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志病了,那天他呕吐之后培培就将标志带到了自已的住处,母亲自杀之后培培就住在母亲原单位的住宅区内,这是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房子被母亲三年前装修过,所以里面整洁而雅静。一间房子里躺着长年生病的继父,他的咳嗽声不时会传来。标志现在正躺在培培的卧室中发着高烧。这场病的前因是那天晚上标志站在桥梁上抱着那只包等待天亮时造成的,那天晚上的秋夜很寒冷。
培培站在标志面前坚持要让标志到医院去。标志执意不去医院,实际上他是没有一点力气上医院,在标志过去的一生中他从来没有这么病过。他想起了那个叫方嫒的女孩子的电话号码。
那个号码不仅仅是一个电话号码。它对标志来说是一座医院,他想见到那个医学院的女孩子,因为她学的专业导致了那个女孩子在未来,也许是不久的将来就是一个医生。所以,标志想见到方媛的唯一原因就是他作为病人将像期望医生解除自己的痛苦一样需要方媛,他从衣袋里掏出了写有方媛电话号码的那张纸条,他告诉培培,让培培到门口的电话亭去给方媛打一个电话。
培培正从起居室走过来,他的手里拿着一只梨,他想削梨给标志吃。培培说:我听我妈说吃梨会减轻高热度。标志说:
请你帮助我到下面的电话亭打一个电话。培培边削梨边说:
打电话干什么?标志说:我认识一个女孩,她是学医的。培培将削好的梨递给标志说:你意思是让我告诉那女孩你病了,你正在发着高烧?标志咬了一口梨,他觉得梨真好吃,尤其在这个时候,自己的身体就像置于热风中,鼻孔和嗓子灼热,干燥,一只梨使他身体中的热度稍为减轻了一些。他将那只梨很快吃完了,在他吃梨的整个过程中培培一直看着他,等着他回答,培培刚才的话使标志有些酸楚,但他还是说:是的,你就这样告诉她好了。培培说:她会来看你吗?她跟你的关系好吗?
培培的话使标志感到很矛盾,他想起那个小巧玲珑的女孩子来,她的目光是胆怯而又热烈的。标志在回忆中不得不告诉自已,除了方媛外,还没有女孩子用胆怯而热烈的目光看过自已。于是,他告诉培培:是的,我相信你告诉她后,她肯定会来看我的。
培培笑了起来,他一边将手中的那些一圈圈的梨皮扔进纸篓里一边诡秘地眨着眼腈对标志说:她好看吗?你喜欢她吗?
标志闭上了眼睛装做没有听见培培说的废话。他不愿意考虑培培提出的问题,除了他的身体虚弱不允许他思考更多的问题之外,他更多的是回避这个问题,因为他现在的心目中除了吴茵的倩影之外,他心目中真的还没有另外的女孩的位置。他闭上双眼,他听见培培拉开门下楼去的声音,培培的脚步声很重,那是纯粹十六岁的男孩的富有朝气的脚步声。标志知道,培培下楼去是去给方媛打电话,他侧头看了看窗子,天已经完全黑下去了。方媛嘱附过他,如果打电话的话,最好是晚上,现在已经是晚上了,培培肯定会跟方媛通上电话的。
大约过了十分钟,培培上楼来了,标志听见了培培用钥匙开门的声音,培培来到标志身边对培培说他已经为标志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他将到电话亭打电话的情况告诉了标志,但是,培培是一个善于将具体情况描绘得有声有色的男孩,他神秘地说:你猜我是怎样告诉方媛的?标志说:你说我快要死了,对吧?培培说:我要是说你快死了,那她简直要跳楼或者是把我杀了。标志说:那你是怎么说的呢?培培说:我让方媛猜一猜你现在在哪里。方媛问我,你到底是标志的什么人?
我说我是标志的好朋友。她相信了,然后问我,那标志到底在哪里呢?我说标志生病了。她吓坏了。标志说:你怎么知道她吓坏了。培培说:因为她好久没有吭声。我安慰她说没什么的。标志只不过是发高烧。方媛说那标志现在是不是在医院里。我说他根本不上医院去。方媛说:那我赶快来看他吧!
