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茵坐在李然豪华的轿车上时已进入十二点钟。她有生以来头一次被李然这样的男人吸引住,当李然坐在橡力原来的位置上看着她时,她感党到了这男人面庞上云集的全部沦桑,他从未看见过这样潮湿的眼神,她从前看到的都是本、橡力还有标志这样年轻男人的目光,他们的目光要么就是单薄如她肩头的丝绸披肩那样柔不可击,要么就是像随波逐流的歌曲那样悲凉、玩世不恭。当李然坐下来时,她感觉到一阵光降临到身上,那光是柔软的,但是她感觉到在那光中包含着生活带给自己的全部幻想。所以,当李然告诉她“你真漂亮”时,吴茵竞然不好意思起来。
一个女人当她面对着一个男人的赞美显露出羞涩时,那么那个男人已经向她靠近了。漂亮女人吴茵从少女时期就听到不少赞美之词,那些语言使她觉得虚假和腻味。那么,为什么李然的赞美就能取悦于吴茵呢?因为李然的嘴唇说出这句话来时,漂亮女人吴茵已经在抬起头来的那一刹那看到了李然的面孔。
他的面孔废弃了荒凉和生锈的那段过程中的沼泽地,并且废弃了游移不定的像刀片般冷漠的物质和腐烂的东西他的面孔隐藏住了自己一生的秘密和谎言:他的面孔隐藏住了闪烁着薄薄的黑鞋在城市街面上奔逃时留下的带咸味的恶臭…他的残酷和狡猾全部被他机智地隐藏在身体中最古老的地方,也许是胃和心脏相连的那个孔道里,也许在肛门的粪便中…也许…所以,隐藏得越深,他的柔和的双眼就越能诱惑这个女人,因为,吴茵从一开始就高高在上,她目中无人,所以,也就看不到任何诱惑她的东西…现在,这个成熟的男人静悄悄地从另一边来到她的身边,用贴切的声音说:你真漂亮。她羞涩的微笑使她看上去就像一尘不染的天使,看到这种微笑,李然似乎本能地忘记了自己的目的性,他们开始谈到爱,谈到时间和岁月,在这些交谈中,李然用他的嘴唇虚构着自己快进入五十多岁时的历程,他的虚构无疑为这种会面增加了一种神秘色彩,李然说话时,吴茵一直在专心致志地倾听,她真奇怪世界上竞然有这样的男人,他的经历和眼睛中的色彩一会儿是孤独的,一会儿又是清澈可见的,她喜欢这一切。
两个钟头以后他们已经感觉到了他们的相遇会给这个夜晚带来什么,李然面对着吴茵天使般的微笑时已经忘记了标志的爱情。李然在花园中与吴茵散步时突然说道:我们可以离开温泉吗?我想带你到路上去。吴茵欣喜地说:那太好了,带我到路上去。在她的心目中路上就意味着命运的延续,只有在路上,他们才能体会到黑夜是不可以战胜的,因为黑夜总是延续到外面去,到地平线的外面去。这些话是李然告诉她的话,在此时此刻,李然的每句话无疑像真理一样闪动着不朽的波浪。
吴茵想到了橡力,但她转眼又想明天上午我会给橡力通电话,告诉他我虽然失踪了,但仍然安然无恙。再说从橡力的眼皮下面逃跑也是一件有意义的事。
为了使这次“逃跑”实现,她甚至连房间也没有回,她的一只包(装满了化妆品:香水、指甲油、眉笔、粉底等等)遗留在盥洗室中了,虽然那是她心爱的东西,但是吴茵仍然将它们留下来了。在吴茵的一生中,她还是第一次跟着一位陌生男人“逃跑”,她从未冒过这种险,是因为生活中缺少让她冒险的人。
尤其是男人,在吴茵的理想中,她喜欢的男人应该有勇气将她带走,带到那些有昆虫、阳光的地域之中去,带到她从未去过的地方去。李然为她打开车门的那瞬间,吴茵感觉到了一种扑朔迷离的东西,但她的脚已经跨进去了,车厢中洋溢着一股空气新鲜剂,看得出来这是一位喜欢干净的男人。李然发动车子时问吴茵:跟我走,你害怕吗?吴茵笑了笑,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李然,事实上她不是害怕而是有些怯儒,面对着那一瞬间产生的扑朔迷离的东西她党得自己就这样跟他上车了,她正带着进入扑朔迷离的一种情绪坐在他身边。
他把吴菌带回到了城市,中间他们很少说话,进入城市时大约已经是下半夜的五点钟了,他问吴茵应该到哪里去,吴菌似乎已经睡着了,但是当她醒来时,她说:离天亮还有两小时,我显然不能回我父亲那里去。李然就说:那就到我的住处去吧!吴茵说:可以打电话吗?我想打电话。李然说:在我住处中,你就可以打电话。
