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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埋,这对于菊野子来说,完全是恶梦。顷刻之间她的嘴里已经塞进了毛巾,即使她叫嚷我们的耳朵也听不到。就在这一刻,外科医生接到了总部的传令,一大批伤员被送到了总部,让他带领医疗队尽快地赶回去。外科医生之前本来是应该随同那些带着铁铲的士兵参与活埋事件的,现在他没有时间了,他把这件事委托给了士兵们,这些士兵才18岁,他们握着铁铲,仿佛想借此发挥手中的力量,几个士兵已经带着菊野子到了营帐后的一片山地上。我和贞玲跑在后面,慰安妇女们也想追上前,被士兵所挡住了。
外科医生和他的医疗检查队现在已经撤出去了。我提起裙摆它总是阻碍我的速度,我需要速度穿行,因为士兵们已经握住铁铲就要活埋菊野子去了。我们跑啊跑,这一段距离已经使我们跑得气喘吁吁,我们不知道为什么非要追上士兵,不知道有什么神奇的魔力在召唤着我们上前。
我们藏进了一片矮树林,因为士兵们已经开始挖地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选择的那块地很坚硬,铁铲挖了半小时,只出现了浅浅的小坑,他们大约对活埋这样的土坑并没有多少光趣,所以,他们竟然变得慷懒起来了。另外几个士兵突然发现了一个小峡谷,这样一来,他们就不需要挖坑了,他们押着菊野子,她已经不挣扎了,刚才产生的那股力量已经被活埋这样的恐怖所湮灭了,由于毛巾堵住了嘴唇,她很快就已经窒息过去了。士兵们慷懒地开始实施外科医生的指令,将菊野子抛进了那座小峡谷,然后将四周的腐叶用铁铲送到了峡谷中,层层叠叠的腐叶盖住了菊野子已经昏迷中的肉身,这就是她的墓地,基于此,我们才拥有了拯救她的机会。士兵们提起铁铲离开了,在他们看来,任务已经完成,已经把病体活埋了。他们懒洋洋地离开以后,轮到我和贞玲出现了。我们奔出树林,躬着身体来到了小峡谷后,我们蹲下去,开始用双手抛着层层叠叠的腐树叶,我们屏住了呼吸,不知疲倦地开始抛着, 们打捞着已经陷入谷底的菊野子,她已经吓死过去了,或者她正在装死,天知道。我们终于用手指尖触到了一团柔软,犹如触到鸟巢的深处,于是,我们噙住了热泪,来不及哭泣,也来不及喊叫,就这样,菊野子的身体整个地从腐植叶中露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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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袋,我想到了它的隐蔽性,我箱子中有一只大麻袋,它是用来包装画框的,所以,它现在有了更重要的使用权,它现在用来拯救一个已经濒临死亡者的身体,她离开了活埋的峡谷,离开了那些已经发臭的腐植叶,我们开始用它罩住了菊野子的身体。它被我们在暮色以后藏在了那片小树林。
我们在寻找机会,天黑以后,我和贞玲上了那片山坡,这是一个时机,我们想借助于夜色上升以后,将菊野子带下山去,带到我认为最隐蔽的一个场所去。我握住了乔里留下来的那把钥匙,我紧紧地握住了它,惟恐它会从我手中消失殆尽,我把它挂在了胸前,当我们赶到矮树林时,却怎么也无法寻找到那只麻袋,我们小心地喊着菊野子的名字,试图搜寻到那只麻袋,它却消失了。
