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吴浩的办公室里
书名:带着面孔的人 作者:海男 本章字数:4125字 发布时间:2024-07-02

吴浩是一位四十五岁的中年男人,他刚刚办完妻子燕民的葬礼,在整个葬礼中亲戚,朋友,女儿都在围绕着殡仪馆转,他说不出对那座跑马山上的殡仪馆的具体印象,他五年前第一次去殡仪馆时整个世界都被倾盆大雨所湮灭,他的第一个儿子吴旗在医院中躺了整整一年后死于白血病,儿子刚好十四岁,在这座城市无论是老人、青年和孩子最文明和简洁的办法就是将死者的遗体送到殡仪馆中去火化。望着殡仪馆的熊熊火炉和整容师肃穆的面容,吴浩永远不能原谅自己将十四岁的儿子送进火葬场的那一瞬间。他告诉自己:火葬场是一座活生生的地狱,他又说:地狱中隐藏着死者们聚会的地点,那也许就是天堂。五年以后吴浩的妻子燕民再一次从失败的手术台上拖出来放进了一辆卡车拖进了跑马山上的殡仪馆。女儿拉着他的胳膊哭得天昏地裂,他和女儿站在整容师的身边看着那位不会笑的整容师脸上僵硬的线条,吴浩不住地紧抓住女儿的手说:吴茵,吴茵。他除了一遍遍叫唤女儿的名字之外丧失了任何语言能力。他们抱着妻子的那只黑匣子来到基地,吴浩去花场买了一束白玫瑰,他知道燕民生前总喜欢在花瓶中插白玫瑰,但是,当他将白玫瑰插进墓地的泥土中时他意识到他跟燕民的那间卧室日后永远不会有白玫瑰的香气了。燕民的死加剧了这些年中生活里的混乱,他独自坐在饭店的第八层的办公室里。他感到生活中的混乱已经影响到了他的胃,从清晨到现在,他的胃一直痉李着,他的医生朋友杨点已经提醒过他:你应该注意一下你的大脑神经枢纽,你的植物性神经已经开始紊乱。但是,吴浩迅速地被他的饭店中层出不穷的事实所占据,而他的胃已经在提醒他,就像他的医生朋友杨点的提醒一样,他认为他的躯体中的每一种信号仅是提醒他在尽快地清理那些混乱。第一种混乱是妻子的葬礼之后英雅的到来,英雅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吴浩与英雅三年前在南方的一座飞机场相遇,两人就双双坠入了情感的深渊。
妻子的葬礼之后的某一天中午吴浩接到了英雅的长途电话,紧接着英雅便拎着一只箱子出现在饭店中。现在,英雅正在五楼的卧室中午休,好不容易让吴浩有一个宁静的时间单独呆在办公室里。吴浩回忆着生活中所有出现过的女人形象,从某种意义上女人大都是邪恶的,很多男人意识到这点,但他们总是在不知不觉之中被各种各样的女人的邪恶引向歧途。
在吴浩的记忆中他铭心刻骨的女人是自己的母亲,母亲已经是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了,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座饭店属于母亲。母亲将她在本世纪初继承的一笔遗产在七年前给了他唯一的儿子吴浩并对他说:你必须在我活着时让我看到一座大饭店的重立。那位守了大半辈子寡的母亲竟然梦想一座大饭店,他满足了母亲的要求,将全部遗产投入到一家大饭店的建设之中去,开业那天,母亲微微地打着颤对吴浩说:看到它,我可以死了。母亲的这句话永远使吴浩百思不解,所以,母亲是一位神秘的妇女。她从那天开业之后看过大饭店之后从此就隐居在她过去的老房子中。
母亲无疑是一个象征性的符号,在吴浩的生命中,那些跟他发生过性关系的女人给了他一个有趣的事实:那就是他们在相互的肉体中感到了互相的厌倦之中包含着对自己的厌倦,而母亲却在证明着另一种制约着吴浩生活的神话,这部神话牵连着时间的过去、时间的现在,包括制约着时间的未来。
