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跑马山的公众墓地回到市里已经是晚上九点钟了,离开那片吹拂着野栗树香味的墓园时其时才到四点钟,下午的阳光淹没在半透明的气体之中,汽车在山岗的公路上穿行时突然出了故障,于是,参加君君葬礼的全部人便下车来让驾驶员修理车子,驾驶员是一位中年男人,他耐心地钻进车身下面,并嘱附君君的父母时间不会太长久,半个小时左右就能修好。
现在,山岗上似乎没有任何声息,没有车辆行驶,没有遥远的喧哗声,很显然这段路仍属于公众墓地范围。他们两个三个地站在一块,自从到墓地之后,橡力就仍然跟吴茵站在一块,他们同时将带枝叶的玫瑰花瓣洒在君君的墓地上,并为这种朦胧暗淡的诀别方式而悲伤,在整个过程中,吴茵似乎将标志忘记了,而标志总是望着连绵起伏的丘陵深处的那些看不清楚的小树林的树尖和某一条被山岗的阳光照耀的小路发愣。吴茵的同学方媛是一位个子娇小的女孩,她是一位医学院的大学生,她总是不知不觉地来到标志的身边并一声不响地看他一眼,标志感到方媛的手和脚都是那么小,他从来没有看见过女孩子的手和脚会是这么玲珑娇小的,仿佛一粒沙砾掉在上面,其中的骨头就会粉碎一样。但是他很快就忘记了这种想法,他一直在透过君君墓前移动的头和身影看着吴茵,他想吴茵一直跟那个男子在一块,而那个男子似乎对这场葬礼很悲痛,但每每吴茵看他一眼时,他的目光就会很湿润。标志有些心烦,他一看到橡力湿润的目光就觉得世界正在使切都静止不动,橡力的目光正在使这座公众墓地变得荒谬而无聊至极,但是他克制着自己的心烦意乱,那些人为死者洒上新鲜的玫瑰花瓣时标志站在离他们很远的地方,他除了心烦意乱之外确实不能参与他们对君君的凭吊,尽管他在君君的卧室中看到过君君的遗像,那个有着一双想象力的大眼睛的女孩只会使他感到死者的青春仍在流动不息,而不会感到遗像中的女孩已经身体干枯了。所以,对于他来说墓地上那个刚刚形成的用大理石封存好的小小的棺材并不是一个他看见过的死者的存在,而仅仅是一群陌生人在那里活动的空间。
现在,汽车在山岗上抛锚,吴茵又跟橡力站在一块聊天,在风中标志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但是他看到了两个人的嘴唇在动,有时候他们的嘴唇就像在回忆某个时期的什么人,他们都让嘴唇用最大努力达到最大的极限,所以,两个人的嘴唇有时张开了然后停顿又合上。标志觉得不应该同这群人来参加这场让他尴尬万分的什么葬礼,他也觉得纳闷,吴茵为什么非要带他来参加葬礼,他原来还以为吴茵是因为君君的猝然而逝使她变得痛苦而虚弱呢,现在看来他们也并没有为君君而痛苦,他原来以为他来参加葬礼是吴茵需要一个人支撑自己,从而使自己增添力量,现在看来吴茵才不需要自己哩,瞧,她那修长的身影在山岗上的草幔中伫立,她肩上的一绺绺黑色的长发被风吹拂着,头发有时候遮住了她的嘴和眼睛,标志觉得他一直没有看清楚吴茵的那双眼睛,有人说过,眼睛反映了一个人的历史。那么,吴茵这样的漂亮女孩到底有些什么历史呢?瞧,头发又吹起来遮住了她那性感的嘴唇,看到那嘴唇,标志就觉得心烦意乱。方媛来到了他身旁,方媛站在他对面的一块凸起的土坡上,方媛在问他的名字,他第一次听这个娇小玲珑的女孩子说话,方媛的声音很细就像从散开的窗户中洒进屋来的一阵细雨,方嫒说她在医学院上学,学校有一块一块的草坪,但那里的草坪无论怎么绿草茵茵也没有这些山岗上的山坡上的野草这么自然而漂亮。