有三种可能存在着。第一,狼来了,附近有狼是肯定的,因为山脉绵延不尽,这只是一片丘陵,所以狼来了附合情理。如果是狼发现了这只麻袋,那么,悲惨的一幕难以想象,狼会奋力撕开菊野子的四肢,这是狼最美味的食物;如果狼来了,那么就会留下一些吞噬以后的骨头,所以,我们在周围寻找着,但侥幸地的是并没有发现一根骨头。我们排除了最残酷悲惨的一幕转尔进入第二种猜想,士兵们巡逻时发现了这只麻袋,他们就将麻袋重新处理了,肯定是活埋,因为菊野子已经划入活埋的新名单中去,只有活埋才可能清除病体,于是,我们又沿着四周,寻找着新的墓地,但没有发现松开的泥土,这种猜想又一次被否定了。但依然有第三种可能性,菊野子从麻袋中醒来以后钻出了麻袋,她肯定会回想起曾经活埋的一幕,于是她站在四周,她望见了丘陵中隐现升起的营帐,她知道回营地去,只会加速死亡的速度,于是,她朝着另外的方向奔跑着,这种行为叫做逃亡。这三种可能性更大,因为寻找不到任何假想的可能,甚至连麻袋也看不到,也就是说,聪明的菊野子开始她的逃亡生涯之前,绝不会留下任何证据,她一定是逃走了,她必须选择逃亡的道路,否则,她会死,因为她的身体中长出了炎症,那是一种黄豆似的疮,她必须走。她会到哪里去,她孤单一人,她会寻找到活下去的可能性吗?我和贞玲望着夜空,我们不知道如何办,我们只好回到了营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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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依然拥有了独立的营帐,我知道这是因为我跟岛野存在的,众所周知的肉体关系,我回到营帐时,身体完全地散架了,有时候我甚至已经感觉到自己已经死了,因为呼吸是如此地微弱,在如此短暂的时间,我的心灵和肉体都经历了如此重大的变故。菊野子不存在了,那个曾经让我厌恶的女人不存在了,不知道我应该感觉到欢欣还是悲哀。我的肉体,现在强行地贴在床榻上,这床榻一直在陪伴着我,从三郎发现我的那一刻,就意味着我要与这床榻相依为命,因为这是肉体的依附之所,每当黑暗降临时,我们的肉体将不得不依附于床榻,也许这就是人身体的虚弱性,或者最终又回到大地尘埃中去的早期训练和依附。
我感觉到肉体最绝望的时刻不是身体遭受到耻辱的时候,而是身体感觉不到明月或清风的时刻,那种麻木的痛楚隐隐约约地侵占着你的器官,使你无法喊叫,也不能彻底地冥灭痛感。我感到今晚,菊野子消失的事件将就此折磨着我,为什么我现在如此地宽容她并一次次地接纳着她,难道她仅仅是女人吗?
辗转之后又到了黎明,我早就起了床,独自一个人朝着菊野子消失的山坡走去,在那里我遇到了贞玲,她跟我似乎都经历了同样的故事:一夜未眠,沉溺在菊野子的悲惨事件中,而当曙色来临,便来到这山坡上,寻找着一丝丝蛛丝马迹。贞玲的脸上出现了哀伤,她沉默不语地低着头,似乎想从草丛中,灌木丛中发现菊野子。
她的消失成为了笼罩我和贞玲的秘密,也是一道巨大的阴影,突然,我们听到了一阵口哨声,这是慰安妇集合的声音,是谁在吹口哨,既然菊野子已经消失了,那么,到底是谁在吹口哨?我和贞玲回到了山坡下。
新的菊野子来了。总部把菊野子从名单上取消以后,监管慰安妇的女军人来了。她的脸庞充满了冰冷的线条,我一见到她,就看见了那些棱角,那些崩得太紧的轮廓线,如果那些线条柔和一些,那么,她同样是一个美人。然而,过份崩紧的线条使她脸失去了女性的美,她比菊野子略大一些,个子更高一些。她开始训话了,她介绍自己,标明自己的身份,然后开始点名,每叫唤一个名字,她就会走上前,伸出手去触摸一下这个女人的脸庞,她的指甲留得很长,这是我在战争中看到的最长的指甲,但指甲很干净。她是在使用指甲触摸慰安妇的脸庞。以此告诫慰安妇,她来了,她是监管人,她是新来的菊野子,她的名字叫野百合,这是一个纯日本风格的名字,而当她叫唤我的名字时,她走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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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百合同样用她的指甲在我面颊上勾勒了片刻,那是一种指甲传递的挑衅,它在暗示我,在这里,我必须驯服于她的监管,在这里,她就是我的上司。