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书名:身体祭 作者:海男 本章字数:5631字 发布时间:2024-07-08

176

这温度似乎是从身体中的器官燃烧出的烈火,它如此地滚烫,我感到害怕了,当我意识到贞玲有可能死去时,我又在开始搜寻着治愈她病的希望。我知道有一种抗菌药可以降温,也可以治愈伤寒病人,在英国,人们发烧时总是因为炎症引起,所以就寻找抗菌药片,这药片的味道使我想起了日本驻守在镇里的那只医疗队,我想起了外科医生,想起了以他为中心所弥漫出来的来苏味道……
于是,我冒着最大的危险想亲自试一试,以自己的身体作为浓度,以此来拯救贞玲的生命。
我来到了日军医院的庭院,又来了一大批伤员,他们躺在院子里,躺在中国的花木树下,躺在一棵棵紫藤的摇曳之中。
突然,有人在唤我,并没有叫我名字,却在用声音唤我而去,猛然间,我的记忆仿佛长出了藤蔓,它轻柔地触抚着我,仿佛又一次把我拉到了刚刚过去的夜晚:一个酒鬼躺在我身边,帮助我度过了一夜,送走了一个没有情欲的夜晚,同时虚拟了一个肉欲之夜。在拂晓离开前夕,他还到山坡上给我采来一小束蓝色的花朵,就是这束小花感动了我,使我记住了他,现在,他躺倒了,我慢慢地走近他,他的头顶被绷带紧紧地捆绑着,他的下半身少了一条腿,与三郎的命运一样,他们都失去了一条腿。
他躺着,并没有以看不到希望和未来的姿态面对着我的到来,而是温柔地看着我,他并不难看,虽然也不俊美。他似乎第一眼就认出我来了,他显得有些腼腆地看了我一眼,不好意思地指了指他已经失去的一条腿,这是一个奇异的人,仿佛失去一条腿并没有让他丧失对于未来的生活和希望。恰好护士来了,托盘中有一袋药片,我从护士手中接过药片,我随即问道是不是抗菌药片,护士点点头。我随即又指了指自己的胸部说:“我的乳房上生了一个疤,能不能给我一些抗菌药片……”
护士说要让我去给外科医生看,抗菌药片很紧张,不可能随意就给我开药片。一想到外科医生,我就失去了勇气。护士离开了,躺着的男人把本应属于他的那份抗菌药片给了我说:“拿走吧!我会跟他们要药,在这三天内,我都会跟他们要药,你可以每天来一次,我会把药片给你留下一些……”
这真是一个好主意,男人太好了,犹如那天拂晓他献给我的那束黄色小花,给予了我希望。就这样,我带着那小袋抗菌药片回到了贞玲身边。我给她服了药片,我相信抗菌素的魔力——然而,我却忽视了另一个问题,我把那个失去右腿的男人的抗菌药片取了回来,这意味着他身体中的伤口将减少抗菌药片的治愈。第二天,我依然取了一小袋药片回来。