我顺便带些药来给他。我说今天晚上就算了,你干脆明天再来看他吧。她在电话中急了叫我千万不要放下电话,并让我把地址告诉她。
标志说:你就将地址给了她?
培培说:是啊,我就将地址给了她,她也许快来了。我感到她对你真好,你们不是一般的朋友吧?
标志说:你可以到楼下去看看她吗?她个子不高,戴付眼镜,这么晚让她来看我真不好意思。
培培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她是你的女朋友嘛。好啦,我到楼下去看看她,我会把她带到你身边来的。
培培走后,标志觉得真的很内疚,这么晚了,一个大男人躺在床上,让一个小巧玲珑的女孩子走出来,在黑夜里寻找这个地址,他仿佛看到方媛正穿越着一个又一个站台,似乎与公共汽车融为一体,在秋夜的风声中来到楼下。他感到身体的热度越来越上升,每一块骨头里面似乎有熊熊火焰在炙烤、燃烧。渐渐地,他的意识模模糊糊,他再也没有力量去想别的任何一件事情。他开始进入高烧后的昏迷状态,他梦到一个女孩的鞋在追踪着自己,那双鞋子是那样纤细,使他的梦境所揭示的全部内容神秘而温柔。
当他从高烧中睁开双眼时,已经是那天的凌展,他睁开双眼后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鞋子,就像梦里的鞋子一样。它就是方媛的鞋。方媛靠在一把椅子上睡着了,她的头发披在肩上使她看上去就像出现在标志梦境中的一种画面。标志想起了昨天晚上的事情,方媛的到来使标志很感动,她昨天晚上一直守在自己身边,桌子上放满了五、六只药瓶和注射器械,方媛将全部东西都带来了,现在,标志的高热已经减轻了大半,他看着方嫒脚上的那双鞋,他感到自己正沿着梦境中虚幻而洋溢的图画在看待面前的这双鞋,因为这双现实中的鞋昨天晚上像温暖的河流中的小船一样向他漂了过来。
方媛醒来了,她告诉标志,昨天晚上她和培培进来时简直把她吓坏了。她以为他死了,他长长地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地躺着。培培说:天啊,难道标志死了?方媛慢慢地来到标志身边,将手掌放在标志的额上,她才意识到标志正在高热的昏迷之中。她一边注射退烧针水一边告诉愣在一旁的培培说:
他没有死,他不会死去的。后来,培培帮助方媛让标志服了大量的药。
方媛说:你醒过来,真是太好了,我真是希望你快快醒过来。
标志听着方媛的声音感到很亲切,他仰起头来,方媛已经为他打开了窗户,他看着窗外他有一刹那想到了吴茵的声音,但是那声音分不清是从哪里传来的,那声音在虚无之中到来又很快在虚无之中消失了。他觉得此刻已经无处寻找那种声音,这种事实使标志的眼前升起了一片无比空虚的蓝色,他觉得自己虚弱的身体正在接近这空虚的蓝色,他不知道那蓝色到底会将他带到哪里去。
方媛的右手正在触摸着他的前额,他闭上双眼,方媛轻声告诉他,热度越来越减轻,他没有听见这声音,他的血液正以极快的速度弥漫在这手上并且以一种他无法控制的力量使他想把自己栖息在这只小巧温柔的手上。
但是,那只手很快离开了,此刻,标志觉得房间里空空荡荡,他突然用一种烦躁的声音对方嫒大声说:我好像要死了,我从没受过这样的罪。方媛的小手又重新放在了他的前额上,标志闭上双眼,他觉得这只手正像一阵轻盈的羽毛在轻抚着自己受挫的整个心灵,他忍不住用手抓住了那只手,他的血液的力量越来越凝重,他紧紧地抓住那只手,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将那只手弄痛了,但是,方媛没有反抗,方媛一直将手放在他的手心里。他们就这样过了很久,培培回来了,他满脸血渍,只在他们面前露了一下面就很快到卫生间去了。
