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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午夜,我听到了纤细的敲门声,我从画架上离开,我依然在点着烛光绘画,这是我惟一可以消磨时间的生活,缺乏这些色彩,我也许会迅速死去,或者又会沿着一条迷途回到慰安妇的队伍中去。那条称之为迷途的路线映现出我人性中最仁慈或虚弱的力量,我总试图通过我的努力减轻慰安妇女们的身体之苦役,然而,每一次,我都意识到了,我尽可能的努力却是徒劳的,因为慰安妇已经成为日军入侵中国的大规模的计划中,一种不可分割出去的整体。她们是日军的后勤部队,职责是用肉体为国家的士兵服务。
现在,我不知道谁会在此刻敲门,除非是岛野重又回来了,或者乔里回来了。我拉开了门拴,她的到来,让我咽喉差一点失控,尽管她已经脱下了军装,披头散发,脸上涂满了锅烟,我还是即刻认出了她就是菊野子,就是应该活埋,却逃脱出去的女人,她来了,她嘘了一声,让我别慌乱。
随即她像幽灵似地进了院子,站在烛光下时,她低声说:“只有你可能救我,请你为我前去寻找一个中国医生好吗?否则,我快死了,我从那只麻袋中钻出来时就感到快死了,然而,我不能死去,你们救了我,所以我应该活下来,我知道中国草药很厉害,所以,我相信只有中国医生才可能救我……”
她看上去依然在发烧,虽然我的手没有触及到她的肌肤,然而她面颊徘红,嘴唇也赤红着。她一边说一边在寻找可以依倚的地方,她倚依在屋梁上,已没有力量再申述过自己的要求和希望了,所以,这意味着我是惟一可以帮助她的人了。
黑夜漫长,我知道这正是我可以潜入夜色中寻找中国医生的时刻。
我披了条围巾,隐蔽着自己的脸,在这点上,我已经学习菊野子的聪明了,有时候,我们得忘记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想寻找到中国医生,我想起了不久之前带贞子前往的那家诊所,所以,我开始在夜色中巡游着。突然一个人影移到了我面前,这是一个蒙面人在说话:“跟我离开,你为什么独自一人在这里游走?”这是炽燃的声音,我很快就认出了他,即使他是蒙面人,我也能很快地辩认出他。他拉着我的手,把我拉到一条小巷,几乎看不到任何人影,他说:“现在,你可以走了,我可以带你到乡下藏起来,然后把你送到缅北。”我否定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我低声重述着自己的一个理由,那就是让他帮助我尽快地寻找到一个中国医生,前去救一个人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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炽燃的整个面颊都被那块黑布所蒙住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做蒙面人,他听了我的理由后问我,为什么非要前去寻找一个中国医生呢?我低声说,因为如果不救她,她有可能死去。她是谁,炽燃问道?我不想说出她的名字,我要为她的身份保秘,因为她的名字已经从日军慰安妇的名单中消失了。我只是说,一个女人,一个急需帮助的女人。
炽燃沉思了片刻,问那个女人在哪里?我说出了那幢中国庭院的门牌号,炽燃说让我回去,他可以帮助我把那个中国医生找来。但炽燃让我必须答应他一个要求,中国医生出现以后,就跟他到乡下去藏起来。我迟疑地点点头,炽燃消失了,我回到了庭院,菊野子已经躺在我睡的地铺上,她微微地呻吟着,看见我回来以后,伸出手来,试图寻找到希望。
希望在哪里呢?我给菊野子沏了一杯茶水,她渴得很厉害。我打来温水,开始给她洗脸她摇摇头说,不能够洗干净她脸上的烟灰,她推开了毛巾她愿意带着烟灰生活吗?还是她不愿意暴露自己的身份?过了大约一个多钟头以后,听到了敲门声,我知道炽燃回来了,果然,炽燃带来了一个穿长衫的中国人,他年近中年,他应该是炽燃找来的中国医生了。我把他们引到了房间,引到了地铺前,中国医生从背着的药箱中取出了一副眼镜,然后将手放在菊野子的手上开始号脉。
就在此刻,意外的事情发生了,炽燃突然认出了菊野子。他把我拉到了门外,拉到星空下站着,低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救菊野子?”我不解地看着炽燃,他不是在为日本人做事吗?我为什么就不可能救菊野子呢?炽燃说:“她是入侵者, 我们的敌人,为什么要救她?”菊野子何时成为了炽燃的敌人,我再一次不解地仰起头来看着炽燃的脸,我被这个混乱的世界再一次罩住了。炽燃走近我说道:“让她死吧!让她死去吧!”我否定着:“不行,我必须救她,我必须救她,就像你前去拯救贞玲一样,我必须救她”。炽燃失去了语词,我们都在这一刻突然失去了语词用来表述自己的个人立场。炽燃说,让我带你离开吧!我否定了离开的决定,返回了菊野子躺下的地方,那个中国医生想跟菊野子说话菊野子摇摇头,指了指咽喉。
菊野子为了活下去,突然失语了,变成了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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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在中国医生看来,她只是一个病如膏肓的女人而已,他为了救治病人是不可能追究她从哪里来的。炽燃有好几次都想越过我设置的界线,冲到中国医生面前阻止他,我紧紧地拉住了他的手,我的手不允许他上前,直到中国医生道出她真实的病情,她已患上了严重的性病,确实是梅毒,然而,中国医生并没有宣判她的死列,他说采用中药疗法,她会康愈的,我感觉到躺在床上的菊野子微微欠起头,她在倾听,她倾听到了病体的希望,在烛光下,我感觉到她的眼神盈动泪水,然而她还是没有说话因为她一说话就会暴露她的真实身份,尽管她也会说汉语,可那毕竟是一个日本人在说汉语;我还感觉到了炽燃,他听了医生的话以后,突然把我拉出房间,拉到那口水井旁边,他抑制着怒火说道:“让她离开吧!让她去死吧!”我惟恐让菊野子听到他的声音,所以把他拉到了乔里从前的画房,这里隔菊野子稍远一些,我说:“你为什么如此残忍,她也是快要死的人了,我们为什么要赶她离开,你不是也穿着日本军装在为他们做事吗?你到底在为他们做些什么事情?”
