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雾一样的人和时间1
书名:带着面孔的人 作者:海男 本章字数:23893字 发布时间:2024-07-06

标志站在街口挡住了一辆白色的微型车,他拉开车门看了看车厢,然后再将门关上,他认为用这辆车装已死的那个陌生女人已经足够了,只要将她的身体平放在车厢内就行,人死了就像睡着一样,他们不会动弹、愠怒、烦躁、欢乐、撒娇,在不规则的裂缝之中,死者们的身体往下陷落,这就是死者。标志蠕动着嘴唇,他想将上述想法告诉给某一个人,他觉得闷得慌,但是他却对司机说:我想租一天你的车用。司机看了标志一眼说:你想拉人还是出门呢?标志站在车门口对司机漫不经心地说:装一个死去的女人到火弹场去。
司机把车门关上对标志说:对不起,我的车是载活人的不是装死人的。话音刚落,这辆车就开了出去。标志站在街口,他嘴里骂了一句,听不清楚他叽咕什么,一阵凉风吹来,标志最后只好默许:全世界的人都不会喜欢死亡,标志突然不知不觉认可了这样的法则。
标志扶着街口的栏杆,他看见栏杆上的铁锈色正在往四处蔓延。标志死死地盯住那些流动的铁锈色,仿佛那就是死亡,他自言自语道:全世界的人都不会喜欢死亡,而死亡却无处不在,就像从一件镂空的事实中呈现出来。我也不喜欢死亡,我是那么害怕死,而且不仅仅害怕死,还惧怕生。这就是我的存在,我在这个早晨存活着,为了租一辆柩车我站在街口,但是,有谁愿意去装上那个死人的尸体呢?标志从锈迹斑斑的铁栏杆上移开了目光。
他伸出右手臂挡住了另一辆微型车,可机将头探出窗外,标志看到了一位中年司机正用一种漠然的目光看者他,标志说:我的朋友死去了,我们想租用你的车将她送到火華场去,可以吗?标志尽量将语言说得委婉而轻柔些,司机不加犹豫地说:当然可以,昨天晚上是圣诞夜,这么说你的朋友是在圣诞节死去的,哦,真可怜。司机又说:你坐上来吧!你引路,我们到你朋友那里去。
标志很感激地上了车,他想:这位司机年龄大了,所以他不回避死亡,刚才那位司机是一个小伙子,他当然会拒绝,他有拒绝的唯一原因,因为死亡不是一桩好事情。标志从衣服里抽出一支烟递给司机,司机说不会抽烟,标志就自己点燃了那支烟。
车子到达了那幢楼下面,标志便用小跑似的脚步上了楼。
魏兰正在沉静地坐在死者身边,标志进屋后她吃了一惊,标志说:快,柩车到了,我们送你姐姐到火葬场去。
魏兰站了起来,标志想现在只有靠我了,我得将这个女人抱起来,抱到楼下去。天那,我从未用这么长的距离抱过一位女人,更重要的是我从未抱过一个死者。
死者的头发、嘴、鼻子、牙齿、手臂、脚、器官全都是冰凉的。我得用全部力量才能将她抱起来,他闭上眼睛想象了番自己将女人抱起来的情景,这对标志来说困难至极,但是,司机在楼下等候着,时间不能再耽搁了,时间就是时间,如果不将死者抱起来,那么死者将永远躺在这间卧室中,如果抱起来,她就会被抱到楼下去,并且装在那辆柩车上送到火葬场去,只有这样死者的仪式才会完成。
标志就这样俯下了身子,他似平从死者的嘴里嗅到了一股气息,有一瞬间,他觉得死者并没有死去,死者的嘴里正散发出新鲜草莓的气息,她的肉体虽然是冰冷的却充满了光亮,但是很快标志就看到了死者乌黑的嘴唇的颜色,它集中了她体内全部的灰尘和干草的颜色,这就是死者,从她的嘴唇上就可以看见她到底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而且如果她死去的话,她到底已经死了多久了。
标志在一秒钟内决定将死者抱起来,他确实下了很大的快心终于将手臂伸到死者的身体下面,那具身体并不像想象之中那样沉重,那是一具流干了血液的身体,其重量就像标志面对着一座抽空的冰山。
标志抱着死者正在下楼,死者的身上盖着一块透明的白纱巾,纱巾几乎将死者的身体全部裹了起来。标志呼吸着这股缺少血液的冰冷的气味,他似乎抱着一具没有声音的肉体越过林立的蜘蛛网,而那密封在眼前的蜘蛛网就像这个女人的身体一样使他打着颤。标志抱着死者下了最后一道楼梯,司机已经将车门打开了,魏兰抱着被子垫在车座下面,这就是柩车。
标志和魏兰坐在死者的身边,司机将车开到了大街上。
几年前标志曾经去过火葬场,他是陪同吴茵去参加葬礼的,那个女人的死跟他同样没有关系,就像装在车上的死者一样。
魏兰不知不觉已经将身体假依着标志,标志很不习惯这样的动作。但看上去魏兰似平很疲倦,昨天晚上她一直没有睡觉,她偎依着他没有任何目的,如果说有目的,那就是她想偎依着他的身子打一会儿盹。标志用身体承受着这个简单可爱的目的,他又想到自己,想到自己总是在偶然之中闯入别人的命运之中去。他在犹豫中使身体平衡了几下,整个车厢中没有一个人说话。标志想,等到把这件事结束之后他就要去寻找李然,他将目光眺望着窗外,汽车已经上了山路,山上的阳光更加强烈,灰尘和空气都在散开着、蔓延着。
等到这件事情结束时,标志想:到那时,我就跟死者和魏兰没有关系了。我要找到李然,他的许多生活对于我来说就像谜一样沉重,我必须去解开这个谜,橡力他们寻找他真是太难了,我得让李然自己清楚杀手的命运到最后同样是死亡。
他意识到了想寻找到李然的念头是那么强烈,因为他深知李然信赖自已,被一个杀手信赖并不是一桩好事情,尤其是被一个四处奔逃的杀手信赖,你就得没完没了的跟随着他的恐怖盘算着下一步的行动。而杀手的生活永远是一件事端和一个人复杂的死亡计划和血淋淋的事实。标志已经没法承担李然的奔逃计划,他已经没法承受那顶帽子下面隐藏的那双眼睛的诡秘行动。
所以,标志下决心要付出代价寻找到李然。
魏兰已经拾起了头,她依然是那样一声不吭,标志说:你好像有些冷,你冷吗?
魏兰说:我不冷,我是害怕,从昨天晚上开始我就一直害怕…
标志说:事情已经发生了…
魏兰接住标志的话说:是啊,事情已经发生了。事情就这样发生了…警察好像怀疑是那个戴帽子的人杀死了姐姐
…你说这可能吗?他既然爱姐姐,他又为什么要杀死姐姐呢?
标志闭上嘴巴没有说话,一个黑乎乎的执拗的身影似乎在标志的视线中晃来晃去,魏兰的问话是那样简单,对于这样简单的问题标志反而被难住了。而魏兰似乎正在企盼着他作出回答。
魏兰说:快要到火葬场了。
标志看见魏兰转移了话题便松了一口气,标志想:快要到火葬场了。快要到火葬场了。事情已经快要接近尾声了。快要到火葬场了。我们就要将魏兰的姐姐送到火葬场上去了,在那汹涌的机器声中,事情已经快要接近尾声了。
事情果然就这样接近了尾声,因为事情发生之后总是要接近尾声的。从火葬场出来到那片基地的路程到底有多长呢?从嘉地到城市的路程又到底有多长?总之,当标志站在街头将全天的出租车费用付给司机时,他已经感到一件事情就这样真正接近了尾声。
现在,他站在街头准备与魏兰告别,就在他准备说告别的语言时他看见魏兰在一阵风中倒了下去,这时候已经是傍晚了。魏兰在一件事情结束之后晕倒了。
标志将她抱了起来,他慢慢地登上那幢楼的楼梯时感到自已正在荒谬地走进另一件并未开始的事情之中去。他将手伸进魏兰的衣袋找到了那串钥匙。
把魏兰放到床上后,他感到身体就像散了架一样疲倦,他用手臂枕着魏兰的头部,轻声叫着魏兰的名字,过了一会儿魏兰睁开了双眼,魏兰轻声问标志:外面天黑了吧?
