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
菊野子获得了一份恢复名誉的证书之后,她将到哪里去这正是令我困惑的问题,也是让我感到莫测不安的现实。菊野子站在总部卫生站门外,突然拉着我截住了一辆越野车,菊野子站在司机边,用日语说了几句话,我们知道,恰好这辆车要途径慰妇所在的营区,现在我明白了,菊野子还是要回去,在车上,菊野子对我说,她还要回到她们中间去,证明她已经不是一个病人。我想阻止她,越野车已经朝前开去,而且速度很快。菊野子坐在车上,她似乎已经忘却了我的存在,因为她就坐在那个司机旁边,而我则坐在车厢。我已经不知不觉地成为了菊野子身边的一个同谋者,而我的陪伴,难道仅仅是一个证人吗?当菊野子疯狂地跳下车时,她穿着我的英国裙装,裙裾在风中抖动,如同前去赴约的女性身体最阴晦和明亮的一个时刻,她跃过了沟壑,跃过了屏风,甚至也跃过了墓地,这样,她来到了营区来到了她操纵她人身体和自己身体的地方。
野百合站了出来,随即尖叫了一声,她以为撞上了鬼,因为在她看来从前的菊野子已经死了,已经活埋了,随即是慰安妇们在尖叫,她们逐一地跑进了营帐,而在之前她们正在接受野右合的训练。正当野百合的声音此起彼伏地穿行时,菊野子突然出现在她们面前。她们都以为鬼来了,在阴晦的细雨中,菊野子变成了鬼,出现在她们之间。鬼,是一个意像,很多年以后一直在纠缠着我。菊野子叫嚷着并舞动着那张可以恢复她名誉的证书,同时也叫嚷我可以证明她并未死去。贞玲出现了,她是惟一没跑的人,也是可以证明菊野子并没有被活埋的证人。她走到菊野子身边,菊野子嚷叫道:“我知道,你是证明人,你说话呀,你是证明人”,贞玲从她手中接过了证书后看了看,随即叫道:“菊野子并不是鬼,她并没有被活埋,我能证明她并没有被活埋……”果然,她的证明很有效,所有女人出了营帐,野百合也走了出来,我从那时候就知道,人们都害怕鬼,只有那些死亡者,阴魂不散的人会变成鬼,而另一些已逝的人,会进入天堂,那是一个幸福的世界,就这样,菊野子恢复了她的名誉,野百合看着菊野子,她替代了菊野子的位置,而现在,她也回来了,我感到,在两个女人之间产生了一种并不愉快的冲突。
150
这是关于权利的冲突。从她们目光对视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感觉到了冲突。不管怎样,尽管菊野子已经恢复了身体和名誉,然而,她已经不是慰安妇的监管人,失去这份权利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呢?从那一刹哪间,菊野子已经不可能训话,接替她的是野百合,菊野子应该到哪里去,就在这一刻,一辆敞篷车开了进来,从车里走出来一个青年军官,所有人都看着这一幕:菊野子仿佛在迷惘之际,望见了蔚蓝色天际间浮现的彩云,她站立着,直到那一时刻,她依然穿着我的裙装,在我们都恍惚的时刻,菊野子似乎听见了那个男子在召唤她,她朝着召唤声走去,尽管这召唤声是沉默无语的,不过,所有人都已经感觉到菊野子听到了什么。
菊野子的灵魂听到了什么在召唤。至于我当然已经感觉到了是什么东西把她载走了,那是一种爱情,在舞会上,自从那个男人把她带走以后,爱情就在他们之间发生了,我曾经在意识之间看到了他们肉体的纠缠,那是菊野子疯狂的肉体在我的绘画记录中展现为波涛的时刻,菊野子的身体在我的画布上变成了浓厚波涛。而在这个时候,军官带走了菊野子,他会把她带到何方去呢?野百合愣住了,我感到野百合的呼吸急促地颤动着,她大约感到了孤单,在这里,她拥有了权利,然而,在菊野子失去权利后,毕竟有一个军官把她带走了,女人都知道,在这样的时刻,男人带走女人意味着什么。尽管肉体事件在这里已经职业化,然而,那个男人带走菊野子那一刹间,并不单纯地与肉体事件联系在一起。
空气,颤抖、肉欲的味蕾在这里是如此萎顿,人们已经想不起来炽热的情感,人们已经掷开了灵魂中穿巡的喊叫。如今,年轻的军官带走了她,尤其是当她刚恢复身体以后,那个军官带走了她,想为她的活着举行庆典。
野百合的脸上出现一丝丝妒意,我感到她把妒意的矛头突然对准了我,她大声地叫唤着我的名字,然后又温柔地走近我说道:“你不是会画人体吗?你不是一直想画人体吗?好了,我今天就让你画人体画,我让这群女人们都脱下衣服,给你做模特,好吗?这是一个先例,因为我心情灿烂,所以,我决定在我的权利范围内给你一个机会……”
