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志抱着那只包终于来到了街心花园的银行门口。他沿着门口的栏杆走了一圈,他首先在观察着四周,有没有人在注意他手中的包,但是他走了三圈之后觉得周围的人都在集中注意力地走路或者在漫不经心地看商店门外的广告招牌。标志觉得自己的行为很荒谬,他想起电影中的某个人说过,那个人经过种种艰难险阻终于摆脱了警察的追踪,当他来到一片海滩时他自言自语地告诉自己:生命永远的荒谬与悲哀。标志觉得自己此时此刻是陷入这句话的事实之中去了,他顾影自怜,觉得那只包操纵着他,而自己也在竭尽全力地操纵着里面的一层层金钱。
但是那些钞票给了他勇气和力量,他决心走进这家市中央的国家银行去,他才二十多岁,但他要站到柜台前将这些钞票交给银行小姐,在标志的想象中银行小姐都是一些有着小巧的鼻梁的姑娘,她们冰冷而理智,她们每天在成堆成堆的就像垃圾一样腥臭的钞票前面耗尽着她们的美貌和青春。标志的故事的主题永远都是服从于最荒谬的生命的悲哀与秩序,就像此刻他终于看到了柜台下面的一位小姐,她并没有冰冷的鼻子,她刚办完一件取款业务,她抬起头来,标志正看着她十分柔和的小鼻子,她对标志说:请问你是需要存款还是取款,还是需要办其它的业务手续。她的声音很悦耳,标志欣然地从包里掏出那些钞票说:请你帮我存入银行。银行小姐对标志莞尔一笑说:你必须先填存款单,然后再填上你的存款额,银行小姐一边说一边站到柜台前,她显然已经看出来标志是一位对银行一窍不通的生手。是啊,谁让他那么小呢!就像他那样的年龄的青年是不可能有那么多现金存入银行的。
他可能是哪一家公司刚聘用的新职员呢!她这一说标志可急坏了,说真的他真是还不知道这些现金的准确数额到底是多少,自从他在小胡同里捡到这只包后他就紧紧地将包抱到胸前,并且一刻也没有放松过。他对银行小姐说:你能不能帮助我数数这些钱。银行小姐不但没有生气还热心地说:看来你是第一次来银行吧?标志笑了笑,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说:麻烦你了。银行小姐站在柜台前,她的手指真利索,那些嚓嚓的声音使标志感到很开心。
银行小姐总共数了两遍钞票后对标志说:总共有十六万,你是不是准备全部存入银行。标志想到自己的衣袋里连一分硬币也没有的经济危机状态后对银行小姐说:请你帮助我存入十五万,其余的一万留下来。银行小姐会意地点点头,将其中的一万元递给了标志说:这是你自己留下的一万元,其余的我将帮你存入银行。他含糊其辞地说了一声谢谢,并将一万元钱装进了自己的衣袋里面。
几分钟后标志从银行小姐的手中得到了一张十五万人民币的存款手册,他再次对银行小姐说了两声谢谢,然后茫茫然走出了银行。
当标志抬起头来时,他看到了一幅自己极不愿意看到的情景,他觉得头晕得很厉害,仿佛要晕倒过去似的。
他扶住了银行门口的栏杆,他再次拾起头来,那幅情景仍然展现在眼前,吴茵正搀扶着一位标志从未见过的风度翩翩的男人站在马路对面的一家商店,吴茵正指着模特儿身上穿着的一套衣服,那个男人俯身向吴茵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吴茵顿然嫣然一笑,然后俩人走进了商店,他们大约是要去买那套衣服。
令标志晕眩的是,这个被吴茵搀住手臂的风度翩翩的男人到底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一个念头缓缓的出现在标志的脑海里,难道他就是吴茵的未婚夫,但是,他不肯也不愿意接受这个严酷的事实。但是,没有人会准确地告诉他,告诉他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个男人到底是吴茵的什么人。
他此刻置身于一个疑问里,这个巨大的疑问使他觉得自己正在一种毫无意义的生活之中四处碰壁,银行旁边是一家磁带店,音箱中正放着哀伤的情歌:…我的爱如潮水/爱如潮水将我向你推/紧紧跟随/爱如潮水它将你我包围/我再也不愿见你在深夜里买醉/不愿别的男人见识你的妩媚/你该知道这样会让我心碎/答应我你从此不在深夜里徘徊/不要轻易尝试放纵的滋味/你可知道这样会让我心碎。这首音箱中旋转出的哀伤情歌代表二十世纪末期在中国城市的某一位青年人挽留爱情的声音,这声音同样也代表了此刻标志的心情;此刻,他目光呆滞,暗淡无光,模糊的情歌使他心中涌起一种酸痛的感觉,这时他看见吴茵同那个男人一块出来了,他们的手里增加了一个包,很显然,他们已经买到了那套吴茵喜欢的衣服。