吴茵感觉到橡力正在寻找自己,他已经发现了自己离开了温泉,橡力是警察碰上这种事他就会往事件方面去想。想到这些,吴茵就深感不安。她仿佛看见橡力正在南方温泉小镇拼命地寻找自己,说不定他会跑到温泉小镇的田洼中在那些水流过的地方,从腐烂的小船板、一段破烂不堪的漏水的灰输水管伸延的地方,从那些水流的流沙和地下河水中去寻找的…说不定他会在突然发现的一具尸体中寻找到自己的遗迹,那腐烂腥臭的尸体味儿会使警察橡力发出绝望的叫声
…而橡力的叫声准会惊动起一头阴森森的猫头鹰的飞逃,他站住,用手电简照亮前面的坞角口…想到这一切,吴茵深感这样的逃跑真是跟橡力在开玩笑,而这玩笑此刻正影响着警察橡力的内心,想到这里吴茵便对李然说:我的朋友大概会找我的。李然说:我们已经到家了,你看,那就是我的房子。
车灯照亮了一座花园中的楼房,吴茵感觉到他们又回到了郊外。这座带花园的别墅在夜色中显得神秘。吴茵迟凝地问道:我可以上去吗?李然说:当然可以,我一直是一个人生活。
吴茵啊了一声,悄悄告诉自己:他一直是一个人生活,那么他的婚姻、家庭呢?李然正在用一把长长的钥匙开门,他将轿车开进了花园又关上了带栏杆的铁栅栏。
吴茵对李然说:我得去打电话,无论如何我得去打电话。
李然将吴茵带到了楼上,吴茵已经来不及观察房间里的情况,对于她来说,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一架电话机。李然打开灯后她看到了客厅里的电话。
她现在浮现出橡力手中的那台移动电话机的号码:
9578666.她拨了三遍后便听到了橡力的声音,那声音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焦灼不安,橡力说:喂…喂,你是谁?等我将车停下来好吗?我正开车在路上…从这些断断续续的声音中吴茵知道了橡力并没有停留在那些尸体味儿中寻找自已,并且,橡力现在正开着那辆北京吉普车在回来的路上。橡力将车子停下来后将嘴巴靠近移动电话说:喂…喂…有什么情况?吴茵几乎笑出声来,对于吴茵来说,橡力永远是一名优秀的警察,他的声音中总是搜查着夜里或者从一条线上鱼贯而来的情况,而对于警察橡力来说,他的情况就是某段刚刚发生的事件。吴茵在橡力喂…喂……喂…的尾音中说:
橡力,我是吴茵。
橡力说:你在哪里?有危险吗?吴茵说:你有没有发现我丢了,橡力?橡力说:那还用说,我知道你被一个男人拐走了。
吴茵说:所以,你并没有去寻找我?橡力说:我听标志说你准是被一个男人带走了?吴茵说:你说什么?标志…标志在哪里?橡力说:标志在我车上,他想跟你说话。接下来是标志的声音:吴菌,这两天我必须见到你,你必须听我说…有很多事情你并不知道…吴茵说:标志,你含糊其词到底要跟我说些什么?标志说:你现在在哪里?吴茵!吴茵说:我难道要把我的生活告诉你吗?标志说:那很危险…吴茵,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告诉你…有些事情很危险…吴茵说:标志,危险的是你,你这样一个人。我不想跟你说话了,让橡力来说话。
橡力说:吴茵,你到底在哪里?吴茵说:橡力我呆在我刚认识的朋友家里,你感到放心了吧!橡力说:这只会令我更加不放心…吴茵,告诉我,那个人的门牌号码…吴茵说:橡力,我打电话给你并不是来投案,我告诉你仅仅是因为我们一块去温泉,我害怕你寻找我…橡力说:吴茵,我感觉到你的手快要放电话,请你别放电话,我现在确实在寻找你…吴茵,你得让我放心,刚才标志说那很危险,我想,你必须告诉我你到底在哪儿。吴茵说:那好吧!你现在在哪里…?橡力说:我们正在路上…大约两小时后才能进城。吴菌说:那么,两小时后我会到你办公室去找你。吴茵说完便放下了电话。
李然现在从另一间房子出来了。他为吴茵沏了一杯咖啡说:你好像有些累,电话都通了吗?吴茵喝了一口咖啡说:他们在找我,我的朋友们在找我。
李然说:如果你想去找朋友的话,我可以用车送你出去。
吴茵说:我想到公安局走一趙,橡力是一名警察,我跟他一块去了温泉,他说你把我拐走了。
李然笑起来说:实际上我是拐不走你的,你没有让他放心吗?
吴茵说:他不相信,这大概跟标志有关系…
李然说:标志…标志是什么人?
