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书名:身体祭 作者:海男 本章字数:4666字 发布时间:2024-0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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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不应该在战争中爱上一个慰安妇,所有在与慰安妇发生爱情关系中的男女,后来都遭遇到了悲惨的命运。比如贞子,她的死悲惨地提示出了爱情在战争中的碎片,她和她的恋人已经真正地变成了碎片,可他们却在碎片中可以终日地厮守了,这是一种来自死亡的安宁,死亡使他们的肉体可以在尘埃中变成树林飘曳,也可以变成藤幔彼此纠缠成一体。现在,我们已经迁移到了车上,几辆破旧不堪的旧越野车留下来,仿佛载着战争中的包袱,正在寻找新的安居地址。我坐在车上,贞玲就在我旁边,她的旁边是她的大箱子——里面有不计其数的日本和服,当初,她来到中国,除了想见到姐姐,也是为了寻找她所爱上的中国青年。现在,姐姐已经在尘埃中躺下去了,昨天,在离开之前,我在坟地上与贞玲相遇在一起。
我上了那座山坡,我想最后看看那座无名氏的墓地,我首先来到了李秀贞的墓地前,她的墓地最简陋,除了土堆之外,看不到一棵植物,也许所有植物都不愿意在她的肉体上扎根了,因为害怕她的肉体会轻声尖叫,李秀贞是我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终生铭刻下来的一种形象:不仅仅因为她是一个来自中国沈阳的妇女,还因为在她身上纠缠一体的苦难是我此生中目睹过的,世界最为荒凉的景象,直到如今,我仍旧会回忆起来这样的三幅图像:其一,李秀贞堕胎的土坑,热风在呼啸中吹来了她的尖叫,仿佛钝器撞击着她的器官,这样野蛮的堕胎术活生生地剥离开了一个小生命的存在;其二,李秀贞从我怀中抱过那只布娃娃时,一个女人因为臆恋痴迷而发疯了,她的精神世界顿然间颠倒了时空之谜,她的手感触摸到了布娃娃身上虚幻的肉体;其三,活埋李秀贞的时刻,那个世界的坑就这样成为了证据,在这片无名氏的坟地上埋葬着中国妇女李秀贞的身体,她的身体参与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她是肉体的牺牲品之一。因此,我在她的坟前坐了很长时间,把一个用纸做的纸人放在了她的墓地上,这是我可以在囿于基中的地狱中递给她的惟一的礼物,也是我这一生中与她相识到永诀之后最后一次可以呈现在她面前的礼物,那个纸人是一个娃娃,一个可以陪伴她身体的纸娃娃。
当我来到贞子的墓地上时,飘着少许的细雨,我看见了贞玲,对于姐姐的死亡,她接受得很快,因为她已经看到了战争,死亡在战争中是赴约的最终目标,也可能是一种最高境界。她跪下来,她穿着素雅的和服,她的发髻挽在脑后,她低语着,她来此告别,并把一束黄色的野菊花献给了姐姐,她还去看了那个为保护她而殉难的日本士兵的坟地,同样地,她献上了一束野菊花。我走上前,我为贞玲准备好了什么,它是回忆,还是永久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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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以后,那些无名氏的坟地将被时光所蚀空,从低处也许会长出茂密的松树林。我们离开时的那种细雨淋湿了外衣,我们迎着阵阵细雨回到了山下的营地上,那些绿帐篷已经在细雨中哗然地倒下。现在,我们蜷曲在车厢中,我们到达的地方自然必须是前线的某个隐蔽所,菊野子这次没有驱车,她坐在我们中间,她好像生了病,披了一床军用毛毡,她服了大量的阿斯匹林片剂,显得昏昏沉沉地,垂着头。菊野子很少会垂下头颈,她的头颈似乎永远是仰起来的。现在,她病了,开车的司机带领我们沿着弯曲的山路迁徙着,暮色中我们已经再一次来到了新的居住地,在这里,离前线看起来已经更近了一些。士兵们在下车,他们已经背起帐篷朝前面的一座山冈奔去,菊野子醒来了,我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前额,她在发高烧,她一听说她在发高烧,就恼怒地掀开了军用毛毡说:“我怎么会发高烧,我只是小感冒而已,我已经服了阿斯匹林……”她跳下去,她又一次意识到了帝国所严格训练出来的那种职责。
她要主宰我们,她知道一旦她松懈,我们当中就会失去监管人和主宰者,于是,她叫唤着我们的名字,那是一份名单,我已经列入了名单之中,突然,荷花的名字没有响应,荷花在哪里了?她为什么没有应答。我竭力地回忆着在什么时候见过荷花,菊野子说她在早晨出发之前还见过荷花,她嘟嚷着说,荷花不可能变成一只鸟跑到天上去呀?