而母亲将这部神话体现在那座大饭店的内部结构之中,体现在它是一座用来混合着水泥、钢筋、玻璃、大理石灯柱的神话,它最后的目的是用来束缚汇聚在这座大饭店里的南来北往的人流,而她的儿子将管理那座饭店,他的儿子处处相遇到他的母亲在无形之中创立的那部神话。
吴浩点燃一支烟,他的饭店面临湖畔,因而这座饭店就叫湖畔饭店。
在各种时刻,饭店里的每道窗户都会飘来湖水中的清凉气息,水中的丝丝涟漪激起的层层花粉般的气息浮动在他的办公室中,现在,吴浩接到的第一个电话是英雅从她的卧室中打来的,英雅的声音使电话简发出一阵疏离的震颤,英雅安慰着丧事后的吴浩,但吴浩并不需要她的安慰,他觉得英雅的语气是要为他承担他的苦难,是要承担这座大饭店里从窗口吹来的湖畔上的历史的痕迹和危险的光芒等等,他觉得那个女人并没有躺在第五层的卧室中给他打电话,而是隔着坚硬的水泥墙壁提醒他别忘了看黑暗之中那只猫头鹰的飞翔。可他并不喜欢猫头鹰,他喜欢的是湖畔上空飞翔的那些水鸟。他接到的第二个电话是女儿吴茵从体操学校打来的,吴茵的声音使他感到有双重的快乐,第一,这种快乐来自女儿将吴浩看作她的好朋友,很显然女儿吴茵已经有要好的男朋友了,他是一位外贸出口商人,那位比吴茵大七岁的男人等待着吴茵从体操学校毕业以后他们就成婚。但吴茵有一次神秘地告诉吴浩,她并不想很快结婚,当时女儿抱着她的一本书站在饭店门口对吴浩说:我认识他的时候才十六岁,可现在我已经二十岁了。我希望有一种东西能改变这一切。吴浩吃了一惊,他知道那位外贸出口商人对女儿的存在是非常在乎的,如果命运改变他们原来的关系,那么对于他简直是一种严重的打击,正像这种打击也会落在吴茵的身上一样,吴浩越来越察觉吴茵并不是一位命运顺利的女孩子,她的性格有点像她的母亲,但是,吴浩不愿意用已逝妻子的形象来约束这位一米六四高的女孩,约束是一种被动的方式,虽然他已经知道女儿吴茵的命运是完全不可知的,但是他仍然为女儿高兴,因为她的女儿总是习惯于每天给他打来电话。第二个快乐是因为吴浩的女儿是一位漂亮的女孩,她那动人的外貌在她的世界中确实会让人感到震颤。这种震颤同时也使她的父亲感到忧虑,吴浩知道每一个漂亮的女人的命运要么被深渊拉着走,要么拉着深渊走。所以,在第二个快乐中吴浩希望自己二十岁的女儿既不要被深渊拉着走,也不要自己拉着深渊走。吴浩放下电话后吁了一口气,中午一般人是不会给吴浩打电话的,打电话的人跟吴浩的关系都是很亲密的人。现在,吴浩接到了第三个电话,电话中的声音陌生极了,很显然,标志已经来到了这座城市,他现在正站在火车站的一个拥挤的电话亭给吴浩拨电话,所以,吴浩接到的第三个电话正是标志打来的。吴浩对标志的声音感到陌生,是因为那年在酒吧里标志一直沉默着在听吴浩说话,而有一个秘密标志并不知道,吴浩在酒吧中看见标志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死去的儿子,标志的那双眼睛跟儿子的眼睛是那么酷似,每一个举止中包含着自尊和羞涩,在这种情况下他将标志叫到了身边,虽然标志那时候仅是一名酒吧里的侍者,但是当标志坐到身边时,他情不自禁地向那个酷似自己儿子的男孩讲起了自己的饭店和酒吧,而且那座酒吧本来在吴浩的计划中就是要让自己的儿子管理的,但是儿子却出其不意地离开了。现在,他饱含着深情给标志讲述那座酒吧时无疑已经改变了标志原来的命运。他留下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使标志卷入了他从未想到过的关系着其他人的命运的交织之中。
