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书名:身体祭 作者:海男 本章字数:5417字 发布时间:2024-0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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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的酒杯,意识中缤纷灿烂的爱情醉意已不再环绕我的肉体,现在,我醉了,离开伦敦以后,我还是头一次把自己变醉,我躺在了三郎的双腿上,昔日北海道的调酒师仍在清醒着,他说我不该这样,我伸出双手抚摸着他的面颊,低语道:我不该这样,我应该怎么样?我开始在醉意中脱衣服,三郎没有进入我所设置的世界,他似乎比任何以往都显得沉静和理智。他出去了,在我变成裸体之前,他就出去了,我以为他还会回来,然而,他还是没有来,他不会来了,即使我们喝完了那瓶红酒,还是没有让他寻找到和我身体发生肉体故事的理由,于是,他撤退了,我在床榻上睁着双眼,我的胸膛中弥漫出一股刺鼻的味道;我还没有全部醉倒,我还想去寻找三郎,所以我又起床了。
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的时刻,我丢弃了羞耻的念头,同时也丢弃了我的自尊心,很快我就开始穿衣服,掀开门帘以后,一阵突如其来的雷雨浇湿了我的身体,我整个地站在雷雨中,我希望被雷电所抽打,然后死去,我已经毫不畏惧地期待着死亡出现,然而,雷雨只是让我变得越来越清醒而已。
菊野子穿着军装,这是来自她职业生涯的军装,她正站在雷雨下,不顾一切地安排着蜂拥过来的士兵。他们饥渴着,他们如狼一样寻找着猎物,在这一刻,女人是他们用身体挑衅的猎物,何况这猎物早已躺下去,等候着他的出现。
我突然忘记了我是来寻找三郎的,片刻之间,我又恢复了从前的姿态。
我的姿态是用来对付他们的。我看见了炽燃,他的出现似乎让菊野子很高兴,他已经迎候菊野子的召唤走上前,慰安妇女们已经列队站在暮色缭绕之中,炽燃走过去牵扯住了贞玲的手。他的出现当然让贞玲既高兴又惊奇,这是一个让我绝望的瞬间,仿佛在那时间里我的身体彻底地崩溃了,贞玲取代了很长时间以来一个圣洁的,被除我的身体之旅追循不休的位置,贞玲回眸一笑,仿佛想向世界证明,解救她的爱人来了。我就这样困在这样的山洪爆发处,将要被泥石流洪水卷到底谷,那深不见底的大峡谷将以此湮灭我的理智,于是,我的反常被菊野子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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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嘶叫的时刻,或者就在我倒下的时刻,菊野子走上前来,伸出手臂挽住了我,她关切的声音变得像和风细雨般温柔,她用一个我难以理喻的姿态把我扶到营帐外,那正是贞玲和炽燃又一次即将开始肉体生活的营帐,菊野子低声说:“你即将看到他们的性事,你的恋人他已经不存在了,对吗?所以,恪守自己的身体是愚蠢的,在战争中,男人需要女人是正常之事,你需要挺住,而不是跌倒,也不是死去活来……这样一来,你就会解脱,身体就会飘动起来,怎么样,三郎和你难道从来没有发生过肉体之事?”