标志说:天已经全黑了。
魏兰说:你今晚要走吗?标志。
标志并没有告诉过魏兰自己的名字,魏兰却熟练地叫出了他的名字,标志想也许是橡力叫他时魏兰知道了这个用摩托车送她回家的人就叫标志。
魏兰侧过身来等待标志的回答。她目光中的等候让标志感到害怕,那是一种灼人的需要,一个女人需要一个男人包含着许多内容。过去,标志曾经在方媛的目光中看到过这种等候和需要,后来他们便结了婚。
标志抬起头来看着窗外,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但是他仿佛看见在黑夜中他所知道的那种源自一个女人身体中最潮湿的渴望正在涌向他,他知道那是女人需要一个男人时泉原始的等候。
魏兰的手已经伸向了他,那双柔软而冰凉的小手正在接触他的面孔。标志的心跳起来,这件事让他深深地困惑,他坐在床边,他不知道此刻应该说些什么话适宜。
魏兰用手臂抱住了他的头,在魏兰的房间里,昨天晚上他曾经睡在这张床上,由于困倦,他竞然连一种复杂的念头也没有产生过。然而,那些复杂的念头现在却汹涌而出,在魏兰抱住他的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正在跟一个女人交往,这间卧室中的女人味正在扑面而来。
但他仍然语无伦次地说:别这样,魏兰,请别这样,魏兰。
标志一边说一边却用手臂紧拥着魏兰,魏兰用全部力量抱住标志说:我真害怕,我真害怕,请抱住我标志。这是一种令标志为之绝望的声音,因为这声音也是标志的声音,魏兰害怕死亡,标志害怕的却是另一些人,另一种生活,黑暗、寒冷。
标志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从寒冷中上升着一种力量,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想紧紧地拥抱一个女人,魏兰的嘴唇正紧紧地贴在他的脸颍、脖颈上,他嗅到了魏兰嘴唇间散发出来的好闻的气息。
他对魏兰说:别害怕,事情已经过去了。标志觉得这是他唯一想说的一句话,他知道这句话已经由自已重复了好多次,但他仍然想说这句话。
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件事情就是魏兰姐姐的死亡,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或者已经化成灰安葬在公基里。然而,死者留下的恐怖仍然在困扰着他们的生活,恐怖使两个互不相连的年轻人走在一块,他们紧拥着,在黑暗中他们拥抱着想摆脱那种恐怖。
但是,用什么办法可以有效地解决恐怖的问题呢?用什么办法摆脱困扰他们之间的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差别?于是,他们开始触摸对方的身体,标志的手轻轻地碰到了魏兰的乳房,他想起魏兰为姐姐洗沐时躺在睡椅上的那个赤裸的女人,她的乳房坚挺、饱满,像是隐藏着许多乳汁和欲望,魏兰的乳房跟死去的姐姐一模一样,标志觉得身体中的什么东西在有力地变化着。
他的肉体陷入黑暗的手掌,因为他的肉体跟另外的肉体靠得这样近,在一定的光线中他可以看得见另外的肉体上的毛孔,他脸朝下亲近着她的皮肤的线条,她柔和的鼻梁线,她身上某种通近他使他异常亢奋的东西到底在哪里?标志越来越深地俯下身去,他感到喉咙里一直憋着的所有叫喊都是因为恐怖和欲望,对于年轻的标志来说这是一条欲望的河流,他的手伸向了她的乳房,即对他来说,那姑娘的乳头就是带走他欲望和恐怖的河流,他愿意躺在这河流上面把黑暗的夜晚推开。
魏兰在轻声呻吟着,标志不知道她是疼痛还是愉快。女人们在此时此刻的叫减声只会加剧男人的欲望,他笨拙地紧抱着魏兰的身体,他偶尔感到她的两条悠长的腿贯注于夜色中的视线,她的腿有时伸长有时紧缩,他可以随意召唤,或者确定着那些叫喊声的方向,魏兰的叫喊声使他仿佛倾听着水击池塘时发出的滴水声…
又过去了很久,终于平静了。魏兰抱着他手臂的手终于松开了一些,这多么不容易,对于标志来说多么不容易。他既希望魏兰的手臂紧抱住自己,又害怕她抱紧自己。多么不容易哪,她抱住自己的时候,他就会想起广场上的圣诞节,自己的摩托车被截住在那条有几盏路灯的小径,那个头戴帽子的人隐现在小径上时他被唤醒了的感情的反应:他被卷入魏兰家里的这场人命案时的情景,他躲在厕所里呕吐时胃里的强烈痉挛,当橡力凝视他目光时他对这种荒谬场景的认可那无可奈何的认可暗示着最荒谬的戏剧在前方,在最前方的阳光下反反复复地逡巡在他的鞋子前面…尔后就是上火葬场的路线,他不情愿地陪同着魏兰坐在一辆柩车里,那辆车在郊外的公路上奔驰,带着两个活人和二个死人,连同驾驶员算上的话总共四人,经过了一小片丘陵地段,在那里标志释然地仰起头来,他看见丘陵地段上的一只野兔正在用兔子的速度穿越草丛,只有那一时刻标志的心情愉快过,但当他的目光收回停留在柩车上的白纱巾襄紧的死者身上时,他的视线往下偏料着,他看见死者的脚穿着一双鞋子屠在白纱巾外面,纱巾太短,无法将死者的全部身体包裹,标志永远难以忘记死者的那双穿着红色皮鞋的冰凉而僵硬的脚,那双脚从前曾经骄傲地行走者,魏兰曾说过她的姐姐曾经是本城市选美小姐的亚军,获此殊荣的那位小姐如今正躺在柩车上,她的脚已经不可以站起来,直立着走向她青春、面孔、身体带来的欢乐和虚荣之中。柩车将把她如同千千万万死者一样送到火葬场的火炉之中去化成粉末…后来,在转瞬之间,标志就看见了粉末。
当魏兰紧抱他时他就会想起这一切,而死者又会使他想起另一个人来,那个曾经是他养父的男人已经渗入他身体深处的寒冷之中。
标志发现魏兰已经睡着了,在这种时候女人总是容易先睡去。
标志轻轻地抽出了搁在魏兰头下的手臂,那好像是左手而不是右手。
他可以从床上轻轻地动起身来了,做这一切时标志小心翼翼地,他这样做唯一害怕的就是将魏兰弄醒。他嘱附自己,一定得不发出声音,哪怕是衣服的声音也不能发出来。标志从床上坐起来到将双手放在地板上足足用了半个小时的时间,他从来没有这么全神贯注地集中精力做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当他的脚尖触到地板上的鞋子时,他终于又松了一口气。标志现在微微地回过头来,当他发现魏兰正在熟睡时,他顿感一阵惬意,他一边观察着她柔和的面庞,一边想等到她醒来时就会发现她再也找不到他了。
标志来到了地下,他用手轻轻地将鞋子拎起来,光着脚穿过地板上自己的身影,他觉得自己的身影并不像自己,倒像是别人的影子一样,他笨拙地移动着身影用赤脚轻轻地接触着怜地板。
终于到了另一间房子里,标志只想着快点离开这间房子到另一间房子里面去。随着他无法知晓的时间流逝,他在这些冷地砖上转着圈,双手拎着鞋子,跌跌撞撞地抬脚又轻轻地落脚,他终于来到了那道门口,标志先是穿上了鞋,然后打开了门,他很庆幸,这道门的密度好,所以开门时并没有发出一丝声音,连一丝声音也没有,真是好极了。
标志来到门外将门关上时知道自己已经从一件事情中脱离,他开始下楼,因为穿者皮鞋,他仍然将脚步放慢放轻,他害怕吵醒熟睡中的魏兰,他想象着魏兰如果现在醒来了,一定会打开门冲下楼来,那时候,他的逃跑计划就会彻底失败。标志显然害怕这种失败,如果今晚的逃跑失败了,那么事情又会怎样呢?事情将导致另外的格局,标志不愿意想那件格局是什么。
标志来到了楼下,四周黑漆漆的,他来到了那些落光了叶子的树枝下时回过头来,他看到魏兰的那间卧室仍然发出一丝微暗之光,那是床头的一盏小小的灯,他告诉自己,魏兰也许正在熟睡呢,她怎么会知道我已经离开了那张床,想起那张床时他的身上充溢着一种兴奋的、生气勃勃的狂喜,但是只停留了一秒钟,那阵狂喜就消失了。
当标志离开那些枯树进入房屋的拐弯处时,两个人走了上来,标志看不清楚他们的面孔,他只是觉得手腕上一阵冰冷,他看了看,那是手铐,天啊,那是活生生的手铸,两位便衣警察就这样将标志带到了市公安局的讯问室里。标志熟悉这间房子就像熟悉自己身体的某些部位,他看到了橡力。警察将他带上去就拉开门出去了。橡力正站在窗口看着外面,他合身的制服使他的背影显得宽阔而健康。
橡力转过身来时吃了一惊,他自言自语道:我没有想到他们带来的会是你。橡力边说边犹豫了一会儿,他紧盯着标志手腕上的手铐,标志知道他的意思是什么,又过了一会儿他走过来将标志手上的手铐解开时轻声说:标志,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他们为什么将你带来了?
