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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块伤疤显然导致了流血,使伤口的淤血漫向了纱布,他也许刚从战场上撤下来,他的军装上还可以看到没有清理干净的草棵。看到我以后,他愣了片刻,随即走向了我并低声问我是什么人把我带到这里的,我不回答,他的眼神很忧伤,也很疲倦。舞曲响起来了,他伸出手邀请我跳第一支曲,我没有拒绝,烛光在舞曲的滑行中已经熄灭了好几次,徽暗的烛影缭绕着,彼此碰撞着,有一种开始窒息的东西混杂着黑啤酒的味道;它们混沌、杂乱、零碎、萎顿;它们已经随同舞步的移动,在这间舞池中央弥漫。三郎用手臂越来越紧地揽着我,他似乎不想更换别的舞伴。他比以往更加萎顿的脸也开始贴住了我的面颊,在人群中我看到了贞玲,她已经同炽燃跳舞很久了,每次舞曲完毕,贞玲都紧紧地拉住炽燃的手,惟恐他会从舞曲中消失。
菊野子没有跳舞,她坐在一侧,翘起双腿正在喝着一瓶黑啤,她在烛光中徽眯着双眼,她似乎正高高在上地沉浸在一种超越舞曲的忧伤之中去。一个军官走上前伸出了他的右手想邀请她跳舞她挥挥手,举起黑啤酒瓶,仿佛想从空中掷下来,军官伸出手去抓住了啤酒瓶,同时也抓住了她的手臂,她大约是醉了,猛然间倒在军官怀中,军官抱着她穿过人群和舞曲,突然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出去。
此时此刻,就在我试图想再一次看见炽燃的脸时,烛光突然熄灭了。但这一次并没有听到爆炸声,而是听到一阵阵混乱中的喊叫声,以及让人想昏暗倒地的那种晕眩。三郎紧紧地抓住我的双手,拉着我往外走去,所有人似乎也带着他的舞伴往外走去,他们要转移场景,因为这是一个黑暗而混乱的夜晚。
我还听到了黑色碑酒瓶掷地时的声音,三郎拉着我往夜色缭绕中走去,我依然还在寻找着炽燃和贞玲,他们不见了,他们也消失了,终于,只剩下了我和三郎的存在。他把我扶到车箱中坐下来,他看上去也醉了,在进舞场之前,他似乎已经饮了大量的烈酒,后来又喝了黑啤。他醉了,这对于我来说是时机,这样我就可以去寻找炽燃和贞玲了,我既想寻找到炽燃,同时也想寻找贞玲,也许在这个夜晚,他们的存在对于我来说既代表了爱情之谜,也暗示着我进一步研究的女性的身体之谜。我把三郎留在了车上,我让他昏睡着,独自一人乘着中国的夜色开始在被日本人侵略的大地上潜游着,我首先看到了菊野子,在这个夜晚,我无意探测她的私秘,然而我却看到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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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一道楼梯,我随即听到一阵女人的呻吟声,所以,我停住了脚步,从一道无法掩住的门缝中,我看到了菊野子光着身体,那个军官也光着身体,他们吻着,拥着,像野兽一样疯狂。然而,他们倒在地上,滚动着,菊野子第一次向我展现出了她的肉体,这敞露中的肉体——献给了属于她帝国的军官,这也许是她心甘情愿的梦想生活。我久久地站在门外,我承认我是窥伺者,我是被一个令人绝望的理由所推动的一个私秘窥伺者,我见证了菊野子的另一种现实,她在呻吟,而军官也在嚎叫;以此类推,那么,贞玲呢?她在哪里,当然,她只可能与炽燃在一起。沿着走廊的每一间房屋,我走啊走,沿着这种呻吟和嚎叫,这是一段令人惊悚的往事。我从半掩的门缝中寻找着肉欲中的男女,他们中有没有炽燃和贞玲,结果,我并没有搜寻到他们的踪迹。
于是,我想起了那座中国庭院,上次贞玲走进里面,好像炽燃就在里面,我下了楼,下了这座军官居住的楼房,从前,它的前身是一所中学的教学楼,现在被战争中疯狂的淫乱所笼罩着。在夜色中,走着混乱的男女,从他们的神态中,我感觉到战争又将降临,每到战争来临前夕,总要发生如此混乱的肉体战役——我在寻找贞玲,她是贞子的妹妹,她是贞子告别人世时嘱咐我的事件,我也在寻找着炽燃,他是我肉体的亲密伙伴,他是我精神和思想的挚友。他们在哪里?他们逃到了什么地方,陷入了什么现实,此刻,我终于摸索到了那座中国庭院门前——从前,它的前身应该是一所中学的后勤部,所以,直到如今,我依然可以嗅到中国饭菜的味道,以及蕴存土豆的地窑味,门开着,在这样的夜色中,所有的门似乎都半掩着。这是一个抛弃了尊严的人性的夜色之夜,所以,人们都在发疯地践踏着自己的信念。