后来他们俩向商店旁边的一家小咖啡厅里走进去了。标志想应该给橡力打一个电话,橡力一定知道那个男人是谁。
他来到了那家磁带店,那首哀伤的爱情歌曲已经放完了,磁带店的小伙子懒祥洋地坐在椅子上正打哈欠,标志看到了他柜台上的电话,橡力正好在办公室里,橡力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告诉标志他正患重感冒,那天晚上他受凉了,他指的是昨天晚上他离开标志以后的时间。标志并不关心这些,他声音颤栗地问橡力:我今天看见一个男人挽着吴茵的手在街上,你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吗?橡力平静地说:可能是吴茵的未婚夫。标志说:看样子我是完了,橡力,我好像没有希望了。
橡力很久没有说话,他并没有像前几次一样安慰标志,过了一会他说:标志,好女孩多的是,你不该这么认真的,你跟吴茵总共才见过短促的几面…标志的声音突然加大,用一种橡力意想不到的语调大声说道:我就是为她才留在这座城市的。所以,我必须得到她,我必须占有她。他把最后一行字说得坚定有力,当他放下电话时,开磁带店的那位小伙子瞟了他一眼说:你要占有谁呀!你真是疯了。那位小伙子的嘴里含着一支烟,他又告诉标志:我提醒你注意,就像你今天的态度千万别去会女朋友。
标志将两手插在衣袋里离开了那家磁带店,但一转眼吴茵已经拽着她的未婚夫离开了那家咖啡屋。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一阵细雨,但标志仍然徘徊在银行的四周,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衣袋里的那一万块钱,那些钱硬硬的,它们存在着,不存在的是他的爱和梦幻。
二十多岁的标志现在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他钻进人群中,银行的另一边是一家大型自选商场,标志迎着扑面而来的各种气息走了进去。在一条走道中,他看见一位十六岁左右的男孩正将一小盒巧克力装进自己的腰包,在巧妙地装进去的那一瞬间,他还是看了看四周,他看到了标志的目光,但他满不在乎地笑笑,在他装进去的那一瞬间,他的目光还停留在标志的视线之中。他有一种天生的辨别力一—那就是认为标志不会揭穿他的盗窃手段。果然,标志很快转移了目光,他走过了食品自选商场,当他走进另一条走道时仍然是琳琅满目的食品城,标志的双腿悻倖的往外移动,那个十六岁的男孩从人缝中跑到标志的面前,他没有说话,只是一鼓作气地想躜到标志的对面,试图想跟标志说话。标志厌恶地说:你跑来干什么?你不怕我告诉警察吗?男孩说:已经太晚了,因为你现在已经无法证明我偷了那块巧克力。男孩故意将偷字说得很重。标志觉得很无聊,他刚才想的是另一桩事情却被这个男孩插了进来。
男孩说:喂,怎么样,既然我们相识了,不妨到哪里去喝一杯。
标志膘了他一眼,站在身边的确实是一位十六岁左右的男孩,但他说话的口气分不出到底是什么年龄阶段的。
男孩又说:喂,你好像有什么心事,是为小妞难受吧!其实用不着这样。我有钱,我请你喝一杯怎么样?
标志觉得奇怪,这男孩是怎么知道他心事的,他忍不住抬起头来看着这个有着一张孩子面庞的少年,他穿着一套牛仔衣裤,大约有些时间了,牛仔衣裤除了过分的发白之外还有些油渍,引起标志注意的是他的那双眼晴,他才有十六岁左右,但那双眼睛充满了忧愁,而这忧愁是隐藏在他的机灵和诡谲之中的。
标志说:你有钱请我喝洒的话,那你刚才为什么偷自选商场的巧克力?
男孩说:你声音小一些,不就是一块巧克力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只不过是在训练我的胆量。好吧!我们到街上喝酒去。
标志说:我烦得厉害,你别打搅我,好不好?
男孩说:你就叫我培培吧。
标志觉得他的名字跟他刚才讲的话没有任何联系,再者他也没有感到这名字有什么好说的,名字嘛只不过是一种代号,就像动物园里的那些被豢养和展览的美洲豹和大象一样。
培培说:你还没有开窍呀,你还在想另外的事。要知道什么事情都是想不通的。
标志说:你怎么知道什么事情都是想不通的?是谁告诉你的?