标志活动了一下手腕,那副手铐太紧卡住了他手上的骨头,他觉得好笑又很悲凉,橡力说话的声音使这种悲凉加深了。
橡力坐在桌前,他正在给笔汲墨水,标志想:又一场讯问笔录将开始了。
橡力说:标志,告诉我,他们为什么抓你到我这儿来?
标志说:这个问题不应该是你问我,而是应该我问你。
橡力说:标志,这几天凡是有疑窦的地方都布满了便衣警察,我想问你,天这么晚了,你到那些地方去干什么?
标志说:从昨天晚上开始,我一直没有离开魏兰。
橡力说:那么说,今天晚上你是在魏兰家里被他们带走的。
标志说:不是在家里,是在楼下,当我走出拐道时,他们就用手铐…就这样,我就被带到了你这里。
橡力说:这么说,你这么晚了离开魏兰准备回家…
标志说:事情得从昨天开始讲起。
橡力说:你回忆吧!既然事情得从昨天开始讲起,那么你就回忆吧!
标志说:这事儿并不需要多费力地回忆…总之,魏兰的姐姐就那样死了…你是知道的,说实话,昨天晚上我就想逃跑了橡力说:为什么标志?你是说昨天法医验尸时你就想逃跑,你为什么想逃跑呢?
标志说:因为我讨厌死者身上的血腥味,你们未到来时我就曾经在厕所里呕吐过,我一嗅到死者身上的血腥味就浑身无力,想呕吐…
橡力说:你为什么会讨厌死者身上的血腥味呢?
标志说:不为什么,我从小就讨厌。
橡力说:你最小的时候看见过死人身上的血吗?
标志说:记不住了,太遥远了,我怎么会记得住那是死人的血还是活人身上的血呢?太远了,我已经记不住了,橡力,再说我从前的记忆跟现实没有任何联系。
橡力说:好吧!你不恩意回忆就算了。我现在问你的是,你面对死者时看到的就是她身上的血迹?
标志说:毫无疑问是这样,我和魏兰最初进屋时,我就看到了地板上和她身上的血…我一生从未看见过一个人身上会流出那么多的血。
橡力说:然后你就讨厌从她身上流出的血,后来我们到来后,你就想逃跑。
标志说:我盯着那道门然而我却没有机会逃跑,再后来,你告诉我让我帮助魏兰处理后事,然后你们离开,而我却留了下来。
橡力说:我们走后,你就留在了那里。你发现另外的情况吗?标志。
标志说:情况…什么情况?我累极了,后来我就睡着了。
橡力说:你就睡着了,你就那样睡着了,那么,魏兰呢?魏兰在干什么?
标志说:等到我醒来时才发现魏兰在为她姐姐擦洗身体,那些血痕终于没有了。
橡力说:那是什么时候了?标志。
标志说:我想,那时候已经天亮了。
橡力说:后来呢?标志。
标志说:后来我来到街口,想租一辆柩车,我截住第一辆车时,可机说他的车不拉死人,第二辆车的司机很愿意,于是一辆柩车终于找到了。
橡力说:在把死者装到车上时有没有发现头戴帽子的人呢?
标志说:没有…真的没有…
橡力说:是真的没有,还是好像没有呢?
标志说:没有,是真的没有。
橡力说:继续讲下去…
标志说:如果继续讲下去对你们的工作有好处的话…
橡力说:标志,当然…好吧!你就继续讲下去。
标志说:我们将死者拉到了火葬场…
橡力说:这中间经过了一些什么地方…
标志说:我们出发时好像已经有十点钟了,我们的车经过了许多条街道才到达了郊外…郊外的阳光真灿烂,很快来到了山上,一大片丘陵出现在眼前…接下来就是那座火葬场…足足等了两个钟头才轮到我们,接下来是火葬场的美容师为死者化妆…足足用了一个钟头…然后将死者送进了火炉…又足足等了两个钟头…好了,死者化成了灰
…死者的灰被装进黑匣子里…我们又回到了车上。现在,我们将去公基,魏兰在公基管理局的办公室里填表,大约花了一个小时…然后土地管理员将我们带到一块空地上,他说:喏,就在那里,她的墓地就在那里。于是,附近的两位农民扛着锄头走过来了,他们是职业掘基者,挖开一米深的坑,另水外两位同样是农民形象的水泥匠运来了石头和水泥+我们紫鉴等了三小时,那只黑匣子才被埋进泥土之中去。
橡力说:后来呢?
标志说:一件事情算是完成了,到了我跟魏兰告别的时候…魏兰突然晕倒了。
橡力说:我想大约应该是傍晚了。
标志说:不错,已经是傍晚了,我送魏兰回到家…
橡力说:后来呢?
标志说:你想让我把什么都告诉你吗?
橡力说:这对陈述和论证你被抓有好处。标志,我想,后来的事情就是一个男人与女人的关系了。
标志说:我从未想到要那样做…
橡力说:你到底做什么了?
标志说:我想不告诉你你也应该知道。我们不知不觉就做了那件事情,那是在正常情况下我极不愿意做的车,但在那一刻却做了。
橡力说:你做完后就后悔了,标志?
标志说:后来,她睡着了。我就逃了出来。事情的整个过程就是这样,我想我已经讲完了。我已经将全部过程都讲完了。再也没有要告诉你的了…再也没有…
橡力说:你还没有讲完,标志。
标志摇摇头,他知道自己已经精疲力竭了,他不知道橡力指的是什么,实际上,他确实已经讲完了。
橡力说:标志,你得告诉我你为什么在魏兰睡着之后逃出去。
标志说:这个话题讲起来很复杂,我逃走是因为我必须逃走,除了走之外我没有任何选择…橡力,我来到一个陌生女人的身旁,我帮助她处理完一件事情之后我本来就应该早早离开的,但是她却晕倒了…后来我们之间发生了另外一件事情…我感到异常地可怕…于是,我就逃了出来。
橡力说:我相信你说的话,标志。现在你回答我,你逃出去之后准备到哪里去?
标志说:我想我应该回家去。
橡力没有再说话,他的手停止了记录,他缓慢而小心地放下笔。
标志说:如果我不是你们怀疑的对象的话,我想我应该离开这里了。
橡力说:你进屋时总带来很多问题,出门时却将一大堆问题留下来,标志,现在,你回家去吧,我还得去外面,那个杀手迟迟没有露面,这是一个十分狡猾的杀手。
标志没有说话,他准备走了,他用肘支撑着站起来,天已经亮了,标志来到窗口站了一会儿,街道空寂,清晨的酒水车正缓缓地将水喷酒在路面上,标志的嘴唇漫不经心地耸动了一下。
他又出来了,标志又来到了街道上,他现在突然想起来自己的摩托车还停留在魏兰居住的那座楼下,那辆摩托车是标志最为重要的交通工具,缺少它,标志就会丧失方向和目标,他的方向永远在前方,而前方就是速度和道路,他的摩托车将像一座装满时间的钟,没有摩托车标志就会找不到阳光。
标志决定去那个老地方把摩托车骑出来,穿过三条街道,第一条街道是一条老街,这里的店铺中却出售现代人的服装,标志看见一位年仅十八岁的少女,她身穿很短的皮裙,脚上套一双肉色丝袜,到寒拎的冬天,她竞然感觉不到冷,这是一种令标志不解的现象。标志在她的腿上将目光停留了几秒钟,他还发现他周围行走的几个男人也将目光停留在那双性感的穿肉色丝袜的腿上。男人们的目光总是那样将女人的身体凝固在某一种念头中,他们在夜晚不断地实现这念头,而在白天却加快步伐向着这种念头走去。这个念头无非就是欲望,在各自的欲望里,他们不寒而栗地意识到了女人身体中的洞可以将他们的欲望收藏。第二条街道是一条音乐街,标志趁机拐进了一家乐器店,他想在这里看到一种乐器——萨克斯管。
他不喜欢钢琴,他认为钢琴中发出的声音会令他感到自己力不从心,一句话,钢琴离他的意识和信念太遥远,那些从键盘上发出来的乐曲使他想到大海,然而标志的周围没有大海,这是一座没有海洋的城市,所以他拒绝看见钢琴和听到钢琴曲。
他目光已经盯住了那架萨克斯管,他认为那管子里面流出来的音符可以接近河流,在这座城市有一条像谜一样环绕的河流,其流速过程就像忧郁的萨克斯管。他想,如果世界存在着萨克斯,那就是为他这样的人制造的,看到这种特殊的乐器,标志希望自己从头开始,如果他才十五岁,他一定要买一架这样的乐器,他想象着自己练习吹萨克斯管的情景,在一片夏花调零的地方,他两脚分开,身子微倾着,那些音符表达自己身体中如鹅毛般飞舞的东西,那些东西也许叫随波逐流,也许叫嘈杂的生命,也许可以把它们叫做:在这个世界拙劣的仿制品中前进的音符。但是,标志马上就悲哀地感到自已什么也不是,连别人拥有的那些拙劣的仿制品也制造不出来,更不用说大踏步地前进了。他还悲哀地感知到自己水远也吹不响萨克斯管中的音符,自己水远不可能是一位萨克斯手。他缓慢地掉转身,他想着自已的命运,不过是一种单薄可笑的寓言。
标志经过的第三条街道使他看见了李然,那个戴帽子的人现在已经面目全非,如果不是标志同他生活了那么多年,标志绝对认不出来这就是李然,他理了一个平头,穿着一套银灰色西装,他正从一辆轿车中探出头来时,标志认出了他。
他的水晶墨镜是黑色的,他透过墨镜看到了标志,他对标志说:标志,到我车上来我有话要告诉你。标志没有任何犹豫就来到了车上,他坐在李然的旁边,他说:我一直四处找你。
标志冷冷地说:我也在找你,我没有想到会在这条街上碰到你。
李然说:他们已经不可能找到我了,我已经做了整容手术,我花了很多钱来做手术,还好,你还认得出我来,这个世界上现在只有你可以认出我来了。李然将墨镜取下来,确实,他已经变了,标志不知道刚才是怎样认出他来的,是凭着记忆,还是凭着那种轻如鹅毛般升腾的音符,标志内心的音符总是帮助他承受着重量。
标志没有说话,这件事情简直太突然了,标志根本来不及想象在如此短的时间中生活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李然发动了车子,标志不情愿地说:既然如此,我应该下车了,我想我已经没有什么话要告诉你的了。
李然说:你真的没有话要对我说了吗?标志,你刚刚从公安局出来,对吗?