方媛还说她父母都在遥远的北方,他们原来生活在更远的一座小县城里,后来她就随同外祖母来到了这座城市,君君是她中学时的同学,他们的每一个同学目前都在学校念书,只有君君死得这么早。她还说君君很漂亮,很招男孩子的喜爱,她还告诉标志跟吴茵在一块说话的那个男子叫橡力,他就是君君从前的男朋友。在方媛所有的谈话中这最后的内容无疑是最重要的内容。标志又抬起头来看一看橡力和吴茵说:你是说那个男子他叫橡力,他就是君君的男朋友。方媛说:橡力是一个很英俊的小伙子,喜欢他的女孩子很多,但是他却喜欢上了君君,君君原来说橡力曾让君君嫁给他,然而,君君的死确实太出人意外了。方媛说:我过去从来也没有见过你,你是陪吴茵来的吧,吴茵正在劝说橡力,橡力肯定很痛苦。现在,标志的神经开始放松了一些,正像方媛说的那样,吴茵正在安慰橡力,他刚刚经历了这么大的痛苦。想着这些,他觉得原来的那种令他心烦意乱的东西慢慢地减轻了一些。
这次汽车障碍整整维修了四个小时,天开始黑下来之后驾驶员才从车身下钻出来,他躺了四小时仍然平平静静地对大家说:现在我们可以回城了。他用鼻子使劲地吸着气,仿佛要将傍晚时分山野之间的暮色吸到身体之中去。汽车驶出墓区就到达了宽阔的高速公路,方媛仍然坐在标志的身边,在暮色的四散中,方媛有时候看上去就像一个儿童时装厅里的洋娃娃。她的嘴和脸隐藏在暮色中对标志说:今天是星期日,我们终于做完了一件事将君君安葬在公共墓地了。她叹了一口气,标志觉得她的叹息显得很抑郁,跟她的那张洋娃娃似的面庞很不吻合。汽车很快进入了城市,方媛说再过一会儿她就要下车了,那儿离医学院稍近一些,她可以步行上十分钟就到达学校。
标志觉得方媛真的要下车了,因为在她的目光正向车窗外寻找下车的地点,而这座城市对于标志来说是一片陌生的汪洋。是的,确实是一片陌生的汪洋,但他深信自己,他,标志将成为一个更有出息的男人。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坐在前面车座上的吴茵,仿佛那个将成为一个更有出息的男人的信念是为了告诉给那个漂亮的女孩。为什么不呢?他定能做到这一点,他已向自己稍稍地保证,他要在这座城市开拓新局面,首先从那座湖畔饭店的酒吧开始。他看到了酒柜里陈列的世界各地的名酒和悬挂起来的器皿,他想起了调酒师智慧的想象和鸡尾酒中的不解之谜…就在这时,方媛轻声对他说:我要与你再见了,标志。娇小玲珑的方媛就在这里下了车。
汽车到达君君的父母的住宅区停驻之后,朋友们正在互相道别,吴茵来到了标志身边,刚才她已经送走了橡力。吴茵对标志说,他们不能一块回饭店去了,她得回学校去,明天早上八点钟还有课。到此为止,标志已经彻底结束了这次陪同吴茵参加的荒谬的葬礼。吴茵的匆匆离去使标志觉得这个夜是冰冷的,如果君君的死亡没有在他的内心掀起任何波浪的话那是因为他跟君君没有丝毫联系,那么,吴茵的匆匆离去却使他感到置身于这座城市的冰怜,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跟吴茵刚刚认识,一辆有轨电车正从眼前缓慢地驶过,标志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他不知道这属于S市的南区还是北区,他想步行回去,不步行是不行的,他的衣袋里没有一分钱。
