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书名:身体祭 作者:海男 本章字数:5528字 发布时间:2024-0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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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野子穿上了军装已变成慰安妇的监管人,看见她出现在我营帐中时,她大约是在寻找贞玲。她掀开帘门的一刹哪愣住了,因为一丝不挂的贞玲正站起来,欣赏着那幅油画的美体,除了用泪水表达自己对自己身体的那种语言之外,贞玲再也寻找不到别的方式了。这人体记录了她在成为慰安妇之前的一种时间,她仿佛倾诉过了,用身体中的爱欲倾诉了她的初恋,现在,她站着,忧伤而满足地仿佛想为自我的身体划上记号,而这一刻,菊野子出现了。
我以为菊野子会发疯,会嘲讽,会喊叫,会撕碎我们生活中的一切幻想,然而,我看到的菊野子却开始了艺术形式中的一种审美时刻,她眯起了单凤眼,日本式的单凤眼直到现在仍在迷惑着全世界男人的视线。而在那一刻,我留意到了菊野子的单凤眼,它细长的眯起来,仿佛邂逅到了生命的一种意料之外的冲击,当贞玲忙着穿和服时,她大约又回到了现实。
在这里,女人们所有的现实都归于菊野子的血管中去了,谈不上任何自由。
菊野子的眼神变得潮湿起来,她久久地开看着审美着,直到贞玲已经穿上和服离开以后,她仍在审美着那幅画,然后自语道:“好美的人体啊,我是学习服装学的,我知道人体与服装的关系,我想,你既然能为贞玲画出这样的人体,你能帮我也画一幅我自己的人体吗?”
惊讶的停顿之后是我的拒绝,我说画一幅画需要激情,我的激情已经被耗尽了,她即刻打断了我的声音告诉我说,我作为艺术家就有职责画下所有人体的谜底,她申辨说她自认为她的人体跟别的女人不一样,因为她活得比所有的人更沉重,这是一次坦言,我还是头一次听她讲起了身体的沉重。
她又一次问我可以为她绘画吗?可以画出她人体的谜语来吗?她是第一次恳求我,除了这一次,她从未恳求过我任何东西。她敞开了心声:“你并不知道在之前我干什么?在中日战争未开始之前,我在学习服装设计,我每天穿着自己设计的服装,那是整座学院中最摩登的时装,我还化妆,我喜欢附在身体上的那种美,首饰,时装可以使身体显现出女性的各种秘密……在我儿时,一只鸟死了,我怎么也无法去触摸它,我站在小哥哥面前,用手蒙住双眼,我的小哥哥告诉我说,小鸟到天堂中去了,让我睁开双眼……我并不喜欢战争,可我的国家需要战争,我就这样穿上了军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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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忆中的碎片仿佛落下来,她已在开始脱军装,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我洗漱完毕以后,她就来了。昨天我已经答应了她,也许是她的坦言让我看到了昔日的菊野子,那时的菊野子生活在制造服装学的幻想之中,我也许是看到了这一切,所以我答应第二天为她绘人体之谜。
人体,这纠缠不休的实体,载动着生命中难以言喻的轻或重,它们类似蝴蝶的轻盈,又可以虚化出蝙蝠的那种碰撞之疼痛,在很多时刻,人体上遍布的时间之谜只是一道伤痕而已。而在这个早晨,她来了,她用凤眼中浸满的潮湿之雾驱动了我的色泽,当我调着色彩时,她已经开始脱衣,她依然穿着军装而来。只是她掀开了门帘时,已经少了那种疯狂的监管欲,她的丹凤眼微笑着,仿佛使那个早晨保持着一种湿润。
我听到了她解开军衣扣子的声音,我停顿着,日本侵略主义者们使用的手法是如此地卑鄙,他们使一批批具有生活梦想的年轻人不得不进入战争;他们施用了麻醉剂,使其一大批年轻人不得不面对所谓的国家利益,动用国家的青年人,这就是战争的需要。她来了,是昨天呈现出的那幅青春的人体,引起了生命中的回忆,她的胸部汹涌着一股激情,当她审视时,已经开始了向往,也许她意识到将来的某一天会死于战争,也许她在战争中已经悟透了人在战争中迅速变成僵尸的节奏,所以,她来了。
色彩调释在圆盘中,弥漫着的松节油味中她坐在凳子上开始为我做人体模特,这意料之外的现实——并使我的双手颤栗着,我正在追循人体在各种时间中的谜底,而我虽然不是解谜者,却是时间的记录者。她是女人,她是又一个日本女人,是战争把她们从樱花树下带到了中国战场;也是战争剥夺了她们作为妇女性的粉红色的幻想之谜,而现在她仰起颈部。