标志说:你看见我了?
李然说:你的任何行动我都看得见,标志,我带你兜兜风怎么样?你不愉快吗,标志?
标志说:魏兰的姐姐被人杀死了,你知道吗?
李然说:你是告诉我是我杀死了她,对吗?
标志没有说话,他凝视着窗外说:他们在找你,你难道从来不害怕?
李然说:标志,你已经长大了。
标志听后不以为然地耸耸肩,他觉得养父的这句话是一句纯粹的废话,他不知道自已为什么还坐在这辆车上,他的身边是一位训练有素的杀手,而他却坐在他旁边,他的目光掠过窗外的街道,他想,公安人员调动一切力量在追捕这个杀手,而他却在自己身边。
标志说:你跟我会面是危险的。
李然说:这个世界本身就是危险的,我不跟你会面同样充满了危险。
标志说:认识橡力吗?橡力在公安局,他是我的好朋友。
李然说:我来不是跟你谈论这些,标志,我只是觉得你仍然就像我的儿子记得多年前吗?当你还是一个孩子时我们就生活在一块…那时候我最害怕你知道我是杀手……不过,你还是知道了,标志,但是我却已经来不及了,标志,杀死一个人就意味着再杀死一个人,已经太晚了,所以,我希望你切记不要卷入那些杀人事件之中去。
标志说:现在你还来得及,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帮助你,忘记你过去的生活,忘记你曾经是一个杀手…只要你忘记你是一个杀手就没有任何人知道你是一名杀手。
李然说:来得及吗?让我试试看,不过,也许太难了,标志,我来到这座城市只想离你近一些,我在郊外买了一套房子,这辆车子是我刚买下的,我已经老了,我想去爱女人,但是我已经没有力量去爱女人,于是,我杀死了她…标志,她是那么漂亮,她的身体是那样美,当我面对她的身体时我一下子动摇了…标志…她用那样的目光看者我,我受不了她的目光,那是一种蔑视的目光,于是我便杀死了她标志的内心痉挛着,这个故事,这些声音使他惊讶万分,他想起一本书上的话:男人的内心生活是一堆星星,另一面男人的内心生活是一堆腐朽物。每个男人都有他的精神深坑,每个坑里都注满了粘液。
而面前的这个杀手更加可怕得多,他在几十年的杀手生涯中爱上一个女人时,他的身体已经纤弱万分,因为他已经把全部力量集中在一把刀的刀刃上,刀尖上的血热切地涂满了他的生活舞台。标志原来的预言是正确的,就是他杀死了魏兰的姐姐。
现在,标志突然大声说:我要下车。
这声音仿佛不是从他喉咙中发出来的,仿佛是从西南角隅的那根柱子旁边的水泥地上发出来,一片废弃的水泥地丢满了废金属的炊具、栏杆和瓷盆,在遮蔽的阴影中标志似乎曾在那根没有阳光照耀的柱子下面留连忘返,他曾似乎在水泥地上用脚踩开了一个易拉罐…如今,这声音就是从那片水泥地发出来的。
李然停下车来说:标志,我不勉强你跟我走,你下车吧!
标志看了看李然,他并没有看自己,也没有什么反应,他的面庞是麻木的,此时此刻,标志突然说:你把那女人杀了,你不知道你惹了多少事端,昨天我们刚刚把她火化、掩埋,她就那样死了,天哪,她身上的血真多…标志说着说着胃里又翻滚起来,他又嗅到了那女人的器官中往外喷涌的细如小溪的血流,他打开车门站在风口中又从风口中蹲下去,他发现轿车现在正停留在通向郊外的一个路口,四周是啤酒厂和烟厂,两家闻名遐迩的厂区矗立着厂房和职工住宅房,空气中飘来了啤酒和烟质的香味,标志蹲在路口的边缘上微微抬起头来,一辆草绿色的摩托车从他身边奔驰而去,扬起大片灰尘和几张纸屑,标志低声骂了一句,听不清嘀咕的是什么,根本无法听清他在说些什么,一辆白色北京吉普车在前面突然停住了,标志微微抬起头来,他的心猛然抽搐了一下,他看见了橡力,橡力正从车上下来,看样子是橡力开的车,橡力来到前轮旁边弯下腰用手摸了摸轮胎,正在这时关着的车门打开了,一个女人走了下来,标志的血往上涌,标志看到了谁?标志屏住呼吸注视着那个女人,而那个女人不是别人,那个女人就是吴茵,尽管吴茵已经剪去了长发,留着时髦的短发,标志仍然第一眼就认出了她。在他眨眼的功夫,橡力和吴茵已经回到了车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白颜色的北京吉普车已经扬起了一阵灰尘。
标志站起来,眼前的这番情景使他蹊跷而又失去了重心,看不出任何东西可以给他指点方向和告诉他这是为什么。
他突然打开车门迅速地对李然说:追上前面那辆北京声普车,跟在那辆车的后面。
李然看了标志一眼说:怎么,你碰上熟人了?
标志说:你得帮我追上那辆车,无论如何,我们的车得跟在他们后面。
李然笑了起来,他的笑声使标志感到有些虚弱不堪,他不知道李然笑什么,李然并不知道那两个人跟自己的特殊关系,一句话,李然是局外人,他并不知道自己追踪那两个人的意图是什么,他想,李然笑是因为他现在想笑,在标志的记忆中,好像从未看见过李然这么笑过,从某种准确的意义上讲李然就从来不会笑。然而,他现在却是真的笑了起来,他的笑有多种意义,但是那意义是无法辨认的。标志并不想去寻找李然笑的意义和内容。
对于眼前的标志来说,他关注的意义和内容就是前面那两个人,白颜色的吉普车扬起无法回避的灰尘,李然一直将车速放慢跟在他们的车后,李然的目光直视着前方,他就像一个漫不经心的观光客,郊区的田野上有别墅、花园,有丘陵中的树林一处紧连一处,李然的目光偶尔掠过窗外的蓝天下面的草丛,他的心情是舒缓的,他似平不需要知道到哪里去,他现在是年轻的标志的伙伴,标志说到哪里去,他就会将车开到哪里去。
标志目视着扬起灰尘的吉普车的车屁股,橡力独自带上吴茵出门,他想不到他们会到哪里去,一切都是标志无法设想的,啊,一切都像是一幕上演的戏剧,他将车窗打开,窗外是一大片又一大片的南方的阳光,南方的阳光总是那样柔和而又明亮,标志的目光有一会儿停留在田野上的一种植物根部,那些带刺的植物叫什么标志并不知道,但是他认识这种植物,植物被冬日的太阳照耀着。标志的头扭过来,他看到了前方的一块路牌上用蓝颜色写着几个醒目的大字:欢迎您到南方温泉来。标志的目光现在正盯着那辆吉普车,车子正拐弯朝着路牌指向的南方温泉的方向奔驰而去。
标志问李然:今天是星期几?