菊野子想让我看到营帐所发生的一切:他们拥紧和分开的自由关系在这样一刻是怎样地背叛了我坚韧追究的爱之梦;他们在无耻地尖叫之后是怎样戏弄了各自的身份和身体的尊严,他们在怎样地撕开了各自的皮肉,想把自己完全彻底地潜入对方的器官中去,犹如鱼儿寻找到了生命存在的池塘……
然而,我拒绝看见这一切,我紧闭双眼,仿佛举起了皮鞭把我的身体抽痛,然后再将我放逐到旷野中去……我要成为旷野中的一匹孤独的狼或一只野狐,以自己的方式自虐或达到一种解脱的方式。就在我绝望的时刻,我又看见了他们,如此美好的他们出现在眼前:荷花的手被一个年轻英俊的青年牵着,后来我才听说,那青年的父亲是日本的一个兼有重大职责的官员,所以他参战以后才可以自由自在地牵扯着他喜欢的中国女孩的手从慰安妇的营帐中走出去,走到真正的旷野上去。
他们出发的那一刹哪,仿佛暴雨和泥石流中突然升起了一道灿烂而美丽的彩虹,我想看看他们能够到哪里去,他们有没有一种可能在这个世界上创造一种潜在的美好乌托邦世界。于是,他们使我抽身而出,使我摆脱了菊野子的声音——她在这样的时刻总是被她身体中恶毒的东西所包围着,她像魔鬼一样可怕。我离开了她,转而获得了一种希望,那就在于是想用我的目光和旅程前去研究一对不需要肉欲的男女,他们到旷野上去干什么?他们手牵扯手地出去意味着什么?于是,我跟上了他们的脚步,悄然地像天上的云彩般逶迤出去,因此,我才摆脱了今夜的黑暗。我跟着他们出了营帐,那天晚上,哨兵好像也认识这个士兵,于是他们走了出去,随即我也梦游似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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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游从身体的意义上讲赋予了现实一种诗意,在这个我被没有完全崩溃的夜色中,是荷花和这个日本青年的故事吸引了我,从而使我走了出来,他们向着营帐外的一条小河走去,我的心抽搐了片刻:被一种不寒而栗的虚幻场景惊忧了几秒钟,随即那几秒钟消失了。我否定着他们绝不会死,尽管这条河流很深,但他们决不会选择这样的方式前去赴死。他们来到了河边,隔得很远,我依然能够感觉到河水很清澈,弹片还没有飞溅到河床上,我曾在河水中洗澡洗衣,把双脚放在水里,我的脚趾头不停地被青苔所环绕着,这是属于中国的河流。
河水很清澈,他们站在河床边想干什么呢?
男的先脱去了衣服,我的心灵抽搐了片刻,目光下男人的脊背很清瘦,他还是青年,日后他的身子骨会健壮起来,他只穿着一条短裤,他站在河边往前一跃,就到水里去了,我听到了水声在他胳膊下划动的声音,我听见男人在召唤女人,他也会说中国话,男人说:“下水吧,荷花,你别害怕,我会教会你游泳的,只用三天时间,我就会教会你,把外衣脱了,快脱衣服啊!”
他那并不流畅通的汉语即刻之间清除了夜色中的混乱,一个清澈见底的时刻已到,一个美好的时刻已经来到了我们中间,荷花犹豫着,我走上前去,荷花惊讶地看着我,我的出现或多或少地使这一对年轻人愣了片刻,那日本青年即使在水里游泳也发现了我,他热情地说:“我知道你,我听荷花提到你的名字……现在,下来游泳吧,中国的河流真凉爽啊”,他这样一说,荷花开始脱衣了,为了鼓励荷花,我也决定下水游泳。