引起我着谜的还是她的颈部。
她有着天鹅式的长颈,由于年轻,白皙的长颈上没有一丝波纹,由于她仰颈是在回首往事,所以,她的长颈显出了喜悦和青春的往事,这是粉红色的翘首,在战争中翘首回到故国的姿态。我绘出了她的颈部,这是她区别的女人的地方。
她的胸部依然可以发现刚刚过去的疯狂性爱的证据,它的乳头仿佛被嘴猛烈地亲吻过;她的肌肤上留下了一个男人用手触摸过的痕迹;她的臀部很丰满,如果她怀孕生育是一个很优良的身体;她的肚脐眼可以放上一只小小的酒杯,这是一个典型的美人,樱花所孕育的美人胚子,所以,那个军官一见到她就爱上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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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录下了她身体的时间,这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上旬的中国边境,这是日军侵略了的中国土地上;地点,旷野中一座用铁丝网筑起的日军营区;时间,一个被荒谬之花笼罩的上午或下午。慰安妇的日军监管人坐在我的对面,许多年以后,我经历了世事如烟的时代变幻,我经历了心爱之人的离去,同时也经历了时间的另一种摧残术,当我第一次巡回的欧洲展览在伦敦画廊开幕时,停留在二十世纪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这次人体展览,首次像惊雷滚在画布上,使在场的人们发出了惊悚声,尽管那些声音很低沉,优雅,我仍旧感觉到了一幕幕逝去的场景重又返回了现实之中。
暮色是在菊野子的后脊背的色泽中降临的,当时,我正用最后的一点点褐色涂沫着她的脊背,那是一片光洁的领地,那是女人最为舒畅的线条,也是女人显现支撑力的地方——我加上了粉红色,肉色,我还加上了淡绿色或少许的黑色。这样一来,菊野子的脊背显得神秘莫测,直到她转过身来,面对着我,时间回到那一刻,她感觉到画笔已经疲惫地从我手中滑下去了。
她站起来,她的裸体只是在那时刻显现出了希望,那是一种被自我的生命所撼动的时刻,她久久地目视着这个瞬间——我把她的人体画悬挂起来,我让她看到了她身体中的色块,浓郁的芬芳。她谢过了我,把她衣袋中的一支钢笔送给我,以示纪念。她和贞玲一样,都不想从我手中索取人体画,仿佛她们早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命运。
而我也一样,深知这些人体画不可能在战争中存活下去,因此,第二天我把它们卷成图幅——我想到了乔里,我知道乔里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回国。我不想让更多人猜测出这些人体画的秘密。第二天早晨,我就搭上一辆敞篷车出了营区。到了小镇我下了车,来到了乔里的中国庭院,乔里正站在院落中打包裹,墙壁上悬挂的水墨画已被他收入进箱子,几大只箱子装满了他在中国绘制的作品。看见我出现,他起初生气,后来高兴起来。他之所以生气,是因为上次他守候在铁丝网外的小路上,他等到的只是惆怅和失望。从此以后他就放弃了带上我离开的幻想,然而,有一件事他却想交给我处理。他手里晃动着一把钥匙,认真的告诉我,他父亲离开之前已经买下了这座中国庭院,其目的是为了让乔里留下学习中国画。既然我来了,他想把钥匙交给我,让我作为女主人经常出入这座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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钥匙已来到了我手中。乔里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让我作为女主人潜入这里,他甚至提议如果我留下来,可以来此居住,并在其中绘画,顺便照顾一下他庭院中的中国花棵植物。它们是牡丹、芍药、月季和百合。我很乐意为他做些事,他明天就要出发了,我把几幅油画交给他,托他带回伦敦,他不再提让我离开的事,他大约已经对我离开中国的事不带任何希望了。
于是我离开,我要搭乘那辆日军敞篷车回军营,乔里站在门口送我。他拥抱了我,告诉我说用不了多长时间又会回来,他已经爱上了中国,而且在中国还有他的房产,所以他在伦敦不会呆太长时间的。我迷惘地点点头,我们都与这个国家有密切的联系,尽管这里发生着战争。我转过身,朝着小巷走了出去,我没有回头,而是朝着那辆敞篷车,它是草绿色的,它也是破损了的行囊。我们都是疲惫旅途中的旧行囊,我们不知道在哪里,也不知道将来意味着什么?