这同样是一个令人窒息的时刻,也是我的艺术生涯中接近疯狂的时刻,我无法阻止由野百合发动的这次人体展览,也无法纠正这样的行为艺术——因为这对于我来说确实是一次机遇,我可以用画笔画下慰安妇们各种各样人体之谜。我准备好了画笔,调色颜料,画架,更为重要的是我准备好了迎接她们到来的情绪。
151
艺术和情绪和生命纠缠一体的忧伤使我开始接受了她们。在士兵们已经奔赴战场时,慰安妇突然过起了一种悠闲的生活,所以,野百合突然产生了这样的行为艺术的臆想症,并把它化为了现实,当我抬起头来时,山坡上已经成为了一种人体展览馆,她们对于脱衣,裸体已经习以为常,而且,今天,营区外寂静极了,仿佛空气中甚至还吹拂着天籁之声,这天籁不是从河谷传来的,如果没有战乱,中国的山川仿佛是天堂,所以,只要离战争远一些,就会听到天籁的声音,这是何等美妙的一个时刻呀。
慰安妇们已经习惯裸体的生活方式,而现在不一样,她们得听从野百合的指令,她的指令一到,仿佛天籁之声就顿然间消失了。即使在这一刻,她依然是监管的领导,她穿着军装在她们的裸体中走来走去,嘱咐她们不要跑远,因为裸体跑远意味着逃跑;而且也不能说话,因为这同样是工作是为我的画布上的形象留下永久的纪念,等到胜利的那一天,我要将这幅油画呈现给我的帝国,让他们给慰安妇授奖,让我们的帝国永远牢记慰安妇们所作出的不可冥灭的贡献。
野百合的指令泄露了她的“理想”,尽管这是一种扭曲的人性的“理想”,然而,我依然能够感知她区别于菊野子的那理念,这是一个比菊野子还要疯狂的女人。而且她就置身在那些裸体之间,她坐在坡地上,坐在石头上,不时地摆弄着姿态。她是日军监管人,她穿着制服,她不时地在暗示我,她的存在很重要,她要成为这里的主宰者,也就意味着在未来的日本战争史上会留下她的丰功伟绩。
野百合拥有着汹涌的激情,并清晰地驾驭着自己的理念:那就是让我在战争间隙中绘下这幅几十米长的油画长卷,以此作为一种业绩,呈现在她面前,也呈现在现在和将来之间。就这样,有几十天的时间,野百合都让这次人体展览继续着。我至今仍然能感觉到,光线在空气中移动着我的视线,每当一阵天籁之乐飘忽而来时,总是会被野百合的声音所驱散,她在我停下画笔时,也在变幻着姿态,除了绘出慰安妇的人体之谜,我不得不把那个高高在上的野百合囿于我的画卷之中,并且让她成为显赫的人物,并且是惟一的穿制服者。在这里,她是监管人,是为她的帝国而服务的,最为尽心尽职的军人,所以,她的目光显得有神,并且希望我把这种神韵贯穿到绘画中去,我领悟了她的意思和传令。
152
人体怎么在天空里穿行,忽儿在中断的天籁中进入了现实。慰安妇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一种用肉体建立起的机构,这支队伍就栖居在中国的这座山川,她们无耻地摆着姿态,她们缺少引领者,那是一种精神的探险者。所以,她们不得不转来转去地,忍受着无耻生活的现实。在面对她们的身体时,我的激情当然也在汹涌着,这是一个难得的机遇,从某种意义上讲,是战争的傀儡者们给予了我这一机遇,让我绘制出了绘画史上属于我个人的最漫长的画卷。
画卷在一个下午完成时,野百合疯狂地走上前来久久察看,她让人将画布悬挂在她自己的营帐中,由于画卷太长,不得不环绕她的整个营帐,也就是说,画卷整个儿地把她个人的住地装饰了一遍,然后,她每天面对着画卷生活着,这意味着那幅画卷不再属于我了,这是惟一从我手中剥离出去的画卷。而就在这时,菊野子回来,她带来了总部的指令,她将和野百合共同成为慰安妇的监管人。菊野子回来了,她又穿上了军装,我借给她的那套英国服装大约已经被她抛弃了,总之,自此以后,那套服装就没有再回到我这里。
菊野子回来,除了带回总部的指令之外,当然带回来的还有她区别于野百合的那种“精神”,她一回来就嗅到了空气中散发的颜料味,她敏感地钻进了野百合的营帐,惊讶地发现了那幅长卷绘画,然后她笑了。
她的笑,就像刀一样锋锐。她领教了这幅画未来的前景以后,突然对我说,必须把她的形象绘在画布上,因为她是慰安妇的另一名监管人,没有她,慰安妇的队伍就不可能迅速地发展起来,野百合沉默着,也在用沉默的力量对峙着菊野子。画卷重又被取下来,现在,我要单独面对菊野子。
这个差一点就要被活埋的女人,却被贞玲我们救了出来,如果她被活埋了,会怎么样,这个带着病体的逃亡者,出现在那座中国庭院中时,仿佛已病如膏肓,如果按照炽燃的想法,应该把她赶出去,应该让她去死,然而,我请求那个中国医生救活了她,这一切的因果循环到底会带来什么?