李然说:好像是星期六。
星期六…标志不断地喃哺自语,他重复着这个字眼,星期六给他的内心注入了诡秘的想象力,而且他知道通往南方温泉的那条路线是什么,而且他越来越想明白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星期六驱车到南方温泉去度周末意味着什么。
标志突然感到厌倦,对这个问题的厌倦在如此快的情况下折磨着他,他想起一本随手翻过的书中写到过他这样的情况,那本书是一位叫克莱齐奥的法国人写的,书中写道:“他每走一步都是一个新的危险;一只飞虫可能飞进他张开着的嘴中,堵住他的气管;一辆卡车经过时可能会突然轮胎脱落,砸了他的脑袋;太阳可能会熄灭;或者他突然会闪出一个自杀的怪念头。”标志想起那个星期天突然闻进一家书店,尽管他很少进书店,他的生活跟书店无缘,但是那一天他看见一位比自己更年轻的大学生模样的人正在买一本法国人写的书,标志好奇地要了一本书,翻开135页,他就读到了上面的那段话,而下面的这段话使标志铭心刻骨:“他忽然感到厌倦:也许为活着而厌倦,为不得不时刻提防这形形色色的危险而厌倦。
重要的与其说是他的结局,倒不如说是他下决心去死的时刻。
他为这一迟早有一天总要发生的奇特变化而恐惧,这一变化将迫使他再也不去想任何东西。”
标志现在能够一字不漏地背诵出那位法国人书中的上述两段话来,而后面这段话使他浮现出来后感受到一种触目惊心的东西正在自己身上体现出来。那位法国人说:“他为这一迟早有一天总要发生的奇特变化而恐惧,这一变化将迫使他再也不去想任何东西。”
而标志面对的这种变化就是眼下这条公路上面闪现的事实:前面的那辆吉普车上的橡力正带着那个他一生所喜爱的女人,他们显然要到南方温泉去度愉快的周末。而这一变化不可能“将迫使他再也不去想任何东西”,相反,而是催促他去想任何东西。
标志想,橡力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可以带上吴茵在星期六的阳光灿烂的时候出门的,而且他可以选择那座神秘的、散发着曖昧气息的温泉,而这个女人就这么愿意跟他到南方温泉的水池之中去度周末。尽管标志从未去过那家温泉,但传说中的温泉就像一支不绝如缕的歌曲。
李然说:标志,你可能想得太多了,世界上撞见的任何事情是不可以全部想清楚的。
标志说:你知道我在想什么,但是我现在只在想一件事。
李然说:那件事就是全部,就是千头万绪的纠缠和迷津,那件事就是使你困惑之中的许多无法驱散的东西。
标志觉得李然说的话就像那位法国人写的文字那样使他困惑不解。
李然说:我不去追究你要跟随那辆车去干什么,标志,但是,有一点我得告诉你,别去嫉妒别人的生活。
嫉妒,标志看见了又一块路牌,离南方温泉只有10公里了。刚才李然告诉他别去嫉妒别人的生活,现在标志反省自已是不是在嫉妒橡力和吴茵,他辨不清在嫉妒和不嫉妒之间到底有什么分界线。
李然说:标志,快要到温泉了,已经过去5公里了,再过5公里就进入南方温泉了。
在李然的声音中速度就是变化,在变化之中就是另一个地名和落脚点,而前面就是他们要追踪的北京吉普的停留地,橡力和吴茵将在南方温泉停留,他们的生活简单、明了。橡力带上吴茵来度周末,这一切却让标志跟踪而来,标志又想到了嫉妒这个字眼。
最后他承认从看见那辆吉普车停在路边的时候他就开始了嫉妒,不嫉妒是不可能的,不嫉妒怎么会让李然的轿车跟随吉普车呢?噢,嫉妒一这是一个窄小的空间,它带领标志往里面尽可能地走去,但是道路越走越窄,标志忍受着幽暗的梦境和现实的梦魔的折磨,但是折磨只会将他带入南方温泉。
李然对标志说:喏,那就是南方温泉宾馆,瞧,他们的车开进里面去了,标志,我们是住进去还是去住另一座旅馆?这里的旅馆多着呢,干净、舒适、服务周到…
标志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最后毫不犹豫地说:既然他们住在里面,我们也应该住进去。
李然低声叫了声标志,他大概是想劝说标志,但是标志又坚决地重复道:把车开到院子里去吧!我看见他们已经下车到登记处去了。
李然没有再说话,虽然他似乎有许多充足的理由否定、劝说标志,但是,他好像从标志的眼睛中看到了那种执拗的东西,他从标志是一个孩子时就曾把握住了这种不可抵抗的执物,所以他将车开进了南方温泉宾馆的花园型停车场时轻声对标志说:好吧!既然如此,我们就住进去。
轿车在停车场中大约停留了半小时,李然看着标志没有下车也就坐在车内,标志想,半小时已经让橡力他们使用了,在半小时内他们可以登记完毕然后拿上钥匙到房间里去。所以,在半小时内,他眯着双眼想象着他们俩登记房间时的神情
…他们将登记一个房间,毫无疑问,他们俩将住在一起。
南方温泉的管理制度很松散,没有结婚证书的男男女女住在一块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值不得大惊小怪,所以他们很轻易地就会拿到那把房间的钥匙,想到钥匙,标志觉得自己正孤零零地置身于这座著名温泉的释放之中。他低下头看看手腕上的表,半个小时就这么过去了。他咬咬牙对李然说:我们下车吧!
李然走在前面,他显然对这里很熟悉,标志从他穿越花园小径的熟稔的步履之中想象者李然曾经来到这里,他也许将魏兰的姐姐带来这座宾馆居住过,他害怕重温那个死者,每每想到她,那些无处不在的血液就会固定在他的视野之中,再说想到死者,他就会有一种从李然身边尽快逃离的欲望。他现在一直走在李然的后面,他觉得李然的身材是那么高大,而自己跟李然一相比就显得矮小和相形见绌,他指的是外表形象,在标志看来,李然的形象就像美国电影中的那些历经沧桑而又在沧桑中固守着命运的男人们。
他们已经来到了大厅里的登记处,标志估算得不错,橡力和吴茵已经离开了登记处,大厅里空寂而又温暖,李然来到登记处,标志站在旁边,过了不到一分钟他们就拿到了两把钥匙,李然将一把钥匙递给标志说:你住305,我住306.标志不知道李然为什么要分别开两间房子,在标志看来,实际上没有这个必要。不过,他仔细一想,开两间房子是最好的,自己可不恩意跟李然同居一室,在标志看来,李然仍然是那个杀手,他惧怕睡在杀手身边。
他们要的是西楼,标志不知道橡力他们住在西楼还是南楼、东楼,反正,南方温泉宾馆总共有三座大楼。它们分别矗立在三座花园似的院子里。西楼面临着一片冒着热汽的温泉池,所以这是最好的楼层,站在西楼的阳台上就可以看见温泉池水中沐浴的游客们。标志用钥匙打开了305房间,李然在开门时对标志说:我们可以休息上一小时,标志,一小时够了吗?标志迟疑地对李然说:你不要等我,我们分头活动吧!标志说完就进屋关上了门。
他来到阳台上,因为是中午,温泉池水中的洗沐者很少。
标志想,橡力和吴菌现在也在休息,是的,他们不会这么快就到浴池去的。想到这里,标志的神经开始放松,他从阳台回到房间,床对他有一种无限的诱惑力,标志决定到床上去睡一会儿。他隐隐约约地觉得醒来之后将面临着众多的事情。
现在,标志掀开了被子,他依稀觉得只有被子里是温暖的,安睡在那个温暖的世界里,看不到任何一张面孔,他是多么希望摆脱那些无聊的、设有任何意义的面孔,他觉得这么多年来一直在面对着这些面孔,就像在一个又一个的面孔之中寻找生活的来龙去脉,然而,什么是生活的结局,魏兰的姐姐成为了死者一她可以谓之找到结局了,另外的人呢?他身边那些像人又像鬼的影子呢?