一个意想不到的时刻扭转了这个夜晚的一切,我潜入水中,我的头颈交织在青苔中,而在旁边,是日本青年正在教荷花游泳,我的整个身体在今夜都交给了这条中国河床以及浮动的青苔,这是神意的安排,它使我逃出了那座营区,不仅仅感觉到自由的释放,同时也感觉到了这个日本青年与中国少女荷花的现实生活。我不知道,他们之间有没有谈论过爱情,然而,从他们温情的生活中,更重要的是这个日本青年手牵手地把荷花接走的行为,使我看到他对中国少女荷花身体的尊重,他喜欢荷花,他选择了荷花,却没有选择荷花作为肉体的性伙伴,而是把荷花带到了河边。在这个日本青年看来,只有到了河边才可能见到青苔以及繁星所照耀的河床,更为重要的是他将在这里,教会这个中国女孩游泳,这也许是一种爱情的理由,不管怎么样,我送走了恶梦,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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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仅过去了的三天时间,已经改变了三郎。我依然记得那是一个沉闷的下午,我正涂着色彩,准备往画布上任意涂写人体,我一直想画出属于我自我身体的挣扎,自从那个夜晚,炽燃离开我以后,我的肉体就陷落到了痛苦的绝望之中去,虽然我寻找到日本青年带领荷花去游泳的河床,然而,回到营区以后,我依然得面对现实。
首先,我看到了贞玲,我承认我既害怕看见她,但又必须前去面对她,因为我承认我始终不是一个心胸窄小的女人,在更多的时刻,我是站在同性的立场上,在研究着女人,同时也在关心着她的命运。
贞玲第二天早晨出现在我的营帐中时,我游泳回来已很长时间,我躺在床榻上,看着绿色的帐顶,也同时在回忆着刚刚离我们而去的时间,贞玲来了,她是我的姐妹。是我牵挂的影子,也是我生命中意想不到的情敌。
她说炽燃想把她带出去,这样她就不会做日籍慰安妇了,可这样一来,她就辜负了她国家的利益,而且,菊野子根本就不会让她离开,菊野子说贞玲不可能是炽燃一个人的女人,尽管炽燃在为大日本帝国服务,然而,贞玲是属于所有男人的,如果炽燃想让贞玲离开,那是妄想。
妄想,是一种得不到的东西,菊野子显得很忧伤也很矛盾,她曾经对炽燃说,如果想离开,那就只可能逃走,可炽燃摇摇头,他说他不可能离开,只有战争结束以后,他才能离开。菊野子来了,她总是在最为关键的时刻出现,以此取谛我和贞玲之间的密谈,贞玲始终相信我,这种信赖感大约是受到了,她的姐姐在天上灵魂的一种召唤,所以,她总是想把生命艰难中承受的现实转诉给我。
菊野子大约已是感知到我与贞玲之间不平常的关系,而且,直到如今,菊野子还不可能完全清楚地研究遍我存在的理由,以及我灵魂世界的某些人类的隐秘召唤,她总是在提防着我的存在,仿佛我是一个魔法师可以改变由她主宰的慰安妇的生活。
菊野子习惯于当着我的面训话,似乎以此改变我的立场,她说,追循爱情是不可能的,我们在前线殉难了多少战士,如果没有那个战士用身体掩护你,你就会变成碎片,贞玲,放弃炽燃吧!他是中国人,他已经背叛了他的国家利益,这样的男子值得你献出爱情吗?你应该用你的身体去爱我们的士兵,去爱我们的帝国……贞玲,今晚,是你表现自我的时刻,很多从前归来的士兵们需要你,好了,去睡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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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玲睡觉去了,按照菊野子的安排。菊野子没有离开,而是走近我,阴郁地对我说我想带你去看一个人。我摇摇头,她低声说:“三郎从前线回来了,受了伤,躺在总部卫生所,你难道不想去看看他吗?我质疑地目光看着她,仿佛随她阴郁的美在起伏动荡中寻找依据,这种依据在哪里?