177
药片,从失去右腿男人奉献出的药片,并不是为了治愈我乳房上的疮,而是为了治疗患上伤寒,高烧不退的贞玲。我总共索取了三包药片,当贞玲高烧开始退下去时,也正是失去右腿的男人要回国的时候,那已经是第四天了,时间犹如黑色蝙蝠的翅膀环绕我们,并以此缔结我们个体与时间的关系。
第四天缓缓地来临前夕,贞玲已经可以从床上爬起来,这么多天来,她睡床上,我睡地铺——我们已经成为了患难的姐妹和同盟者。她以为自己死了,现在知道自己再一次活过来时,才从我的叙述中知道是菊野子救了她。现在,我还需要到医疗队去,因为他要离开了,昨天我去取药时他就告诉我他就要走了,如果还需要抗菌药片,必须另想办法。
抗菌药片救愈了贞玲,所以我要前往医疗队,感谢即将离去的那个男人。当我赶到时,护士正在为他换药,他的伤口感染了,已经化了脓,那是一片乳色的脓疮,护士说为什么会感染,服了抗菌药片,就应该有安全因素了,护士叹息着,埋怨着,我明白了,因为男人把药片送给了我们,他的伤口就化脓了,护士给他亲自服了两粒抗菌药片,当他抬起头来看见我时,一定会看见我泪水盈动的眼睛。他上了车,依然是那种军用敞篷车,他从车上把手伸过来,这是最后一次见到他,若干年以后当我到日本时,我怎么也无法寻找到他,因为,在告别的时候,我竟然没有留下他的姓名。
这个男人在我生命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这种记忆自然与身体有关。从他变成酒鬼躺在我身边时,他的身体大约就是为了捍卫我的尊严,虽然在那种特定的环境,所有仅存的尊严都显得微不足道和荒谬无比,然而,那天晚上,他捍卫了我的身体不受肉欲所摧残,他从山坡上摘下并送给我的那束蓝色小花,若干年以后依然在我伦敦的纤巧花瓶中弥漫着淡雅的香味。而他无私地奉送给我们的抗菌药片,不仅仅治愈了贞玲的疾患,从而也使我们在活下来的未来的时空中,不时地温馨地回忆着生与死的边界,在活下来的时时刻刻都在体味着这种珍贵的记忆。我握住了他的右手,掌心宽厚,使我确信他如回到了日本,他会重新开始他新的生活。
当我们的手松开时,敞篷车已出发,手松开时,他还在空中挥动着他的手臂,仿佛想又一次看清我的面孔,想证实我到底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然而,敞篷车已经卷起了尘埃,我突然听到了一阵炮声在轰鸣着,紧接着是更大的轰鸣,飞机,我看见了空中的飞机在轰鸣着。

178

空中的飞机,是日本人的飞机,他们就要轰击这座小镇了,我在碎片飞溅中跑着,终于跑回了密室,我拉住了贞玲,并且抓住了我的箱子,我两只手只可能拎箱子,贞玲就这样跟我在混乱中奔跑着——我们终于跑到了一棵大树下,那是一棵充满浓荫的大树,我叫不出这棵树的名字,我和贞玲就这样站在浓荫下面,避开了一场碎片,就这样,这座小镇,中国时代地理学家徐霞客命名的“极边第一城”就这样化成了碎片。
我和贞玲从浓荫下站起来,到处都是碎片。
我们不知道应该去哪里,到处是碎片的味道,还有人被覆盖时的呼喊声,正当我们左右环顾时,一辆敞篷车开到了我们身边,驱车人就是菊野子。
她挥挥手,让我们快上车,我们就毫不犹豫地上车了,我们依然是她所监管的战争奴隶,我们何时能寻找到自由和奔逃之路。菊野子驱着车,这是我头一次领教疯狂的速度,这显示了菊野子的另外一种疯狂:战争意味着令人发疯,她就是疯狂的出入者,她和她的国家就这样肆虐地开劈着通往中国广大地域的道路。我看到的疯狂,似乎是从她身体中燃烧出的一种火球,它代表了个人的欲望,她把我们载到了一片旷野,然后终于停下车,她让我们也下车,她冷笑了片刻,目光凝视着天空,又转尔凝视着大地——这天空和大地都是属于中国的,我深信不疑,这是一种真理。
菊野子沮丧地说:“现在,我想让你们走,到任何地方去都可以,两个人一块走。你们不可能跟我回去,因为回去只会被处死。贞玲也要走,既然她救了你,你就跟她一块走,她是英国人,她是英国面孔就意味着可以通向她的国籍,而我则要留下来,我的使命还没有结束,尽管局事很危急,我们也许无法进入中国更多的城市,我们也许会被困在此地……然而,我留下来是为了我的帝国,我是军人,我必须留下来,而且我还要陪他,不知道他是死还是活着……关于那幅长卷,请你带到英国去,为我暂时保存,无论如何都要替我守候它,它就是我们的生活,也是我们不朽的业迹,好了,走吧,到另一个世界去吧!走出去不远,就会寻找到难民,他们或许会奔向中国更大的地区,或许会奔向缅北地区——无论你们到哪里,都要活下去!”
她说完抛下我们,上了车,转眼之间,敞篷车就开走了,转眼之间就只剩下了我跟贞玲,我们面对面地站着,不知所措地呼吸着从空气中移来的迷惘的气息。我们自由了吗?我们的身体终于离开慰安妇的名单了吗?