标志用被子将头蒙了起来,他驱赶一种阴影时总是习惯于这样,厚厚的被子可以使他避开外面的事件,可以避开那种让心灵顿时一片混乱的世界。标志闭上了双眼,他可以睡着吗?大概过了半小时,一小时,他仍然睁着双眼,他把被子从头顶掀开,他看见了温泉小镇下午的阳光正在照着窗户。
李然站在门外敲门,标志从床上起来后打开了门,李然说:我们应该去吃一点东西,你不饿吗?标志。标志想了想说:就到宾馆的餐厅去吃点什么吧!我可不愿意到外面去。
标志知道自己不愿意到外面去的唯一原因是害怕碰到橡力他们,他可不愿意他们看见自己,那样的话他就可以不看见橡力和吴茵在一块的活动了。
李然和标志来到了餐厅,吃午饭的时间早过了,餐厅里只有他们俩。标志感到确实饿了,他回忆了一下觉得这两天就没有好好吃东西。三道菜上来后,标志就嗅到了大米饭的香味,李然问标志喝不喝啤酒,标志摇摇头。李然就自己要了一杯啤酒,李然显得很悠闲,标志想大概是他整容后的心态被改变了,他想通过整容来改变一个杀手的形象,同时遗忘掉自己昔日的形象,包括衣服,所以,现在的李然看上去是一位风度翻翻的成熟男人,标志想,他的形象准会让那些美丽的女人们洋溢着热情和想象。
标志在十分钟内已经吃完了东西,而李然似平设有快结束的样子,标志说他得先走一步,李然喝着啤酒说:标志,冷静些,别去惹事。标志觉得李然的嘱附是多余的,而且这样的话从一个曾经是杀手的嘴巴里说出来,让标志感到好笑。
标志又回到了305房间,他关上门站在卫生间里面撒尿,尿液的声音使他感到有些烦躁。他站在盥洗处的镜子下面看着自己的面孔,但是面孔除了疲倦之外并没有让他兴奋的东西。后来他发现自己仍然穿着圣诞节夜晚穿的那件黑色皮衣,好像整个冬天标志一直就在穿这件皮衣,重要的是标志曾经穿着这件衣服抱着魏兰的姐姐下楼,所以,这件黑色皮衣接触过死者的身体。标志想然而死者却到了坟基里,而我却仍然穿着这件衣服活在世上。标志想而我现在来到了南方温泉,我来这里并不是为了洗沐,而是为了追踪橡力和吴茵,追踪他们是为了什么?标志想也许是为了嫉妒。
嫉妒现在正扩散在标志的血液之中,标志来到了阳台,他坐在阳台上的一把白色椅子上,标志感到一下子舒服起来,他告诉自己:坐在这里往下看又会看到什么呢?
他最初将头仰在椅背上,温泉镇炫目的阳光使他睁不开双眼,他觉得如果自己照此下去的话他一定会睡过去,在阳光照射下睡过去是一种怎样的享受啊!确实的,他真愿意闭上双限就能睡过去。
然而,几十分钟以后他却睁开了双眼,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然后他将头彻底地抬起来,阳台下面戏水的鼎沸声传来时标志意识到自己将把目光迅速地扫向水池中的那些男人、女人的身影,他相信橡力和吴茵正在里面沐浴。
但是他却看不到他们,连影子也看不到,他对自己说也许他们正在路上,从温泉宾馆进入那座水池无论如何也需要十分钟左右。噢,十分钟,标志从衣袋里抽出一根烟来,他发现自己已经好几天忘记抽烟了。
但是烟味却熏得牙齿异常地难受,他怀疑自己的牙齿是不是被虫蚀空了,但他又知道自己的牙齿一直是好好的,每一颗牙齿都完好无损,那么是心情影响了牙齿,那么是嫉妒影响了牙齿,使牙齿疼痛难堪的是嫉妒,标志奇怪一个人的嫉妒为什么会跑到牙齿里面去。
又过了许久,标志已经扔掉那支烟将头抬起来了,他看见了吴茵,他这是第二次看见吴茵身着三点式泳装,她正在从通往池水的那条小径上走来,她赤着双脚,她的腿可真好看,她好像在边走边侧耳倾听什么声音,这样,她看上去显得有些心神不定,她朝后回过头去,哦,她似乎在等人,她当然是在等橡力,在这里,除了橡力之外,她不会等别人。但是,橡力还迟迟没来,她却已经走到了热池边,在镶满白色瓷砖的圆圈上她站在圆圈的最里层,下午的阳光恰到好处地照耀着她的胸脯,而其余的地方则在阴影之中,她的胸脯微微地额动着,那是呼吸的原因,而不是别的颜色。
她站在最里层的白色瓷砖镶成的圆圈内自然也是在等橡力,她的耐心可真好,她抱着手臂看着池水中一对戏水的男孩,他们在水中打闹将水池弄得水花四溅,吴茵很开心地抱着手臂看着这一切。橡力将他的手臂轻轻地放在她肩上时,她的面庞上迅速地洋褴着一种标志从未看见过的羞涩和惬意。
标志回到室内倒了一杯热茶又回到阳台上,他觉得口褐得很厉害,喉咙里就像爬动着一条毛毛虫似的难受。标志喝了一口宾馆里的袋装茶叶,感觉到茶叶的味道还不错,似乎是云南的普洱茶。
他将茶水咽进去后又仰起头来,橡力和吴茵已经在热池中沐浴了,两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分开,橡力站在最里面的池水中央一那是最深的池,水深2.5米,而吴茵却在外面,她站在齐腰深的水中用水轻轻地拍击着手臂,在整个温泉池中吴茵的身体是最有诱惑力的,周围的女人们在某个空隙总把目光停留在吴茵身上,而那些男人们总是带着无限的想象力一用目光试探着那个女人的身体中的奥秘,然而,对于这一切,吴茵显得漠不关心,她关心的只是水池中的另外一个男人,她不时地回过头去与橡力的目光相遇,他们之间的默契和惬意令标志痛苦不堪。
有人敲门,是李然,他没等标志同意就走进屋来,他径直奔往阳台趴到阳台上对标志说:我已看见他们俩,那女的可真漂亮,标志,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法去认识她,我想去告诉她你多么爱她,然后我把她带来见你,怎么样?
标志说:她不会来见我的,你不知道我们之间存在着多少误会,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来见我…
李然说:标志,就让我试一试,人生就像一种游戏,就让我们来试一试这种游戏。
标志没有说话,面对这种困境,他实在想不出另外的办法来…刚才李然说的这个主意并不是什么好主意,但还有什么主意比这个主意更好呢?标志抬起头来,橡力已经回到了吴茵的身边,他们双双来到池水的边缘上坐在砖台上,吴茵的两条腿仍放在水中,在阳光下她的双腿仿佛涂上了油亮的橄榄油那样性感。标志想,她从来就这样迷人,她从来就这样光彩照人,所以,橡力坐在她身边,橡力这家伙从来没有这样得意过,那个整日在讯问笔录室里面坐着面对着阴晦故事的警察他到底是怎样将吴茵一这个骄傲的模特儿带到温泉来的?
李然说:她的腿很性感,她一定经过训练…
标志说:当然,她本身是学体操的,现在又做时装模特儿你没看见全水池的女人只有她最漂亮吗?
李然说:我发现一个秘密,那个男的小伙子并没有跟她同居一室…
标志说:你说的话是真的?你是说吴茵独居一室?