吴茵说:标志又是橡力的好朋友,橡力在温泉碰到了标志…他们俩总是会无缘无故地相遇…
李然说:你累了吗?
吴茵说:有一点儿,不过,我想最好去见见橡力,橡力是警察,对一切事都很戒备。
李然说:喝完咖啡我就送你去吧!
现在,吴茵开始喝咖啡,她觉得这咖啡的味很好,她从沙发上站起来,她来到客厅里的那道落地玻璃前面,阳光已经从前面的那片小树林中升起来,一幢幢花园似的小别墅在阳光照耀下就像一座座毗邻的小城堡。
在不远处的别墅的阳台上,一个男人正在用一块毛巾擦一种乐器,后来,吴茵终于看出来那乐器是萨克斯,一种令人忧郁的乐器。不一会儿,从那乐器中就传出了声音,那音符像一串透迤在一条河流的遗迹中的深不可测的水流正在被砂砾冲谈着记忆和勇气。吹奏人大概才三十多岁,他的面孔面对着阳光,因而阳光照上去时,吴茵觉得他在用乐器萨克斯接触阳光中那些细碎的难以把握的喜悦和令人畏惧的光芒。
李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她的身边,李然告诉她,对面的那个年轻人每天早晨总是站在阳台上吹奏萨克斯,有时候他总是不停息地重复着一支曲子。
吴茵当然不知道他为什么重复一支曲子,这个因素吴茵当然一无所知,“它就像一个隐匿着的因素,支配着这些变化和创造。”对于吴茵来说,在这座郊野别墅区,这些享受着生活的贵族们到底在此处享受到了什么,她当然一无所知。她看见的是那名萨克斯演奏者,他每天早晨吹奏着乐曲,他享受到的只是那支乐曲给他带来的欢喜,也许是忧虑。
她要走了,她要到公安局去见好朋友橡力,她的出现自然会消除橡力的担心。
李然去送她,轿车开出别墅花园区时,李然告诉她电话号码、门牌。吴茵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出现在这里,七点钟左右的城区公路拥挤而又喧闹,车声、人语,各式各样的遗弃在路边的废铁和护栏的锈斑味从窗口传来。吴茵想着跟橡力的会面,想着自己从温泉“选跑”出来时跟橡力开的玩笑,同时,他转过头去悄悄地看了一眼李然,他仍然穿着昨天晚上穿的那套西装,他的面孔注视的只是马路上的红绿灯,他并没有注意自己。同昨天晚上相比,李然今天显得有些高傲,这高傲是因为什么造成的,吴茵并不知道。也许是跟橡力的会面,他也许是正在想自己跟橡力的关系呢。
轿车已经停留在公安局的门口了,吴茵在向李然告别。
她仿佛置身在轿车的外面几层,当她刚钻出车门把头抬起来的那一刹那,轿车就从她眼皮下面消失了。吳茵无论怎么再也无法看到那辆银灰色的日本轿车到底到什么地方去了,她有些微微的愠怒,实际上轿车完全可以一优雅地向她告别,漂亮的吴茵此刻产生了一种不平衡的恼怒。但她转身将目光收回来,已经快要到约见的时刻了,橡力也许等得不耐烦了,橡力总是提前去赴约,今天尤其如此,橡力应该说早就在办公室了。
这回,吴茵从公安局的大门中走了进去。门卫挡住她说:
你找谁?门卫的双眼不只盯着她的上身(她的上身外衣没有扣上,那是一件墨绿色的呢大衣),而且还盯着她的面庞(她虽然经过了一夜的逃跑,没有得到好好休息,但面庞上的皮肤仍然像象牙一样细腻),吴茵说:我找你们讯问室的橡力。门卫说:你认识橡力吗?吴茵说:我们已经约好了的,不信,你可以打电话问他。门卫挥挥手说:进去吧橡力不是一个人在等吴茵,橡力身边坐着标志,两人都在翻阅桌上的报纸,当吴茵进门时,两人都放下手中的报纸不约而同地抬起了目光。
吴茵进门后脱去墨绿色大衣挂在衣架上,她对这里的环境很熟悉,熟悉程度大约跟标志一样,也就是说她出入这间办公室的频律就像标志一样频繁。当她看见标志时瞥了他一眼,然后便坐在他们对面的椅子上,那把椅子经常是橡力审讯犯人时让犯人坐的椅子。她知道这一切,所以,她坐下去后嘴角露出了微笑。
他们必然要面临着一场谈话,无论如何这场谈话都必然要开始。在吴茵的嘴角荡起微笑的那一瞬间,橡力开始了这场谈话的准备工作,他为吴茵和标志分别沏了一杯热茶后抬起头来。吴茵又笑了笑,那微笑使办公室里的气氛显得暖昧不清。
橡力说:你来了,我们就放心了。
吴茵说:橡力,我既没有丢失也没有出事…你带我到温泉去这件事可以放下了。
橡力说:吴茵,问题不在这里…
吴茵说:你总善于将某件事置于问题之中,实际上在这件事上并没有存在着问题,如果说真有问题的话只不过我没有礼貌,我不辞而别,让你担心。
橡力说:让标志跟你谈谈吧!