实际上步行也不赖,他可以在夜色弥漫之中边走边看看这座新的陌生的城市,在过去的那座城市标志就经常在李然离家的夜晚独自一个人在一条街道行走,那样他在二十岁前才认识了在汽车、火车、电车运行在城市的二十世纪城市变成了一个巨大的仓库和隐蔽所,他对隐蔽所这个词汇感兴趣,因为它使他想到隐蔽所包括就像养父李然那样的杀手,每每想到杀手这个字眼标志就会在街道的每一个场景分析那些隐蔽的杀手经过的地方,这时,从巨大的建筑物顶发出的璀璨的夜晚的五光十色的广告牌上的灯光会使标志的全身有一种颤栗中的快感,在过去的城市他曾经试图冒险去追踪养父李然的行踪,但是他从未成功过。以后,他也就取消了那个刺激着他感官的念头。
标志蕃地想到,他当时是不可能在发生的事件中发现李然的行踪的,他想起李然那双模棱两可的眼睛,他不知道那双复杂的眼睛怎么可能包含着最为破碎的念头去杀人。想到这里标志感觉到有一双手正搭在自己的肩上,他回过头,是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男孩的手,他大约是喝醉了酒,他说:你能陪我走一段吗?标志没有说话,那个人似乎快要倒下去了,标志想:我还是离开他的好,我真的不知道这个人会是谁。我还是少管闲事最好,我得快快步行回到湖畔饭店去。但是正当他要转身离开时,那个人突然抓住他的手说:不要走,我觉得要吐,我想我是快要死了…我想我从来没有这样难受过,我想我是快要死了…他说完就倒了下去。
标志愣住了,他蹲下去试图将那个人扶起来,但是那个人的身体就像石头一样重,他蓦地发现那个人的嘴里正吐着白沫,而他竟然就像死了一样可怕。标志将手放近他的鼻孔感到他已经奄奄一息,他确实已经死了。标志又一次摇了摇他的身体,这时标志才发现周围已经围了许多人,那些人正在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窥伺着他和那个躺在地上早已奄奄一息的人。标志突然想起了临行时李然嘱附他的话:…你千万别闯入别人杀人的事件之中去。否则,你将会处处受到别人的追踪,为了摆脱追踪,你就会想法杀死别人,而这样你就会走上一条你意想不到的命运之中去。而此刻最糟糕的是标志已经圈入了一场更为纷乱的事件,他不是窥伺者而是成了被圈入圈内的被窥伺者。
已经身陷龌龊的标志撒腿就跑,跑了很远他才听见身后的那群人大声地喊道:抓住他,抓住他。标志从一个大型停车场中跑了进去,夜色中的停车场空空荡荡,标志发现了一条小胡同,他像一头小小的机敏的兔子迅速地闪进了小胡同的深处。在一家电话亭他拿起了电话,他不知道他要给谁打电话,他记得的电话号码只有唯一的一个,他拨通了电话,吴浩在接电话,吴浩说:标志,你现在在哪里?标志环顾了一下四周说:
我正在回饭店的路上。然后就挂断了电话。但是他现在才察觉到自己连付电话费的五毛钱都没有,他不好意思地对守电话亭的一位老大爷说对不起他忘了带钱包了。那位老大爷瞟了他一眼说:行,行,行,我认识你,你好像常来打电话,年轻人,下次再付吧!
然后标志就离开了电话亭,他对自己说现在已经不会有人追到他了,这座城市这么大,连守电话的老大爷都把他误认为是其他人,也就是说在这座城市就像他一样梳着同样的头发,穿着同样的流行装的青年多的是,谁能为那个口吐白沫死在大街上的无辜死者渐渐冰凉的身体负责呢?谁能负责和追究那个也许是中毒也许是被另一个人谋杀的年轻小伙子的性命去追踪一个没有姓名的局外人呢?再说,自己也不是杀死那个青年的杀手,所以,他有点悲天悯人地埋怨自已刚才撒腿奔跑的傻劲儿。
现在,他悠闲地迈着步子,他望着街道中的夜市小吃店里的灯光,一股股喷香的美味向他袭来,但是他的胃沮丧地抽搐了几下,他告诉自己:今晚就忍耐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