然而,荷花还是失踪了,没有任何人可以提供荷花消失的依据,此刻,菊野子突然对我说,让我陪她回头去找一找,荷花一定在后面,她自语道:荷花很重要,她对那个年轻士兵很重要因为那个士兵的父亲是日本帝国的一名指挥官员,她这样一低语,我突然想到了那名青年士兵,我曾经陪同他们在河中游过泳,那个士兵教会了荷花游泳,他们会不会在河中游泳呢?菊野子驱着车,她似乎忘却了高热,尽管她在不顾一切地驱车,我们只能够感知到她在坚持,她的热度在迅速地渗出肌肤之外,我们还是带上了一个司机,幸好带上了那名司机。起初是菊野子开车,经过了漫长的旅程,我们重又回到了原址,根本看不到荷花的影子,我想起了那条河流,我让菊野子把车开到了旷野的小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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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野子无奈而麻木地驱车到了河边,她走下车来,不解地看着我,到底有什么目的,把她带到河边,是不是想把她淹死?这是一个荒唐而阴郁的拷问?我只好给她讲了士兵和荷花的故事,也讲起了我和他们共同游泳的故事,菊野子很痴迷地倾听着这个故事,她大约已经沉入河床中去了,她蹲下去摘下了一朵野菊花,放在鼻前嗅了嗅说道:“这个该死的士兵,他看来要辜负他父亲的愿望了,他看来要辜负帝国的利益了!”她一边说一边虚弱地看着我说:“你很羡慕这个故事对吗?确实,这故事很迷人,正因为如此,我有一种预感,一种十分不好的预感……”她的咽部似乎已经开始沙哑,她的头渗出了汗水,她挥挥手,我走了上去,她倚依着我肩头说:“我们进城去看看吧!我要把他们找回来。”
到了车上,她的手已经无力去触摸方向盘了。
司机驱着车,我们开始进城。
离开了河流,这是日本士兵与中国少女荷花寻找到的乌托邦世界,他们曾在青苔中游泳,然而,这并不是他们永久不变的栖居地,菊野子的预言总是会出现的,所以,当她不得不因为高烧而躺下去时,我把草绿色的军毡盖在她身上。她睡着了,不如说暂时被所谓的高烧所笼罩潜入了昏迷,这昏迷在那时候,并没有给我带来惊悸,我想着不过是一次高烧而已罢了。然而,她的手指却开始抽搐,就连身体也开始震颤起来,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决定,她病已严重,应该把她送到总医疗队去,而且我们离医疗队已经很近了。
总部医疗队设置在这座边陲小镇,这无疑加重了这座小镇的被侵略。地方百姓已经逃出小镇,留下来的只是 一些不害怕死的人。我又看见了那名外科医生,他曾经使用钝器给中国沈阳女人堕胎,他也曾经宣判了这个女人的死刑。而现在,他又一次开始面对我们所带来的一具病体。
菊野子已经变成一具病体,她仿佛转瞬之间就躺下去了,没有一点点征兆,外科医生来了,他摇摇头,叫来了内科医生,两人耳语着,他们戴上了手套——从他们的表情中,我多少猜测出了一种不祥。菊野子躺在床上,他们开始检查她的身体。我是现场目击者,他们并不在乎我的存在,而且外科医生多次见过我,他知道我已经成为了她们中的同谋者。
他们解开了她的衣领,她的胸部出现了粉红色的一些斑点,这些斑点已经增大,类似黄豆已经开始溃烂,外科医生解开了她的裤子,类似的情况在下体上也同样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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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科医生把我唤进一间密室,开始作笔录,他问我菊野子发病多长时间了。今天才发病,我回答,他说要说实话,他还问慰安妇中有没有类似的情况发生,我说不知道,他说今夜必须出发,你也必须带上菊野子,她从哪里来的,应该把她潜送回去,如果她不要命了,不想活了,也要死在那个地方,这座小镇不可能让她留下来,因为这座小镇正在准备迎候大战以后的胜利捷报,我们的后援部队近日将会从缅北开来。他不知不觉已经泄露了很多情况,然而,这些实情对我来说又有什么用处?