李然说:我去登记处看了房间号码,他们住在最里面的那幢楼,那幢楼叫南楼,你喜欢的那个女人住508房间,而那个男的住602房间,显然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没有到那一步…
标志说:到哪一步…
李然冷冷地说:到让你嫉妒的那一步。
标志倒吸了一口从阳台上吹来的风,他觉得那风就是李然的声音,毫无疑问这是一阵令他惊喜的风,他不断地回味着李然的最后一句话,这句话似乎解开了他心灵中的疑窦丛生的绳案,他把目光投出去,但是他们已经走了,橡力已经带着吴茵离开了热池。
标志将目光从阳台下收回来,他感到心情放松了一些。
李然又一次对标志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法去接触吴茵…
标志说:吴茵这人并不好接近,她太孤傲,橡力之所以将她带出来,他们原来就是老朋友,她不会轻易跟一个男人接近的…
李然想了想说:对于我来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不能办到的事情。
标志没有说话,李然说宾馆里的晚餐很丰盛…然后他就再没有说话,标志感到李然的这句话很乏味,因为他对食物没有兴趣,他的胃里塞满了另外的东西:橡力现在将吳茵带到什么地方去了?在这座温泉小镇除了温泉之外还有什么可以使他们观看的,也许他们又回到了那幢南楼,刚才李然说橡力住602,吴茵住在508房间但是有了房间号码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标志盯着自己的鞋尖,他们已经回到房间,房间里有两个沙发,他们各自坐在沙发上,标志仍然没有让视线从自己的鞋尖上转移,他想着那幢南楼里居住下来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跟自己的关系突然之间充满在一种空缺的景物和声音之中,他将头微微上升,他看到了茶几上搁置的电话机,如果他拨几位数字,他就能尽快地判断橡力是在自己的房间里还是呆在吴茵的房间里,如果说他们之间存在着曖昧关系的话,通常这种情况下总是男人留在女人的房间里,标志不知道是在何处掌握了这种秘决。
标志拿起了电话,他拨通了南楼508房间的号码,很快他就听到了另一个男人的声音,那声音虽然才发出一个字,却毫无疑问是橡力的声音。标志在迟缓中搁下了电话,他的面色变得一片苍白,他觉得自己在孤单的同时也正极其悲哀地陷到这种无聊的事实之中去。
李然说:标志,我们先去吃饭吧!晚饭时间已经到了。
标志的目光又盯住了自己的鞋尖,他用那种敛集着迷乱的眼神看了一眼李然,然后摇摇头。李然无可奈何地打开门对标志说:我先到餐厅中去点莱,这儿的菜可是很特别的,你一会儿下楼来吧!在花园南边的那片有喷泉的地方,餐厅就在那里。李然的脚步声消逝在走廊上。
他觉得自己坐在沙发上正在想着一桩他十分费解的事件。
十五分钟过去后电话铃响了起来,李然在电话中轻声告诉标志:标志,我已经点菜了,你快点下来…哦,我看见他们来了,他们正在向最里面走去,他们好像在那个角隅坐下去了,标志,你来吧!……他们不会看见你来的,我们的餐桌在另一个方向…你来时朝左拐就会看见我…李然说完就放下了电话。
标志就这样下了楼,下楼到院子里时,他感觉到一个服务员慌慌张张地奔跑着差点碰撞到他身上,他低声骂了一句粗话。向南边走就是那座花园,走在小径上能够听到喷泉水声,他想着那些水声,心里感觉到平静了一些。他想如果世界到处充满这喷泉淙淙的水声那么世界将会成为什么世界。
标志看见了那座喷泉旁边的餐厅,餐厅里飘动着的灯光既非白昼之光,也非黄昏之光,而是一种令人孤单的灯光。
标志从门口走了进去,他向左边走去便看见了李然坐在一张餐桌旁边,李然抬头时也看见了标志,他向标志点点头,示意标志过去。标志就绕过了几张餐桌来到了李然的身边坐下。
隔了一会儿,侍者端来了一瓶法国产的葡萄酒。在侍者身上标志看到一个民间图案,他盯着衣服上的图案看了一会儿,直到侍者将他们的杯中倒上葡萄酒,标志嗅到了一大股纯正葡萄酒的酸甜气味。
李然将杯举起来时轻声靠近标志说:标志,你将头抬高一点就会看到他们他们…标志停顿了一秒钟,在这个时间中他似乎忘记了橡力他们的存在。
然而,他们就在前方,在标志微微抬头的那瞬间,橡力和吴茵正在碰杯,他们使用的也是同样的杯子,杯子恰好处在同一水平线上,标志看见了吴茵的手指,她那纤长的手指哪怕隔着这么长的距离标志仍然看得见那只手指上的戒指和血管。
他们就在那个角隅举着杯说着与这样的傍晚相吻合的语言。
标志的面庞隐藏平静的没有佐证的苦涩的冰冷的抗议,但是,他不可能冲到前面去,不,那不是标志的处世方法。在标志这里,整个餐厅已经暗谈下来,似乎有一阵烟雾掠过他的视线,他问自己:标志,你是多么可怜可悲,你坐在此处,你把自己藏在生锈的水槽之中,你感到室息像一根鞭子抽打者身体,你感到李然说的那种嫉妒又重新占据了你的身心。
就在这时,标志看见那位曾经在路上差点与他碰撞的服务员面色苍白地站在餐厅中央正在寻找什么人,最后一名侍者说话了:女士们,先生们,宾馆里现在出了一件人命案,一位女士在客房中自丝了。你们当中有没有警察…我们需要一名警察出来帮助我们处理…因为我们宾馆的保卫干事恰好生病了…标志看见他的话音还没有全部说完橡力就从那个角隅来到了餐厅中央,他出示了证件,然后服务员便将他带走了o餐厅里的喧器声停息以后,标志抬头看见了吴茵,她正独自坐在餐桌旁,从她的面庞上看不出任何内容。
李然说:这是一个好机会,标志这是我与她接触的好机会。
标志刚刚醒悟过来他说话的意思,李然就站了起来,他离去时用手抚了抚标志的肩膀,意思好像是说:我要去了,标志,你放心,对于我们来说这确实是一个好机会。标志,对于我们来说,这确实是一个好机会。
标志抬起头来,在李然向吴茵走去的这一瞬间,他看见吴茵正在跳望着窗外的喷泉,她现在梳着的短发遮住了她的面庞,标志想着她的嘴唇和鼻子,就在转眼之间他看见李然已经坐在了吴茵的餐桌旁。
吴茵转过身来,她的微卷的短发遮住的面庞现在转了过来,她对李然徽笑着,标志不知道她为什么微笑,她笑起来真动人,标志觉得很悲哀,她宁愿对着一个陌生人微笑,也不把微笑送给自己。
慢慢地标志想,她之所以对李然微笑,因为那是一种礼貌,啊,礼貌,标志想到了这个文明的词汇,于是他将杯子端起来喝了一口葡萄酒。酒味像空气中袭来的不安定的东西,李然的嘴唇启动着,吴茵竞然在跟李然说话,标志想李然是个聪明人,看样子今天晚上准能见到吴茵,看样子李然能够说服吴茵来跟自己会面。想到这里标志决定回到房间里去,他决定抓紧做一切准备工作,首先最重要的是他得洗一个热水澡,盥洗室里有的是天然的温泉水,他已经有好几天没有洗澡了,他的身上除了汗溃之外还有魏兰姐姐身上的死人味道,标志坚信那种死人的味道仍停留在他身上,因为他抱过她,他永远难以抹去他紧抱她下楼并把她装进柩车里的情景,想到那情景他就想吐。
为此,他需要洗一个热水澡,需要站在水笼头下四十分钟才能将滞留在心灵空间中的那种令他恶心的东西洗干净。标志再一次用钥匙打开了门,标志从来没有用如此快的速度脱过衣服,然后他赤棵者来到水笼头下面,他刚刚拧开水就感觉到了这座著名“天下第一汤”的温泉确实水质温和而名符其实。标志现在站在水笼头下面,这是他多日来彻底放松的时刻,他触摸着自己身体的时候不停止地想象着总有一天自己的身体将与吴菌的身体紧拥在一起,他想着这一切,仿佛这种现实已经离他不远,仿佛这种现实就在前面。
标志赤裸着干净的身体站在镜子下面,他有一种惬意的感党,仿佛看见一群鸟儿在清晨嗖的一下子飞到窗外,然后在空中盘旋。
他看着自己的棵体,触摸着自己身上的肌肉,一种坚实的信念冉冉上升着:总有一天,标志看到了自己用裸体拥抱吴茵的时刻,那是与自己的爱情真正相融的时刻。有这个信念在远方,标志便开始穿起衣服来,标志想,我得将自己的肉体裹在衣服里面跟那个我喜欢的女人见面。想到这里,标志顿时觉得那种肉欲的快乐比起他的这种爱情来显得微不足道。想到这里,那天晚上的等待使标志的眼神中出现了欣慰的色彩。
在这种漫长的等待中标志从室内来到阳台,又从阳台来到室内,反反复复经过了八次、九次之后标志在阳台上往下看的时候他感觉到温泉池中已经悄无人声,那里面的灯光熄灭了。标志看了看表,已经夜里十二点钟了。
但是李然还没有将吴茵带来,也许,他想到了也许,但没有一种判断在标志的脑海中停留上一分钟,两分钟…也许,李然仍在说服她,因为吴茵对自己充满了怨恨和敌意,只有这个也许可以持续上三分钟…但是这个也许仍然被自己推开了。时间又过去了一个钟头,已经是夜里的一点钟了。
标志拿起了电话,他首先得给吴茵的房间打电话,有可能李然会到她的房间里去,他仍然用最后的努力说服那个固执的女人。但是,房间里并没有人来接电话。标志想,也许他们还在花园中散步,在这座小镇空气中飘动着风和树叶的清香,城里人很愿意在这种地方散步。标志决定到楼下去,他将带着那种强烈的爱情与他们相遇。
标志来到了楼下的花园,然而,他现在才发现楼下的花园中围了那么多人,因为花园中躺着一个死者,她就是在客房中自维的妇女。标志出于好奇走了上去,他看见那妇女年纪已大,大约四十多岁,身上没有血迹,无疑是自缢而死。标志刚想退出来时橡力看见了他,橡力的手上戴着一双塑料手套,橡力很疲倦地对标志说:我刚处理完这事,看起来是自缢,她从北方跑到南方来自缢大约有许多情节。不过,我也没有时间去研究了。宾馆人员已经给她老家打去了电话。明天她们老家的人就会赶到,她的家人对她的死并不震惊,大概她想死的念头已经持续些日子了。橡力又说:你怎么也到温泉来,早上我们才分手?