炽燃转过身去,他不愿意解释他的生活,所以他此刻也不想再勉强我,他离开了,不管怎么样,我的心灵还是在理解着炽燃,我相信他所做之事是一件无法申诉的秘密,我目送他的影子,他在今晚依然是一个蒙面人,他要离我而去,从我在中国见到他时,他总是与我分离着。我回到中国庭院,医生为我开了药方,但只能明天到他铺子里去抓药,我说明天太晚了,最好今晚就能抓到。他让我一块去铺子里去抓药。这时刻,我什么都不害怕,不害怕梅毒病人菊野子,从这一刻开始,所有的厌恶都已经离我远去,包括她的过去已经离我远去,我已经在不知不觉地从事着一种职责,履行我内心首先所推动的那种潜力,我一定要尽快地抓到中药,为菊野子治病。我跟在穿着中国长衫的医生后面;我已经不害怕这是敌军笼罩的地方,也不害怕流弹片袭击。走了大约半小时,中国医生把我带到了他家中,他秘密地掩上了门嘘了一声说道:“我知道你是炽燃的朋友,所以相信了你。我现在的药铺也不对外,所以请你千万为我保密。”我似乎悟到了一点什么,我跟随到了一座地下室里,嗅到了中国药草的味道,这是一座通风很好的地下室,在地下室的墙壁中,我竟然看到了分类严密的药箱,也许只因为我是炽燃的朋友,所以他就充分地信赖了我。这么说,炽燃也是他的朋友,是可以通往这座地下室药铺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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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医生为我配好了药草置放在一只竹筐里,上面放上了几十只土豆,他嘱咐我趁着夜色弥漫尽快地回去,他还嘱咐我要绕道从我们原来的小巷走,我尊从了中国医生的嘱咐,尽快地返回了中国庭院,菊野子依然躺在床上,她也不会开始另外的逃亡,她知道只有隐居在我身边,才能活下去,看见我带来了中国药草,她的眼神开始明亮起来,她想爬起来,我扶她站起来,她来到了庭院,看见了那只花卉,她从空气中仰起头来,同时看见了繁星。
我生了炉火,开始为她熬药。
即使面对我,她也不吭声,为了活下去,她正在把自己训练成一个没有国籍的哑吧,她很顺从地喝了一大碗中国草药汤,她对这种弥漫中的药草之味,很感兴趣,她嗅着味道,难道这就是菊野子吗?