此刻,夜色已上升,我不知道几点钟了,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一种不测的战役已经开始,外科医生带领几个医生出发了,我们也必须出发,我现在感觉到了,菊野子躺在他们面前时,仿佛是一种揭开霍乱之体的导火线,我们把她搀扶到了车上,敞篷的车厢中透出凉意,我依然用军毡盖严了她的身体,她不断地仍旧在抽搐,在震颤,然而,我只有徒劳地守候着她。
夜色中我把头埋在双膝之间,车轮在不断地磨擦,颠波着前行。我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睁开双眼,天已拂晓了。我们已经到达了新建的营区,一顶顶绿帐篷已经搭起来我想把菊野子搀扶下车厢,可外科医生走上前来诡秘地暗示我道:“先别管她,她的命到底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
我打了一个寒颤,外科医生说:“站着干什么,快去召唤慰安妇们,今天上午必须彻底检查!”
医疗检查队又来了,这意味着李秀贞事件重又再现。我慌乱地寻找着她们,因为她们是一个很大的团体;我只好把菊野子抛在了车上,因为医疗检查团来了。
他们又一次带来了消毒水、器具,用来探测慰安妇身体上的各种各样的炎症,我不得不把菊野子抛在车上,不得不面对这种挖掘身体的工具,然后他们站在一块平地上。这时候,慰安妇女们刚刚钻进刚搭起的营帐中,她们缺乏营养的脸苍白无力地面对着检查队的目光,这是突如其来的事件,因为菊野子有了炎症,于是,他们就来了。名单在哪里,在菊野子手上,在她贴身的包里,所以,我不得不回车厢,她躺着,她大约已经醒来了片刻,恰好我来了,她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说,医疗检查队需要名单,她有些迷惑,我重述了一遍:医疗检查队需要慰安妇的名单,她明白了,她想下车厢,我搀扶着她,于是,她下来了,她似乎已经来了精神。这精神是她的国家赋予她的,是她身体中一股强劲的光芒,她能撑下去吗,我想搀扶她,可她拒绝了,她依然是菊野子,只要不躺下,不昏迷,她就是菊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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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野子又站在那片坡地上念名单了,首先是贞玲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名字被排了名单前列,也许她是菊野子认知的慰安妇第一名流,所以她应该排在首例,如同她的姐姐贞子一样。她出来了,缓缓地回过头,望着我,她依然是由恍惚、臆想所编织的女人,她出来了,她面对着医疗队,她不知道要干什么。
她进了营帐,医疗队进去了,她必须经过脱衣的过程,这一次是检查身体,她开始脱衣了,因为面对的是日本人,他们可以用语词交流着,然而,我站在营帐外,听不到任何交流的声音只有间接的日语,因为天阴,他们使用了手电筒,贞玲很快出来了,她还幸运,她的身体未出现炎症。
轮到别的女人,她们进去又出来……当念到荷花的名字时,菊野子迟疑了片刻,最后一个名字是我,我的名字也同样落在了名单上,难道我的肉体也需要检查吗?在这个纷乱不堪的时刻,在这个难以逃逸也无法申诉的时刻,我进去了。面对医疗队脱衣,对于我来说是头一次,看来,他们的眼球已经麻木,同时也失去了性别的幻想,对于女人的脱衣,把自己变成裸体的过程,他们已经熟视无睹了。他们每天面对无以计数的伤兵和死者,他们的心灵已经失去了灵性。
晃动中的手电筒在我肌肤上照射着。
我躺下,我是慰安妇吗?我上了她们的名单,我从事的是慰安妇的职业吗?不错,我与岛野的肉体有染,不过,他有爱情的理由;尽管我却上了慰安妇的名单,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给予我的烙印,所以我不得不躺在他们面前了。
我没有任何炎症他们笑了,因为他们没有在慰安妇的名单中检查出炎症,在他们看来炎症意味瘟疫,会影响官兵将士们的身心健康。于是,他们咧着嘴笑了,就在他们出了营帐后,他们又看见了菊野子,倘若菊野子依然躺在车上昏迷着,也许他们就会忽视了她的存在,而现在她来了,她打起全部精神站在了他们面前。
那个外科医生走近菊野子,在保持着一段距离,这距离大概已经足够拉长了令他惊悸的现实——菊野子的身体产生出了炎症,也可能是梅毒,由此,他下令说:“把她活埋起来吧!士兵们来了,在这里,外科医生似乎有特权,他说什么话,士兵们就会去行使士兵们来了,就要把菊野子带来。
活埋,是他们的惯例,之前,我已经从中国沈阳女人李秀贞身上看到了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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