依据就在菊野子转身的一刹哪间,她已去驱车,在这里,她有权利驱车出门,她何时学会了开越野车,这一定是在日本,只有在日本的时刻,她才会投入职业化的训练中去,开车可以让她追赶速度,在这里,开车对于她来说是为了践踏中国大地,她已驱车来到我面前,这就是依据吗?她的脸色越来越阴郁不堪,我上车了,我寻找到了大地沉郁地转动的依据,我寻找到了雷鸣暴发的力量,这也许是依据,所以,我坐在敞篷车上,来自中国旷野上的风吹拂着我的肩膀,菊野子一言不发地目视着前方,这也是依据,她开始沉默了,她开始像受伤的云雀般卷起了翅膀,然而,这也是暂时的,过不了多长时间,我就听见了她的长统马靴快步地穿越总部卫生所的长廊,之前,这里是医院,一座中国医院,可现在,这里已经看不到一个中国医生,那些人是活着还是死了,这也是一种依据之谜。
菊野子的马靴快步地穿行着,看起来她很焦急,作为日本人每死去一个人,都会令她感到焦灼,现在,三郎负伤了,她穿越着中国医院的那些环行石板路径,我看到了一棵中国型的紫薇树,依稀感觉到炽燃的气息,他在描述他故乡的那些紫薇树时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情感。
菊野子回过头暗示我快一些跟上她的脚步,她嫌我太慢了,慢,让我又一次看见炽燃,中国故乡就在这里,而我却已经失去了他,自从他走进贞玲的营帐时,我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他,慢下来是多好的节奏啊,它们让我一点点地品尝到了香味,中国紫薇树的香气。然而,菊野子却在催促我快一些,从她焦躁的目光中我突然感觉到了一种不测,三郎是不是病情很重?于是,我加快了脚步,我要快一些到达来自日本北海道的这名调酒师面前,尽管他是侵略者,而在他倒下之后,他却是伤员。跟随菊野子的脚步声,我们很快到达了三郎躺下的床榻前。他闭上双眼,仿佛在这一刻才意识到时间的流逝只不过是黑暗与明亮的碎片而已,他萎顿地躺下去了,菊野子示意我叫醒他,菊野子大概想借助于我的力量把昏迷中的三郎叫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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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让三郎昏迷过去了,医生上前掀开了被子,惊悸在那一刹哪间使我本能叫了一声,菊野子回过头去,用双手掩住了自己的面颊,她并没有流泪,她只是害怕而已。三郎已经失去了右腿,弹片炸毁了他的双腿,医生不得不彻底地为他做截肢术,在这个阶段,麻药还没运到,听说麻醉药在运输过程中遇到地方游击队的阻截,这意味着三郎在截肢中要喊叫,要忍受钢片带来的疼痛,果然,这疼痛让他昏迷过去了。
我看到了身体,这身体曾经在我面前赤裸过——我们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相拥之后,把衣服抛弃,变得一丝不挂以后,仍旧没有发生肉体故事,那些在我们身体中生长的枝蔓挡住了我们用器官触摸对方的机缘之路,我们永远地失去了机缘,而此刻,在这里,我面对他的身体,面对他俊美的脸,这就是依据,第二次世界大战使北海道这名昔日的调酒师失去了右腿。
菊野子离开了,她像是知道我会就此留下来,临走时也没有叫我。我看着她的背影离去,听着她沉重的马靴声穿过了中国的走廊,已经穿越了紫藤树的花径;我留下来,我应该留下来,除我之外,再没有任何人可以留下来了。四周充斥着来苏味,这些刺鼻的味道与身体,伤口有关系,在三郎的床四周,躺满了伤员,他们大都与肢体有关,据说,他们不久将回国,包括三郎自己,因为他们大都失去了手臂和腿,这样的官兵已经无法适应战争了。所以,用不了多长时间,他们将回日本。
我坐在三郎床榻前,在他昏迷的三天时间里,我仿佛已经遗忘了世界上所有的时间和轶闻,我专心一致地为他擦去面颊上的汗水,为他不停地翻身,为他伤残的身体在有限的时光里,留下亲切的回忆。然后,他醒来,这是三天以后的早晨。
他的脸,无法赞美的一种忧伤之美,如同静美的中国瓷器突然破碎,他用手触摸到了失去的右腿,不完美的下体……他想坐起来,我把一副拐杖取来,想帮助他到院子里去走一走。他的神志显得很安谧,一种我难以言喻的平静,仿佛秋叶覆盖在他的身体上。我帮助他下了床,他第一次使用拐杖很不习惯,他倒下去了,我想搀扶他站起来,他制止了我。
他还是一个人站起来了。
他扶着拐杖,跟随我出了病室,我引领着他的身体朝着那棵中国紫薇树走去,在这里,似乎只有这棵树的芬芳和色泽可以荡平他抑制在身体中的那种绝望。果然,他笑了,他嗅到了香味,他又一次回到了调酒师的那种世界中去,色香味充斥着他的内心,使他并没有像我想象中的那种崩溃和萎丧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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