将来是无法企及的灵魂,我总感到那个已离我而去的,已经脱轨中的灵魂正在某个地方等待着我,将来这个词汇带来了期待,把我置于其中的牢笼映衬得金碧辉煌,将来,意味着如果我活着的话,会活在无限的春光里,而此刻,我必须准备好辞行码,准备好迎候残酷和死亡交替出现的意境,并把自己变成虫蛾,飞扑上去。
虫蛾的赴死来往中,值得人类借鉴。不仅仅如此,虫蛾那种纤巧的理想精神,只是为了寻找到光焰,哪怕变成灰烬也不畏惧。我研究人性的时刻,有时也在研究虫蛾,自从进入热带的缅北开始,虫蛾就来了,它们无所不在,从草幔中飞出来,越过潮湿的地域,沟壑,把我们肉眼无法捕捉到的光亮全部看见;在营帐外,潜藏着繁殖虫蛾的大地,它是潮湿带来的繁殖力,它是忧郁和死亡的火葬地,所以,面对虫蛾,我们还能害怕什么?
首先我又回到生命中的监狱,它是我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无意之中陷落之地;我握着乔里给我的钥匙,自此以后,我就放开了离开的企图和幻想。我想,我也许会变成中国土壤中繁殖而出的那只飞蛾,用我的全部力量,去寻找生命中的焰火。
焰火在那里,我被滚滚尘土带到了营地,此刻,士兵们正站在露天的沟渠边游泳、沐浴——他们裸露着年轻的身体,不时地开始戏水游泳,常识告诉我说,最黑暗的夜晚又要来临了。大凡士兵们洗澡的时刻就意味着慰安妇将开始她们的职业生活。
肉体的职业,如果发生在战争中,意味着抚慰士兵的身体,然而,肉欲在这里,已经成为战争中不可缺少的生活,大凡士兵们参战前夕,总要调谴大批的慰安妇开始她们的职业生活,而且这不是一夜,而是两夜或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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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野子已经在事前开始训话,营帐中回荡着菊野子疯狂的声音,她在煽动肉体故事的精神,她无疑是属于她帝国的一名忠诚的战士,她说战士们将上前线,也许会为国家而殉难,女人们应该在这样的时刻,倾注全部的肉体之情献给战士们。这是上午的某个时刻,而用不了多长时间,等待这些妇女们的将是扑进营帐的野兽的喊叫声。
我在人群中正在寻找着贞玲,她站在中央,她已不可能是坐在我面前的人体模特,她已经不期待着什么东西来由此改变命运,她此刻仿佛已经在感悟着菊野子的声音,她挺立着胸脯,仰起头来——从她的姿态看上去,我知道,我再也无法把她拉出来,她正在仿效着贞子走过的道路。
站在人群后面的是荷花,中国少女荷花。她让我想起李秀贞,也可以说她是新的李秀贞形象,她们对肉体的职业似乎已不恐怖,这跟菊野子的训练有关系,菊野子已经给她们在之前训练过肉体,同时训练的还有她们的思想和幻想。荷花站在她们中央,仿佛期待着什么,我很快想起了那个年轻的日籍士兵,牵扯着她的手绕开了营帐,走到了属于他们的世界中去,我希望,今晚那个士兵还会来,他也许会拯救这个中国女孩。
训话之后,我将干什么,我还是想与贞玲呆一会儿,我想起了她的姐姐,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把贞玲从其中拉出来,在她的身体还未进入肉体事件之前,似乎什么事都还来得及扭转。