她端祥着我的脸低语道:欧洲人同样被我们驯服了,所以,我们能够驯服更多的人。她笑了,露出了两排洁白的牙齿,望着我说道:“我从前在总部时见过你,你参加过总部的舞会……”我对她却没有一点记忆,理由是我每一次参加的总部舞会都显得如此地幽暗,最终都以烛火的摇曳熄灭,沉入一片混乱的舞中去,或者进入一种肉欲的奴役之中去,我怎么会看得清她的脸,怎么会容得下对她的记忆。
她说,我能留下来她很高兴,我能留下来跟她一起战斗,她感到骄傲。又一个菊野子带着高傲的姿态来了,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喘口气,她就来了。
紧随而来的是岛野,他回来得如此之快,他站在了我身后,那时恰好是慰安妇们刚接受完野百合的训话之后,他来了,他把我拉了出去,他埋怨说,我不应该总跟她们在一起,我应该画画,谢天谢地,当三郎离开之后,地图之事也就不会再绘下去了。那些已经蒙起来的地图,那些地理中的图像仿佛已经密藏在了我的身体中。当他提到绘画时,我的精神中出现了缤纷,这正是我可以到小镇走一走的理由,在这个世界从我身边消失的不仅仅有菊野子,还有中国少女荷花,囿于营帐,使我无法分身去寻找她们,现在,我有了一个理由,可以到镇里去买颜料,借此机会可以在镇里生活一段时间,我把那把钥匙从箱子中找了出来。
是时候了,是我使用这把钥匙的时候了,乔里应该回到英国,我们无法联系了,尽管如此,我仍旧感到欣慰,因为乔里带走了我几幅最为珍贵的人体油画,上面记录着李秀贞,贞子,贞玲,菊野子的身体故事。
岛野说可以送我到小镇去买颜料,恰好他可以休息两天时间,两天以后,他要带领部队重新出发。他不断地重复着两天这个词汇,而我手里却晃动着那把钥匙,他发现了,问我怎么会有中国的钥匙,我诡秘地笑了,这种瞬间之笑仿佛使我忘却了几天来经历的世界上最沉重的故事。
当我在车上告诉他菊野子被活埋的故事时,我没有揭穿我和贞玲相互拥有的那个秘密,我和贞玲将用身体藏住那个秘密,但愿菊野子已经开始了她真正的流亡生涯,我不知道为什么不想让菊野子死去。
岛野沉默不语地驱着车,三郎似乎又回来了,从前,总是三郎驱车带我去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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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小镇腾越是二次大战中首次被日本人所侵占地的地方。日本人可以自由地出入于这座小镇,就像现在一样,岛野带着我穿越了中国的一座座起伏的山冈,终于再一次抵达了这座小镇。我下了车,岛野兑现我来到了那间小店,店门已关闭。我敲开了门,开店的那个店主看见了我以后恍惚地摇摇头说已不卖颜料了,他又看到了岛野,他在抵抗着,作为中国人似乎都在用某种力量抵抗这场战争。我只好恳求他说我是画家,跟战争没关系,我只想用我的笔触描写时间的变化。他点点头,似乎出于无奈而带着我打开了关闭的店门。堆集的颜料盒上长出了霉斑,战争中断了小镇的正常生活,我知道,由于日本人的来临,生命中不仅仅已经长出了霉菌,还时常面临着死亡。
这一次我买下了大量的颜料,因为我预感到我将在这段时间里绘出内心经历的一系列铭心刻骨的身体事件。我们把颜料带到了那座中国庭院,我不得不跟岛野讲述乔里的故事以及他所留下的这座庭院。岛野从进入中国庭院时,神情就发生了变化,他站在庭院中首先看到了花盆中的花太干枯了,然后他发现了院子中的那口中国水井。