培培说:我母亲告诉我的。不过她已经死了,她大约是一直在想父亲是怎么离开她远走高飞的那件事。后来母亲重新嫁了一个男人,那男人就是我的继父,继父来了后一直生病,几乎长年躺在床上。所以母亲很绝望和颓丧,于是她就死了。
母亲是投河死的,后来尸体漂到河岸上来,有好多的苍蝇爬到母亲的尸体上一去年,母亲是去年死的。但是,在很早以前,母亲就告诉过我,母亲好像找到了一生最有真理的语言,母亲说:培培,千万记住,什么事情都是想不通的。不过死了也没意思,母亲死去后那么难看,那么多嗡嗡飞叫的苍蝇爬到母亲浮肿的尸体上,每每我想到那些苍蝇就想呕吐,你是没有看见那些苍蝇,我一看见那些苍蝇我就害怕死了,真的,我真的会害怕死,我好多次梦见我也像母亲一样死去,在梦里我却拼命地在回避那群嗡嗡飞叫的苍蝇。所以,人死后就变成苍蝇了,所以,我们现在还是去喝酒的好。
标志没有说话,但他已经无法拒绝培培的邀请了。他刚才很难受,他觉得培培的经历有些像自己的往事,只不过他没有看见那些苍蝇,只不过他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他们走在了街上,培培说,前面有一家小餐馆,他常到那里去喝酒。培培的声音里刚才还在沮丧,那些嗡嗡振翅的苍蝇使培培的嗓音中有一种无法确定的哀伤和绝望,当他说到那些苍蝇时他似乎在逃避,似乎那群苍蝇正在向他飞来。而此刻,培培又精神抖数地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他的脸上洋溢着另外的一种热情,似乎前面的那家小餐馆里有他的梦想和希望。似平他可以将有满腔心事的标志带到他的梦想和希望之中去。
他们来到了培培经常来的那家小餐馆,它坐落在一条僻静的小街深处,这条小街四处都是美发厅、酒吧、首饰店和小餐馆,男男女女的青年人身穿时髦的衣服挽着手臂悠闲地行走着,那些青年人的神经高度放松,他们的注意力更多的是穿行在小街上流行的某一块招牌上。标志看到他们就看到了自已独自一个人走到街上时的那一副无所适从的嘴脸。就像有一面大镜子此刻正照着自己的那副嘴脸,标志强烈地感到了自己的那副扭曲在现代文明的烟灰之中正在激战的嘴脸实际上正在重新组合一个自已的世界。他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有多远,究竟会把他带到哪里去。但是,有了映现在镜子中和人群中的那副嘴脸就证明自己正在打发着每天的时间,而自己正在赤棵棵地,一丝不挂地面临着无以计数的时间的流逝。
培培正在要菜,培培的身旁站着那位相貌平平的女招待,培培对菜肴的熟悉使他的声音存活在干燥的一棵烧焦的树中。很快桌布上摆满了啤酒。培培果真是将标志带来喝酒的,他用手举起啤酒杯来的时候标志看到了培培的那双手,他的手确实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的手,如今这手掌承受着一只啤酒瓶的重量,并且他嘴里不住地说着:干杯,干杯,干杯。
标志在培培干杯的声音中感受着流到肠子和胃里去的大量的啤酒,他喜欢啤酒,在标志有限的生命中他的胃离不开啤酒,他尤其喜欢看啤酒开瓶时迅速冒起来的泡沫,那些泡沫经常使他感受到了海边的潮汐中的泡沫,而更重要的是泡沫使他的思维和记忆停顿,所有意识中的场景都会在泡沫中变得模糊不清,他舌尖上升起一股朦朦胧胧的气雾。
培培说:我应该叫你什么?
标志看了一眼培培杯里的啤酒泡沫轻声说:我叫标志。
培培说:标志。
标志抬起头来,他已有些微醉了。
培培说:喝酒就是好,瞧你,把你的心事开始忘了吧。
标志还是没有说话,心事,刚才培培在说心事,他不知道哪一桩心事此刻是重要的。他想起了吴茵的身影,那是他心事中最厉害的一件事,他又想到了吴茵身边的那位陌生男人,那是他心事中令他嫉妒的一件事。他此刻只能想这两件事而不能想别的心事。但这两件事使他的泡沫越来越多,而进入胃里的啤酒也越来越多。
他开始呕吐,培培扶着他来到卫生间,培培大声说:吐吧!
难受就该吐,醉了就该吐,恶心就该吐。吐吧!培培一边为他捶着背一边说:吐吧!吐干净了你就会舒服一些,吐干净了你就会舒服一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