我给了贞玲一个眼神,这眼神大约是她在做我的人体模特之后感悟到的,她很快来了。我和她站在一棵松树下,我提到了她姐姐贞子,她骄傲地告诉我,贞子是她的楷模,尽管姐姐已经死了,我愣了片刻,她说菊野子已经告诉了她贞子的故事,昨天晚上,菊野子带她到了贞子的墓地,虽然那只不过是一只小小的土堆,却是贞子进入天堂的路线。她已经站在姐姐的墓地上发过誓,一定要用自己的身体为帝国服务,一定要用青春的生命效劳于帝国的利益。菊野子在叫唤她,在这个时刻,她一离开,菊野子就会寻找到她,尤其是当她和我站在一块的时候,菊野子就会伸出双手来把她就此拉过去,我能做什么,我回到了营帐,突然,一个人迎了上来,他就是炽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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炽燃嘘了一声,让我不要张口说话,也让我不要惊讶。他说无论在他和我之间发生了什么事,都要恳求我理解他,无论如何这是在战争时期,任何错乱都难以避免,他说他今晚来,只是为了贞玲,这是一个无辜的女孩子,他不愿意她沦为慰安妇,他想在今晚寻找到理由跟她在一起,他想游荡起她胸中的爱意以此让这个女孩永不进入慰安妇的职业,他说今晚是一个时机,错过了今晚,那就太晚了,这意味着贞玲将从事她国家的职业生活,他必须来,所以他就来了,他说,在这个世界上原来他最为担心的人是我,现在又增加了一个日本女孩,他对我和这个日本女孩都充满着爱,尽管这两种爱不一样,他说,让我理解他,让我在这个乱世理解一个男人罪恶的另一面,让我保护好自我的身体。
他的话还未说完,三郎来了。
炽燃走了出去,我想,炽燃的话应该说完了,我大约已经理解了他的灵魂,今天他在前去寻找到贞玲,在贞玲就要沦为慰安妇之前,他赶来了。作为一个男人,在之前,他是第一个接触贞玲身体的人,所以,作为一个男人,他的情感在如此短暂的时段中间已经发生了变化,他已经爱上了这个日本女孩,不管这种爱意味着什么,他来了,他会成为贞玲的保护神吗?泪水就在他掀开门帘出去的一刹哪从我的面颊上滚了下来。
我的心变得如此混乱,我在陷落。
现在,我终于寻找到我的心和身体陷落的理由了,在这个乱世,谁都无法坚守自己的领地,每个人都在早晨醒来时,变成另外一个人,我也要变给他们看一看,在由我的血或肉所组成的身体中,我已经是发醇后的红酒,我找来了酒杯,不错,我擒着一瓶红酒,它是从箱子中拎出来的,它是来自英国的红酒,这是炽燃最喜欢的酒色和味道,装在箱子里已经很长时间了,本来,我一直在寻找时机,在有可能出现的条件下,让我们寻找到一个美妙的地方,然后启开酒瓶,而此刻,我意识到那个美好的时刻大约是无法寻找到了,因此,我在陷落,如同营帐中的空气、呓语、肉色之谜也在其中陷落一样。
三郎也在陷落之中,尤其是他看见炽燃的那一刹哪间,他仿佛又一次看见了他的情敌,我承认三郎已经不知不觉地爱上了我,并且已经无法离开我,三郎从我手中接过了玻璃器皿,然后亲自为我斟酒,我仰起脖颈,夕阳已经上升,暮色就要来临了。
我的身体变得如此地混乱,我在陷落。
杯与杯轻轻碰了一下,然后就开始干杯,几乎是不在任何理由和祝酒词的情况我们开始了干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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