标志苦涩地笑了一下,说他要告辞了。
他带着一种隐藏很深的目光看了橡力一眼就离开了他。
标志现在得到前面的花园之中去,李然一定带着吴茵在花园小径中散步,橡力不在吴茵身边,橡力还停留在那件事件之中,橡力看见死人就十分敏感,所以橡力永远是公安局的那位讯问笔录员。
而自己什么也不是,自己只不过是一位为着爱情远道而来的人,自己仅仅是一位想面对着那个女人诉说爱情的男人。
想到这里标志已经来到了那座喷泉旁,他印象中记得吴茵在餐桌上时曾经将头转向窗外看着外面的喷泉…他确实在喷泉旁边的一把椅子上看见了两个人,标志鼓起全部的勇气走上前去,但是那两个人并不是李然与吴茵。
标志寻遍了南方温泉宾馆的每一条小径和通往花园深处的幽静之处也没有找到李然和吳茵,这些时间花去了标志的四个小时,天快亮的时候标志与橡力在一处荒芜的花园小径中相遇,橡力面色苍白地说:标志,你有没有看见吴茵?标志的嘴角像往常一样拂过一丝不易看到的苦涩的微笑。
标志说:我寻遍了所有的路径和所有的地方都没有看到他们俩。
橡力说:他们俩是谁…
标志说:吴茵和另一个人…
橡力说:不可能,吴茵是跟我出门的,她怎么会跟另外的人在一块呢?
标志说:我也不知道,看样子他把她带走了。
橡力说:他是谁?
标志的嘴巴又闭上了,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撒腿就开始奔跑起来,年轻的标志越过了曙光前的烟雾笼罩着的小花园,最后奔跑到了车库那边的花园中,紧接着橡力也跟在身后跑来了,标志的目光扫过停车场里的所有车辆,他的目光停留在车库中央的那辆墨绿色的凯迪拉克车身上,那车身真漂亮:
他的目光还在那辆白颜色的北京吉普车身上停留了半秒钟的时间,最后他还是没有找到李然的那辆轿车,他迷惘地转过身来对着困惑不解的橡力说了一句话:看样子,他们已经走了。
橡力说:标志,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标志没有说话,他的面孔渐渐地变得麻木,脸颍上笼罩者一种无法诉说的被嘲弄过的愤怒、忧伤。
标志说:他已经把吴茵带走了。
橡力说:他到底会是谁?
标志说:他就是他,他还会是谁?
橡力说:标志,你清醒些,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你怎么会来到这里的?昨天早上我们俩分开,你怎么就跑到这里来了?
标志说: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我和你分手之后就来到了温泉。
橡力说:奇怪得很哩,我在的地方就是你在的地方,我不在的地方就是你不在的地方。
标志说:是啊,是啊,我怎么没想到你在的地方就是我不该去的地方,你不在的地方才是我应该去的地方哩!
橡力说:标志,那么我问你,你怎么会看见吴茵的?
标志说:橡力,我怎么不可以看见吴茵呢?你带着她来温泉,你带她沐裕,去餐厅……除非你们隐敲起来,除非…然而,只要我带着眼睛就能看见你们…
橡力说:标志,你嫉妒了?
标志说:我怎么会嫉妒呢?
橡力说:你嫉妒我会理解的。
标志说:问题是我没有嫉妒。
橡力说:好啦,我问你,那个带走吴茵的人你认识吗?
标志说:我怎么会认识他呢?
橡力说:那么,你看见他了。
标志说:看见跟认识是两回事。
橡力说:那么就谈谈你看见他的情况吧!
标志说:我看见他来到了温泉并跟吴茵在一块。
橡力说:不对,昨天我们到过温泉后,我一直跟吴茵在一块。
标志说:我知道你们在一块。
橡力说:我跟吴茵一直是好朋友。
标志说:是啊,我知道你们是好期友。
橡力说:后来呢?我还没有弄清楚…
标志说:你昨天晚上在餐厅里曾经离开过吴茵,对吗?
橡力说:是啊,那个中年妇女自丝,宾馆里的警察生病了,我只好去代替。
标志说:问题就出在这里,就在这时,他就坐到了你餐桌旁的位置上。
橡力说:问题就发生了,不过,吴菌的态度如何?吴茵是一个孤做的人。
标志说:那可不一定,重要的是那位坐在你位置上替代你的他风度翩翩,一表人才……我想女人大都喜欢他那样的男人。
橡力说:会不会是拐骗呢?
标志说:拐骗也罢,诱惑也罢,堕入情网也罢,总之,他们消失了。
橡力说:标志,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随波逐流?
标志说:橡力,我寻找他们时你正在处理那个死人。昨天晚上我寻遍了花园小径…毫无线索。
橡力说:吴茵有危险吗?
标志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是标志最难回答的问题。他抬起头来对橡力说: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我们还是回去吧!我想搭你的车回去。
橡力说:但愿吴茵没有危险,哪怕她确实堕入了情网,那就让她去爱吧!标志,爱情总是发生在异地,并大都是一见钟情。吴茵长得又那么漂亮,碰到一位英俊先生是正常的事,问题是她不该撒腿而逃。
标志说:开你的北京吉普我们还是回去吧!我真是乱套了,从昨天到今天,事情全部被颠倒了…这是一个倒霉的周末,事情全部被颠倒了…标志说话时的眼神很沮丧,他觉得自己被李然利用了,他怀着对李然的仇恨对橡力说:去他妈的,就让吴茵跟他走吧!
橡力回到宾馆里去退了房间回来时标志正怀抱双手坐在北京吉普的前轮上发愣。橡力说:如果我知道带她出来会碰到这事,我就不会带她出门。橡力还说:本死后,吴茵的情绪一直很不乐观,今天早上你走后我们通电话时,吴茵说,橡力,我们去温泉吧!然后我就开车来了。标志说:我真羡慕你们之间的关系,哎呀,看样子我这一生也不可能带上吴茵单独出门。橡力说:实际上你是最爱她的。标志说:可吴茵并不知道这一切,她知道了我也不能去爱她。橡力说:我有些担心吴茵,她会不会出事呢?标志没有说话,他拉开车门对橡力说:
走吧!我可烦透了。
标志关上车门,橡力发动了车子,橡力又一次说道:我总觉得吴茵的离去有些奇怪,她会不会出事呢?
标志在北京吉普开出温泉小镇后便闭上了眼睛,他不想回答橡力提出的这个问题,实际上这个问题此刻就像不透风的窗户般使他感觉到了国产的北京吉普车是多么沉闷,他总是竭尽全力地绕开橡力提出的问题,因为对于标志来说问题总是存在着,而且问题在沥青色路面上正在悬空、不停止地摇晃着:吴茵已经被李然带走了。而李然正是那个杀手,几天前他杀死了魏兰的姐姐,想到这一切,标志总是想把这一切说出来,但是一种更为矛盾的东西却使他怎么也无法开口。
橡力说:标志,如果我们去寻找吴茵,你说会找到吗?
标志仍然没有睁开双眼,橡力的话语使他冷冷一笑:找得到吗?你们找到那位杀手了吗?
橡力说:这跟寻找杀手是两回事情…
标志说:如果是一回事情呢?
橡力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标志说:换个方式说吧!如果你现在去找杀手的踪影,你保证你能找到吗?
橡力说:我想杀手总会露面的。
标志说:那就等待着他露面时再说吧!标志说完决计不去想这件令他气恼、羞辱的事情,而且他决计不去想这件事的危险成分。标志告诉自己:让吴茵跟李然走吧!她反正也不爱我,不过这两天我得跟她见见面一我无论如何也得告诉吴茵李然的身份…因为如果不想告诉她的话就再没有人告诉她了。标志告诫一番自己之后就进入了摇晃之中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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