但是他脸上的血渍味仍然留了下来,现在,标志和方媛的手本能地分开了。他们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方媛坐了一会便对标志说:我帮助他去洗一下。标志点了点头,她便出去了。标志现在才意识到从自已醒来后就没有看见培培,那么,他昨天夜里一定在外面,他为什么要到外面去呢?而且弄得面目全非,他是不是在外面打架了?很有可能是这样的,他虽然才有十六岁,但是他心灵的历程有时很复杂。另一种担忧是无法排斥的,就像养父深夜带回来的那些血腥味一样无法排斥他带来的故事和恐怖。
标志开始下床来,他真的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好多了。
他要去看看培培,那个年仅十六岁的男孩从外面带回来的满目惶恐和血渍使他放心不下,标志站在窗口看了一会儿,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标志来到卫生间,方媛正用酒精棉球为培培擦去脸上的血渍,培培的嘴不时发出一种轻微的呻吟声,方媛轻轻说:快好了,已经快好了,你必须坚持一会。
于是,培培就用牙咬住下嘴唇,他的模样完全是一个孩子。标志看到了擦干血渍的地方显现出一些指甲印,于是,标志断定培培的面庞是被人用手抓破的,然而,抓得这么厉害一定是两人在相互挣扎时抓破的。标志来到了起居室,他坐在沙发上看到起居室的柜子上摆着一个小小的镜框,他站起来,来到柜子旁将那只镜框取过来,那是一位妇女的照片,那位剪着短发的妇女毫无疑问是培培的母亲,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太多的问题,那些问题使她富有魅力。
标志将镜框重新放到柜子上,他觉得身体仍然在发烧,虽然这是另一种发烧,连日来发生的种种现象使他莫名其妙。
过了一会,他们都出来了。方媛坐到了标志的身旁轻声对他说:过几天就会好的,你不用担心。培培坐在了标志的对面,他的目光显得游移不定,他好像在看窗外,又好像在看放在柜台上的那只镜框,有时候他与标志的目光相遇,但只是一瞥他又将目光离开了,标志从未看见过这么心神不定的人,而且这种心神不定竟然附在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孩子身上。
标志说:培培,你脸上的血渍是怎么一回事?
培培没有说话,他现在开始将自己游移不定的目光凝固在自己的脚上,凝固在那双浅蓝色的鞋子上,培培好长时间就这样低垂着头,标志感到培培的身体在发抖,他浓密的黑发似乎被风吹拂着一样。他的整个身体就像一家仓库,装满了各种各样的零件,还包括那些锈迹斑斑的零件。标志无法发出声音来,他意识到如果自己发出一个字,无论是一个什么样的字,那么,培培就会疯狂地把自己撕碎。标志感到培培一定是惹麻烦了,而且这麻烦正紧紧地罩在培培的头上,使他窒息;而且这麻烦就像标志的记忆中看到过的所有血渍一样,电影上的,养父头上的,湖畔花园深处的血渍一样,它是一种难言的恐怖。标志等待着培培说话,他想培培一定会抬起头来告诉他,他一定会的,因为他年仅十六岁,十六岁的孩子是无法承受那种血渍中的恐怖的。
但是直到他与方媛离开的时候,培培也没有将他内心承受的恐怖说出来。那时候天又黑了,标志已经决定离开培培,虽然他不知道他应该到哪里去,但是他很清楚自已必须去租一套房子,没有房子是不行的,没有房子住下来他就不能去找工作,他需要房子和工作。他们几个人在几小时内都经历着沉默,方媛到下面去买了一些面包和饮料上来,在方媛下去的空隙之间,标志告诉了培培要离开的决定。
培培终于抬起了头,他的脸色很难看,他没有说什么话。
但是,标志看到了一个被阴影弥漫的年仅十六岁的少年的面庞。标志想起了自己站在花园的事件中面对刑警队长时的恐怖,他还想起了那个戴宽边眼镜的中年男人,那个男人同样使他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