他趴在井栏上,眯着双眼,似乎已看到了自己投入水中的倒影。他把我叫过去,让我也把影子投在井水中,我们都看到了水中的波纹把我们的脸庞浮现在中央,这是一种生命的现象,岛野突然拥住了我,低声说,如果他在战争中死了,就让我留在这座中国民宅中,守候乔里回来,把我带回英国去。我想看到他的眼神,可他闭上了眼皮,拥抱着我。我想,在那深藏的眼底深处,一定荡漾着他对于战争的绝望。我们拥抱着在这座民宅中迎来了夜晚。夜晚拥有了肌肤,我不知道他为何从战争中撤离,当然他有两天时间假日,然而我感觉到他已经不知不觉地爱上了我,在半夜,当我们从肉体中醒来,他开始出卖了他的个人档案:之前,在东京的公寓楼里,他是一个广告公司的策谋者。很快,他就应征入伍了,服役是他国家所有年轻人的职责,于是,他在东京郊外的军营中度过了很长时间,当然离不开训练,然后来到了中国。现在,他拥住了我,他感到快死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地对生命丧失信心,他拥住了我说,因为我爱上了你,所以我感觉生命是如此地珍贵,然而,我一旦回到前线,任何一片弹药都会让我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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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他开始给院子里的植物浇水,时间已经不多了,两天时间太快了,他就要回前线去了,这一刻,他似乎不害怕死亡的召唤,他又系紧了皮带,令我想起了三郎,他们有相似处,也有迥异处,他们惟一的相似处就是支持我绘画,并对我绘出的人体感兴趣,哪怕这是一种沉默的兴趣,但还是让我感觉到他们默认了我的人体记录了战争中的妇女的遭遇,他们还有这样的相似处就是愿意与我在困难和混乱中寻找到和谐相处的机会。他们之间迥异之处在于三郎从不跟我谈论死亡,即使是当我们深陷在可怕的转移和面对一具具残骸时,即使他已经失去一条腿时,他也从不在我面前谈论死亡。岛野不一样,他在与我的性史活动中,当我们进入肉体的高潮时,他会喊叫,类似一种狂欢节以后的喊叫,也类似死亡来临前夕的喊叫,尔后,他会用汗淋淋的身体面对我,低语道:如果我死了,我仍然爱你。
我跟三郎从未发生过肉体关系,而我却很自然地进入了与岛野的肉体的接触。噢,这些迥异,这些相似点,这些可以言说或不可以言说的故事,仿佛那些干枯的植物,一旦获得了水份,重又活了下来了。岛野站在院子里用井水里的冷水洗身体时,那是拂晓,我醒来了,我已经知道他将离去。我站起来从地铺上越过一团阴影,我感觉到他要走了,一种可怕的喘息随即罩住了我,在那时刻,我分不清时光在左右什么,也不知道战争在捉弄什么,我突然走到石板铺成的院落中,伸出双手去拥抱他说:“我们离开吧,我们为什么要打仗,我们可以逃走,菊野子不是也逃走了吗?你可以脱下军装,这是机会,我们可以走啊走,到一个没有战争的地方去,到你的国家,或者回我的国家,或者在中国别的地方去生活,好吗?……”
他愣住了,他湿漉漉的裸体仿佛变成了一具塑像,在日后,在战争结束以后,我曾试着使用泥巴,因为只有使用泥,才能回到现在,回到日本军官岛野裸体伫立的时刻。他大约是被我所描述的这种前景所迷住了,他伫立着,一动不动地看着中国庭院伸延过去的远方。然而,只两三分钟时间,他就又回过了头,开始穿衣,仿佛场景或幻觉消失了,他的理智又回来了,国家的利益重又操纵着他的生命,他一声不吭地穿衣,他醒来了,他回到了现实,然后又开始推开了我。我们的吻别并不热烈,相反,却很冰冷。也许从那时候开始,就意味着我们已经开始面对永诀的道路,他离开了,我留下来,我自以为已经从慰安妇的名册上消失了,我开始了绘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