她就是菊野子,她趴下去了,我调了药粉剂,遵照医生的嘱咐,我必须把它们敷在她的身体上,我又看见了肉体——被病菌所摧残中的肉体,她的裸体上充满了梅毒所散发的溃烂之味,她似乎已嗅到了体血的味道,她推开了我,要自己来解决问题,我尊重她的选择,我掩上了门,帮助她寻找到一个自由的空间,她艰难的,甚至是绝望地不得不开始面对自己的肉体。
我想这是她头一次面对自己的病体,在她从麻袋中逃逸出去时,只有这一刻,她可以脱干净衣服,面对那些粉红色的溃烂处,面对她肉体中的疼痛和恐怖,我站在门外,隐隐约约地倾听到了药剂敷在她肌肤上的那种疼痛的呻吟声。她身体上到处是中药,整个中国庭弥漫着中药味,还散发着梅毒的溃烂味,然后,她平静地躺着,望着天顶。
怀着希望,她一次次地坚持着医治自己的病体,这样的时光大约持续了半个多月,其中我不断地在夜里穿过那些小巷,到中国医生的地下室中为她配药。就这样,半个月的疗程过去以后,她竟然可以独自站立起来了。她先是站在烛光下,然后又走了出来,站在月光下,她在月色中观看着自己的身体开始结疤,然后选择了一个明媚的上午,勇敢地走了出来,她一丝不挂地站在庭院中,让我一块观看她身体的痊愈,此刻,她突然发出了声音,低声自语道:“草药,这些中国药草太神奇了。我想去谢谢那位中国医生,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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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疑的表情使菊野子显得疯狂起来,她一定要让我带她去看候那位中国医生,因为是他救了她。我起初迟疑着,后来大约是被她所感动了,我答应在夜里带上她前往中国医生的家,她很高兴,确实神奇的中国药草竟然治愈好了她的梅毒,我对这种药草的记忆美好地镌刻在了内心。我带着她从夜色中的小巷终于到达了中国医生的家里,菊野子面对中国医生又一次变成了哑吧,她鞠着躬,用沉默的姿态表达了自己对于中国医生的感谢之情。我们离开了中国医生,菊野子已经彻底地康复了,就在我们回到中国庭院以后,菊野子突然告诉我说,她要离开我,回到慰安妇的营帐中去。我大吃一惊,把她被活埋的事件不得不重述了一遍,她摇摇头说:“我知道,我知道所有发生的一切,所以,我必须回到她们中间去,我的帝国那么需要她们,而且,我已经康复,我要回到她们中间去,如果再有类似的病菌发生,我知道怎么做了,我知道了中国药草的神奇……”
菊野子又活过来了,她很快地结束了逃亡生活,首先她想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慰安妇的队伍中去。这个女人活过来以后,又再现出了昔日的权欲,她开始笼罩我,她说,让我跟她一块回去, 我拒绝了,我说我要留下来绘画。她笑了,她说必须让我陪她回去恢复身体的名誉,我是惟一的证人,没有我他们会让她再一次死去,就这样,她抓住了我的手——让我来不及思索。所以,我决定跟她一块回去,回到那个让我们的身体倍受煎熬的世界中心去。现在,菊野子需要我,似乎也只有我可以证明她并未死去,以及她的病体已康复的秘密,她拉上了我,即使是她变成一个梅毒病人时,我都不害怕她,现在我同样也不害怕她,我已经圈入这阴郁不堪的世界中去,他人无法把我剥离出来。所以我们先是到了总部医院站,因为只有总部可以证明她的病体痊愈了,外科医生见到菊野子时,是在一个下午,恰好下着一阵细雨,外科医生正在使用绷带为一个伤病员换药,菊野子突然站在了外科医生旁边说:“我回来了,我痊愈了”。外科医生呆滞地看着她:“你没死吗?他们没有活埋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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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野子笑着说,幸亏没有活埋她,否则她就真的死了。外科医生说:“我会让他们再活埋你,这是规则,你不知道吗?假若你的病菊侵入士兵身上,会影响我们帝国计划”,菊野子说:“不错,重要的是我痊愈了,假若我现在仍旧是一个病人,我绝不会站在你面前,你尽可以勒令让那些乳臭未干的士兵们握着锄头,活埋我,把我葬入尘埃中去,重要的是我活下来,我痊愈了,你不想再检查一遍我的身体吗?外科医生惚惚地摇头说:”你怎么如此快就痊愈了,你怎么会……“外科医生继续摇摇头,菊野子拉上了窗帘不顾那个伤残病人躺在床上,菊野子突然躺了下去,躺在了冰冷的地板上说道:“现在,你可以检查了,现在你必须恢复我身体的名誉。”
菊野子就在这么下着细雨的、阴郁的下午脱干净了身上的衣服,那是我的衣服,她的衣服也不存在,因为她的逃亡而且还着病菌,衣服已经被我埋在花树下面了,它很快会腐烂,并成为肥料而已。而现在,是一个关键时刻,她脱下了裙装,外科医生戴上了口罩,还带上了另外一个助手,他们借助于手电筒来照明,手电筒的光束已经朝着她的裸体照去,我站在一侧,我站在阴晦不安的时间中,感觉到世界的黑暗是如此地巨大,它足可以压迫我的整个心脏,并且使我失去方向,跟随这股来历不明的力量,使我再一次回到地狱之中。
活生生的地狱中,躺着这个叫菊野子的女人,这个场景只可能发生在二十世纪的战争中,只可能发生在中国的边陲小镇。我闭上双眼,手电筒的光束已经随同时间逝去,沉入了那个下午的裸体中去,然而,我依然只记得躺在地板上的菊野子叉开了双腿,这是她的性器,是她的私秘,是她维系身体最为重要的器官,而她叉开双腿,就这样,只有依靠这种方式,她才可能恢复所谓的身体名誉。果然,手电筒熄灭了,菊野子站了起来,她依然得穿上我的衣裙,在之前,她已经死了,只不过又活了下来。
外科医生惊讶地注视着她,问她用什么方式如此快地治愈了梅毒,这一世界最大的性病。菊野子沉默着摇摇头,我趁机对她说我们离开吧,不知道为什么,我害怕菊野子谈到中国草药时会暴露那个中国医生的地下药铺。外科医生给菊野子开了一个证件,一张白纸,盖上了印章,证明菊野子可以回去了,证明菊野子的身体健康的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