179

就在我迷惘的想寻找到路线时,贞玲突然对我说:“你也走吧,我不可能跟你一块走,我必须前去为我的国家效力,我必须尽我身体的力量,我必须走,我们在此告别了吧!”这是一个意外的决定和选择,而且很坚定地从贞玲嘴里说出来,让我更加迷惘了,贞玲容不得我有更多时间思虑就朝着敞篷车消失的那条道路走去了,我呆在原地,我没有喊叫,我了解贞玲,从她自行堕胎的时刻,她的坚决和果断就已经显形露相。我无法去阻挡她,也不想再去阻挡她的思想和理念,支撑她生活的是另一种意态,她已经像菊野子一样疯狂地奔去,她的背影已经从旷野中的一条小路中逐渐地模糊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环顾着四野,这里离碎片相对地远了,穿过这片旷野就会出现小路。我已经决定前去寻找那条难民们汇聚的道路,无论我到哪里,我都会负载着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一个目击者和参与者的记忆,我知道,记忆已经变成了最珍贵和最有价值的东西,所以,我下决心离开他们。
自由的道路展现在眼前,我看到了像黑雾般涌动的人群,我看到了中国难民和来自缅北地区的难民们混迹在一起,我错开了朝菊野子、贞玲她们消失的道路,我要把自己变成难民中的一员,我要沦入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中国国土漂泊中的难民群中去,我要把脸涂成黑色,用头巾包裹好我的面庞。
我来到了他们中间,并没有引起他们的猜测和注意,所有的难民者都具有同一特征:疲惫,绝望,身体中散发出污浊之气,我拎着两只箱子,就这样,我的逃亡生活开始了。从今天开始,我已经摆脱了那座军营,脱离了慰安妇的档案和名单。
我混迹在他们之中吞噬着他们的粮食,那是从他们衣袋中掉出来的玉米棒,我得到了那些玉米,它们坚硬,它们是生食,然而,我却在咀嚼着它们,作为活下去充饥的惟一粮食,我还睡在他们中间,由于人体可以散发出余温,所以在夜里并不感觉到凉意,但我没有想到,这样的时间并不长久。很快我就被难民群中的两个青年人认出来了。
当他们叫喊出我的名字时,我正蜷曲在傍晚的寒意之中,我显得有些沉滞的脸已经变成一幅画:它是我呈现在难民群中的脸,是我放大的脸,上面有烟灰,有绝望和恐惧,上面充满了我历尽战争苦役奔逃而出,因此所获得的一点点对于自由和未来的期待之情。

180

我好不容易认出了已经在面前的那张晃动的脸,她就是已经消失了很长时间的中国少女荷花。旁边晃动着的另一张脸是日本青年,他们看上去已经是一对私奔者,他们从军营私奔到了难民群中,他们的脸上已同样覆盖着烟灰,他们已经私奔很长时间了,然而,看上去并没有比我更疲惫,因为他们拥有爱情。
荷花把我拉了出去,告诉我了一个秘密,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可以到达怒江边的村庄了,到了那里什么都会好起来,让我充满信心。听到这个消息,我仿佛重又触摸到了我对中国的恋情,看见这一对游移出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私奔者时,我突然又想起了中国青年炽燃,我永恒的恋人,他已经变成了鸟,他已经变成一只西去的纸鹤,离我远去。
现在,跟这一对私奔者在一起时,仿佛所有的希望之旅重又回来了。
荷花的目光潮湿,看上去,在离开军营的时间里,虽然环境艰辛,然而她跟日本青年在一起生活得很快乐,这是一种在战争中培植起来的爱情,因而显得十分珍贵,荷花不断地向我们描述在中国怒江边的小村庄,那是她的故乡,她之所以到了日本营区,是因为在一次出走中陷入了日本人所入侵的区域,现在,我们混迹在难民群中,当我们越过一座座飘渺的村庄时,荷花说快要到故乡了,她已经看到故乡的炊烟了,就这样,我们很快可以暂时地摆脱难民生活了,我们就要到达荷花的中国村庄了。
穿过一条河流之后,我们看到了怒江,看到了鲜艳的木棉花,荷花跑到怒江边的砾石上,朝着我和日本青年大声叫喊着,等到我们走到那些锃亮的砾石上时,荷花已经用怒江水洗完了脸,她的脸又像以前那样漂亮了,而那个日本青年却久久地伫立,他不时地看着怒江,这是一条弯曲而清澈的江水,它沿着明媚的阳光,正在朝着我们看不到的远方弯曲而去。
我感到身体中的阴晦突然被怒江以及鲜艳的木棉花所笼罩着,我的那颗已经濒于死亡的心,以及已经死去过无数次的身体,开始荡漾起来了,我从地上拾起了掉下来的一朵木棉花,把它放在唇边嗅了嗅,香味,纯粹怒江边的香味,仿佛是从风中扑面而来,沁入了心肺,很长时间被奴役的那颗心开始激荡起波纹。
日本青年缓缓地开始接近怒江,这个逃逸者,离开了他国家的军队为了爱情到了怒江边缘,他是我见到过的日本青年中最为纯洁的青年。现在,他蹲在砾石上,开始洗他的脸。
我仰起一张布满烟灰的脸,我来到了这里来到了这个国家最美丽的怒江边,我终于摆脱了地狱似的军营,以及慰安妇的名单,我经历了不死的故事,而现在,我感到自由了。

