净她身体中所看见过的那幅图像。她果然已经回过神来,小哥哥清晰的声音让她猛然间掐断了那幅图像,她摇摇头,不断地摇摇头,她看见不远处繁小桃面对她的摇头涌现了一种窃喜,那是一种忧虑、焦灼的窃喜,她年仅十六岁,已经感知到了在她和繁小桃之间充满了一种危机,一种齐蒂,一种距离,一种迷雾。小哥哥说:“回去吧,你是来看火车吗?可火车已经离开了,回学校去吧!”她就这样回头了,可以离开了吗?她已经失去了沿着铁轨往下走的激情,那种激情上升得快,如此快就被小哥哥和繁小桃的存在所潭灭了。她回过头去,她准备离开了,她既没有看见火车,也不能如愿以偿地沿着铁轨往下走。所以,在离开了月台上等待着看火车的人群,因为火车还会在半夜途经此地,那些人似乎会被火车的意象所覆盖着,他们中有年长的,年少的,有带着香烟的,香烟很重要,可以消磨时光,从现在等到夜里有多漫长啊!她看见火车站外来了那么多三轮车,县里所有的三轮车几乎都来了,这是一种奇怪的事件。
她却要离开了,她身上已经没有任何一枚省来的硬币了,她不可能乘三轮车回去了,她要步行走回去,不错,她就是要走回去,还有什么呢?就在她步行着时,她感觉到了身后有什么声响,她回过头去,是繁小桃,她的心虚了片刻,为什么繁小桃又追上了她?为什么?繁小桃并没有步行,而是坐在三轮车上。当三轮车在她面前停下来时,繁小桃在车上说道:“苏修,上来吧!”她摇摇头,繁小桃耐心地说:“上来吧!走路有多累,要走很长时间呢!”三轮车似乎堵住了,那条并不宽阔的道路,她只好上车了,她就坐在繁小桃旁边的座位上,繁小桃对车夫说了一个地名,车夫就朝前走了,繁小桃坐在车上说:“你别害怕,我是带你逛一逛而已,你太紧张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活得那样紧张。”三轮车将她们带到越来越空旷的一片旷野,繁小桃让三轮车等她们一个多小时,她带着苏修下了车,对她说:“我只是想与你谈谈那件事,谈完了我们就离开,谈完了,我就离开这座县城,永远地不再见面,好吗?”苏修完全是在不知不觉中被繁小桃所支配着往前走,她们终于到达了一座池塘边。繁小桃说我们坐下来,坐下来谈,她就坐了下来,坐在繁小桃对面的一块石头上。繁小桃也坐在了一块石头上,她开始说话了:“苏修,一直以来,那个梦,那个疆梦都在纠缠着我,你知道吗?”她摇摇头,她不知道这个女人在说什么。什么叫丽梦,她有疆梦吗?疆梦在纠缠这个叫繁小桃的女人吗?她垂下眼睫,繁小桃从地下捡起一块石头抛进了水里,似乎已经激起了一道涟漪,快速地过去了,繁小桃的噪子完全沙哑起来:“你在装傻,你在装傻,你什么都已经看见了!”“我看见什么了?”“你又在装,你又在装……那个男人追我强奸我,难道你都没看见……”“你说什么?什么叫强奸?谁在强奸谁?”此时此刻的苏修极想用纸塞住耳膜,她的耳膜已经遭遇到了世界上最为强劲的刺激,不错,耳朵,她可怜的耳朵,她无法潜逃的耳朵,它不像脚,不像手,也不像唇,耳朵要倾听就会听到,而刚才一个词汇刺痛了她的耳膜,这个词称之为“强奸”。
她越是在抵抗,繁小桃越是要抓住她不放:“苏修,你之前还没告诉你哥哥吧!不错,看得出来,这件事你哥哥并不知道,不过,你告诉他也不要紧,我跟你哥哥没有任何事,也绝不会有任何事发生,我要走了,我要离开这座城远远的,我真想找到那个强奸我的男人,可他已经走了,随同云飘走了。我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那天下午,为什么追我,为什么要强奸,为什么要让你看见这一切……天啊,这真是一个巨大的疆梦呀,如果这个疆梦只有我知道就行了,为什么又要让你看见……说实话,你看见什么了?你都看见什么了?”繁小桃突然走近她,抓住她的衣领,她的衣领很薄,是花布做的,是母亲脚踏缝彻机为她做的,她的衣领就快要被拉下来了,她不能让这个女人这么生硬地毫无理由地抓住她衣领,她开始抵抗了,她哭了,这就是她的抵抗:哭的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