吴浩很高兴标志已经来到了这座城市,而且他知道标志来这座城市正是为了那座酒吧时他觉得那个消逝的梦又重新回到了身边。但是,奇怪的是标志的电话突然断了。吴浩走到窗口,城市正在午休中继续一成不变地运转,他想标志很快就会到来的。标志刚才并没有告诉他在哪里,可是电话里有一片嗡嗡的杂乱声音,标志也许是在火车站打来的电话。如果在火车站的话,吴浩就无法用车去接标志,因为火车站是一座弹奏着混乱音乐的地方,每一个音节都充满了刺鼻辛涩的汗味,尿味。世界上没有一座火车站是完整而宁静的。
有人敲门,英雅身上的香水味席卷而来,吴浩觉得这种香水味太浓烈了,当英雅坐到沙发上时,吴浩一直在想香水的问题,他眯着双眼想这确实是一个香水时代,二十世纪末的香水统治了全世界的男人和妇女,女人们却是让香水弥漫的罪魁,瞧瞧她们那副悠然自得的习性,她们用香水每天弥漫着城市、街道,弥漫着每一个精神不集中的男人的嗅觉、味觉、听觉和躯体。这显然是女人们用来席卷全球的一种武器,而二十世纪的香水制造商的创造力毫不收敛,他们使妇女们用大量的香水去清除暗藏在无聊和时间流逝之中的空虚之感。
吴浩拍起头来微微斜转身对英雅说:你用的是什么牌写的香水。英雅的嘴唇中荡漾着一种难以捉摸的微笑,她低声说:我已经买好了下午的飞机票。
这无疑是吴浩今天中午听到的最令人兴奋的消息,但是他得克制这种快乐,他觉得克制种种情绪也是一种技术和本领。儿子和妻子在殡仪馆火化时,他得克制那些冰冷的现实感,他得忍受最精致的玻璃器皿和瓷器相互碰碎时的痛苦,现在,他将克制着英雅要离开的快乐但是他始终不明白面对着英雅的离去他为什么会感到快乐。他的克制力使他的嘴唇嚅动着,他不知道面对着英雅为什么说不出话来,办公室里除了被英雅身上的那种浓烈的香水弥漫之外,他现在点燃了一支烟,这是他在克制自己时惯用的表现,他终于决定用一支烟作为摆脱这一沉重负担的,摆脱这一使人无所作为的怯弱的场景的道具。烟质味混淆着浓烈的香水味,英雅一直在看着他,英雅始终不想说话,但是,英雅的目光是一种攻击,英雅在离开的时候突然对吴浩说:我已经知道我回去应该怎么做了。
吴浩知道英雅又在提那件事,英雅所居住的那一地区的另一位老夫一直在追求英雅,那几乎是永不疲倦的追求。英雅曾一次次地告诉吴浩那个男人在追求她时说出的那些不绝如缕的爱情语言。英雅现在再一次提醒他在这个爱情王国不单有吴浩的存在,而且有另一个热烈献身爱情的男人存在。她被两个男人包围着,这是她身体王国和爱情领域中的双重答案。
在这间办公室中,她的香水占据着吴浩面对这座城市时的界线,这界线是无法看到的,他为此感到恐怖,英雅的离去使这种恐怖加剧,但他没有办法去挽留那弥漫在空气和湖畔饭店中的英雅独一无二使用的香水的气息。他只有让她走,除了让她离开之外他没有另外的办法,他不知道在与妻子恪守的婚姻生活中他到底是怎么走过来的,妻子的逝世除了给他带来精神上的痛苦之外同样也给他带来了一种超乎想象的满足感:那就是自由。他过去没有尝到自由的愉快,现在通过这座城市设置的博物馆、学校、墓地和饭店他进一步感知到了这些事物的存在是为了进一步让人通过几个世纪保存的旧的秩序和新的传统之间找到自由的角度,而自由确实是令人惬意的。
英雅离开办公室说出的那句话并没有给他带来失意。他知道英雅不是一个轻易地嫁给一个男人的女人,就像她身上的层层香水的弥漫一样,她只不过想尽可能地占领她在一个男人生活中的位置,而这个位置就是满足她虚荣心和欲望的唯一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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