181

荷花引领我们到达了一座村庄,这是一座被田野所环绕的村庄,战争的碎片还没有飞溅到这里,所以,村庄如一幅中国水墨画,散发出神秘的中国色彩。我们先是走上了一条乡村小路,然后看见了水牛,噢,这就是我的中国恋人炽燃不断地向我描述过的水牛吗?它们从一条小河中缓缓地站起来,它们正在悠扬自在地洗澡,远处是群白鹭,噢,从炽燃的声音中翩翩舞动起来的白鹭,在伦敦桥上是那样遥远,在此地却是如此地近,近得可以触摸——当我就要触到它们的羽毛时,它们飞走了,飞到另一片水泊中去,飞到它们的天堂世界中去了,就像我的中国恋人一样飞走了。
现在,朝着炊烟升起的地方,我们终于抵达了村庄,这是我头一次与中国乡村接触。菊花把我们引领到了一条铺满青苔的小路上,接下来就出现了一座有些年代的大宅院,荷花告诉 我这座大宅院已经拥有100多年的历史了。
历史在屋檐、木窗棂中显形露相,它们使中国人生活的世俗画一点点地弥漫而出,这是一座由前花园和后花园组成的大宅院,我看到了荷花的爷爷、奶奶,还有荷花的侄女、侄男,父母,他们听到荷花的声音以后,顿然间涌出房间。
荷花终于回来,她的母亲,一位穿着绣花鞋的中年妇女奔出房间,走上前来紧紧地搂住了荷花,啜泣着,而她的父亲则站在一边拍着荷花的肩膀说:“回来就好了,回来就好了。”
荷花不仅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个异域青年人。而当荷花说出这个青年人的国籍时,他们愣住了,他们中的爷爷开始往石板上跺着脚说道:“日本人,日本是侵略者,你为什么把日本人带回来?”为什么?为什么?
在这样的时刻我们也无法说出为什么?因为整个气氛开始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冲突,因为荷花带回来的是一个日籍青年人。对于他们来说,日本人就是敌人,就是给一个国家带来灾难的敌人。荷花的爷爷在这座大宅院拥有无限的权威,所以,他一跺脚,任何人都不敢言语,而当他用拐杖挥起来指着日籍青年说:“给我滚出去,给我从这里滚出去”时,任何也不敢有人反对,随同这声音的起伏,我感到一场难以预测的冲突开始了,荷花拉起日籍青年的手说:“我们走吧,我们走吧!”荷花的母亲走上前来紧紧地拥住女儿说:“别离开,女儿,别离开我。”然而,当着爷爷的面,却没有任何人异议。

上一章 下一章
看过此书的人还喜欢
章节评论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添加表情 评论
全部评论 全部 0
身体祭
手机扫码阅读
快捷支付
本次购买将消耗 0 阅读币,当前阅读币余额: 0 , 在线支付需要支付0
支付方式:
微信支付
应支付阅读币: 0阅读币
支付金额: 0
立即支付
请输入回复内容
取消 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