我涂鸦中修正着色泽,又一个监管人她必须出现在慰安妇的裸体中央,她笑着,她想让我表现出她的笑,她说她的笑——暗示着她帝国的远大前程,也同时在暗示着她的身体和精神领域都对帝国的未来充满了幻想和信心。
就这样,这幅长卷中出现了菊野子的形象。在高兴之余,她还吐露了她的秘密:那个军官使她感受到了爱情,现在,军官已经带领部队深入前线了,然而,她却在祈祷让军官在战争中跳过死亡的战坑。
153
菊野子谈到死亡的时候,目光也会暗淡下去,而这时野百合来了,现在她们争议着画卷的悬挂处。野百合说现在画卷已经成为一种代表慰安妇群体的标志,所以,应该悬挂在士兵们可以看见的地方,比如营帐的入口处,那里恰好用松枝扎起一道很长的牌坊,士兵们一看见这长卷,就会增加力量,菊野子说这画卷既然是献给未来帝国的礼物,就应该深藏不露,如果暴露在阳光或风雨中,画布就会遭到破坏,所以,画卷应该让画家来保管,只有画家本人才有权利收藏这幅长卷。 我也趁机解释说画卷会被雨蚀,风蚀,这些东西都会削弱画卷的时间性,最好的收藏处就是室内,而且还要由画家本人不停地洒杀虫剂等等。
这样一来,这幅日久惊动欧洲巡回画廊的画卷才会回到我手中。菊野子满意了,她的目的并非是为了让我收藏好画,只是因为她了解我,并知道如何奴役我,以此有一天从我手中索取画卷。
画卷回来了,我知道这是机缘,由于两个女人特有的权欲,以及为她们帝国所控制的“理想主义”使她们给予了我机会,绘下了身体中的苦难和战争中的现实场景。我把画卷藏于箱中,但自此以后,这画卷就成为了我安心守候的一种艺术品,我知道,倘若有一一天,我能够活着出去的话,画卷有着深远的力量意义。
历史,我信赖被我由此遭遇的历史,它将会贯穿我的一生,并以此为力量,抨击或感动那些游移在历史之外的局外人的舌喉,所以,我每每看到这种精神的力量,就会下决心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坚持下去,哪怕我的身体陷入了日军慰安妇的档案中去,我也要为此理由留下去。
而当我在那天早晨,十分意外地看到贞玲掩住嘴唇,想呕吐时的症状时,一种不安的焦虑突驱而来,因为贞子的现实以及李秀贞的现实重又浮现在我眼前,这是一种早孕的呕吐,所以我不得不走到她身边去。我把她拉到我的营房,开始询问她的情况,她说有很长时间了,每天早晨总想呕吐。她并没有把这一切跟怀孕联系在一起,我想约她进小镇去看那们中国医生,她说不要紧的,我说顺路可以再帮助我买些颜料。她同意了,我们以买颜料的理由搭车到了小镇。下车以后,我直接带她回了趟中国庭院,在那里,我让她换下了日本和服,我有一种预感,如果她穿和服出现在中国医生那里,她是会受到拒绝的。
154
我还必须让她保持沉默。因为她只会讲少许汉语,如果她讲母语,是会出卖她的身份的,我已经在这个国度感知到了不同的身份,首先身份来自一个人出生的国度,这个最基础的来源赋予了一个人声音的磁场,其次才是这个人从内到外的盔甲,这是肉体之上的皮肤,是可以暴露这个人思想和行为的窗扉。身份捆绑住了我,也同时捆梆住了慰安妇众多的女人,她们现在除国籍之外,惟一的身份就是肉体的职业生涯,在这里,我不可能出卖或帮助贞玲暴露身份,因为她是侵略者,我牵着她的手,我再一次想起了她的姐姐贞子,她和贞子都有类似的命运,她们容易怀孕,这意味着子宫在性事时张开了,只不过贞子是为所爱的青年人怀了孕,贞玲怀上的是谁的孩子,这不是我目前忙于研究的问题,我只知道一个最艺术的规则,怀孕会使她陷入身份所限制的地狱之中去,所以,我们必须确定她是否怀孕了。
怀孕是女性生活中最偶然和必然中的事件,总之,你只要使用过肉体,并使用过性器,你的子宫就会接纳这次事件所孕育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