橡力看了标志一眼,标志在橡力跟吴茵谈话的那一瞬间又低头翻阅报纸去了,但看得出来他并没有在看报纸的内容而是在屏住呼吸听另外一种声音,回荡在这间办公室里的声音才是他密切注意的东西,然而,橡力跟吴茵的对话刚开始就被某种东西挡住了,橡力看他一眼时他便看到了他们谈话的僵局。
标志将双手搁在桌面上开始了他与吴茵的对话。
标志说:吴茵,你跟那个陌生人走是危险的。
吴茵说:标志,你总是来干涉我的生活。
标志说:因为我比任何人更加了解你…而且我比任何人更加爱你。
吴茵说:我今天上午来这里,你以为我想听你说这些废话吗?
标志说:这一次你得听我说下去,我告诉你,你今天上午离开那个人是你的幸运…反之,那是很危险的事情…
吴茵说:标志,我不知道你指的危险是什么,难道我按照我的意愿去生活就充满了危险?…
标志说:我的话你可以反对,但我得告诉你,跟这个人在一块就是一种危险…
吴茵说:那个人是谁?你认识他并且你了解他吗?为什么你总是说我跟他在一起充满了危险?
标志没有回答,她仿佛猜出了他的内心活动,她说:说话呀标志…
橡力开始说话了,橡力说:标志,你是不是了解那个人的一些事情?
标志说:没有…
吴茵说:标志,我发现你的精神有些失态。
橡力说:标志是为你好。
标志说:实际上,我感觉到你跟那个人在一起,真的会有危险…
橡力说:标志,你今天很固执,你是不是了解或者看见过那个人生活上的一些事情?
标志说:有些事情我是不会告诉你们的。
橡力说:标志,有些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标志说:请你们原谅,有些事情是我自己的秘密…
橡力说:我并没有问你的秘密,我只是想知道你指的危险跟那个人的联系一句话,你可以告诉我们那个人到底是谁,你曾经认识他,还是曾经看见过他,在某件事情之中看见过他的存在…
标志低下头去,他用手抚着那些报纸的边沿说:我并不认识他,我只是有一种预感…如果吴茵跟他在一块…那么这样下去会有危险…
橡力说:我明白你指的危险是什么了,标志。吴茵,我想,我们只不过是在提醒你,如果你要继续跟他来往,我和标志都没有任何办法…
标志说:不…你无论如何要断绝跟他来往·
吴茵说:我跟他交往是我自己的事情,如果有危险也是我自己的事情,好啦,我想我该走了。
就在这时标志突然站了起来,他双唇颧栗着说:吴茵,听我的话不要跟那个人来往…
吴茵说:如果我想跟他来往呢?
标志软弱无力地说:那么,有一天,你会死的…
吴茵说:只有你才希望我去死…只有你才会杀死我橡力说:你们都平静些,谁都不会死,标志更不会杀死你…
吴茵说:他已经杀死了本,他还想杀死我…橡力,我害怕极了。
橡力说:本并不是标志杀死的。
标志大声说:我没有杀死本,我从来就没有杀过人…
吴茵从衣架上取下那件墨绿色大衣一边穿一边说:我要走了,你们使我毫无愉快感,我要走了。
橡力挡住吴茵说:你要到哪里去?
吴茵说:我要找那个人去,他使我愉快。吴茵说完拉开了门,她的高跟鞋声在走廊上愤怒地踩者一块又一块的水泥地上的阴影。
橡力和标志站在窗口,几秒钟后他们看见了那个墨绿色的身影在街道上挡住了一辆出租车。然后呈现在眼前的便是马路上稠密的汽车淹没了那辆出租车。
橡力说:看样子她真要去找那个人去了。
标志说:我们没有力量能够阻挡她。
橡力说:让她去吧!
标志说:不过,那会有多危险。
橡力说:标志,我一直不明白你指的危险是什么?
标志说:我该回家了,我已经离家好几天了。
橡力说:好吧!你总是不愿意回答那个问题,标志,如果吴茵跟那个人在一起真有危险那怎么办?
标志说:那又有什么办法?
橡力说:漂亮女人的麻烦事总会很多。
标志说:橡力,我真该回家去了。
橡力说:如果哪一天你想告诉那件事情为什么危险的话,请打电话告诉我。
标志说:那个漂亮女人走了,我们也该告别了。
橡力说:但愿那位漂亮女人没有什么危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