走近庭院中的那个时刻,我感觉到一口中国水井的晃动,我趴到水井前,想看到自己的影子,然而,水井是静止的,也是孤寂和黑暗的,它不再准备映现我的脸。恰好在这一刻,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朝着有声音的地方而去,我所面对的是一间房屋——这大约就是炽燃生活的地方了,我好像嗅到了他的味道。
男人的味道如果一旦被女人铭记,那一定会装在这个女人身体的容器中去了。我就是用身体容器蕴藏男人味道的这个女人,因而,离这个男人越近,我就已经看到了这个男人的存在。因此我坚信,炽燃就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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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现了炽燃的背影,他站在一道木棂窗前,那些缕空的窗棂中透出一丝皎洁的月光,炽燃背对着的是一个女人,我已来到门口,我已发现了这个夜晚必须寻找到的两个人,他们原来就在此处,离我并不遥远。我屏住了呼吸,自从我无意中被三郎留在营区之后,我似乎已经训练出了一种时刻屏住呼吸的潜能,因为太多的现实场景都充满了血腥,刺杀味道,人不可能完全地自由自在地呼吸,屏住呼吸,是压抑自己天性的一种时刻,而此刻,我的脚刚想跨进这道中国门槛,我就听到了一阵急促的喘息,贞玲扑上前去从后面抱紧了炽燃的腰,她仿佛是自语,同时又已经把纠缠在她生命中的一种震颤倾诉而出:“我想给你我的身体,我想把我的身体的第一次交给你,自此以后,我就不在乎了……”
一团团炙热的气息在那间黝暗的,还来不及点上烛光的屋子中央弥漫着,仿佛炙热引来了火焰,同时也迎来了迎风飞舞的蛾虫的呼喊,我每天似乎都能够感到中国大地上的一只只飞蛾,它们在潮湿的大地上繁殖着,它们每天晚上都飞到我的营帐中,迎着烛火,它们似乎从不畏惧,相反,它们迎火而上,结局是焚身而亡。
而此刻,我感觉到了另一种虫蛾它正不顾一切地想把自己扑进炙热的焰火中去,她就是日本少女贞玲。她伸手揽紧炽燃身体的那一刻,炽燃似乎没有什么感觉,也可能是炽燃克制住了自我。
自我,是一种思想和真理的再现,人只有在拥有自我的时刻才可能通向未知之路。在这里,我们的自我已被囚禁之中,不仅仅贞玲如此,我相信炽燃也如此,通向自我的道路已经被战争所笼罩,他之所以作为一个中国青年出现日本人总部,一定潜藏着难以言喻的奥秘。所以,我从不指责和埋怨炽燃,在战争中,什么事情都会发生,而我们知道的并不是这个世界的全部。
自我在这个夜晚并不以所有的淫乱史开始或结束。在这里,当贞玲自语时,我已经感觉到了一个被爱情已经折磨的女人,她有着十分挚热而迷人的念头,她在此刻绝意要把这个念头化成现实,因为在之后,等待她身体的是像姐姐贞子一样的煎熬。我是在贞玲解开和服的那一刹哪间被这个女人的行为所撼动的,她松开了手臂,她不顾炽燃的冷漠和理智,现在,她变得如此果断和勇敢,她是我今生所见过的日本女性中最热烈的女人。她解开了裹紧她身体的灿烂如花束的和服,她必须把自己变成裸体,这是她在把自己变成日籍慰安妇之前必须做的一件事,她必须如此把自己交给自己最心爱的男人,然后用自己的身体再为国家的男人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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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她全裸以后,我撤退了。我像野狐一样冰冷和喘息的身体,仿佛在原始森林中经历了一场嘶杀和喊叫,于是,我的身体像水一样柔软,像冰雪一样坚硬。我撤离了那即将发生的现场,在里面,将发生剧烈的身体和身体之间的碰撞;在里面,炙热的日本女孩贞玲的身体将与这个中国男人的身体结为一体。我深信,柔情似水的贞玲在身体全裸时,会撼动理智的炽燃。
所以,我像野狐一样累了,疲倦万分。我渴望躺在柔软的大地上睡一觉。我来到了三郎的车上,他似乎在我走后就醒来了,在这个夜晚,他依然清醒着,比置身在混乱中的任何一个男人更清醒,保持着足够的警戒线,同时也在寻找我。我突然扑进他怀中的那一刹哪,使他不知所措地同时拥紧了我。
他驱着车,缓慢地开着车。一只手握住了我的手,他把车开到了一片旷野,我听到了溪水的畅流,我还看到了银色的中国月亮;我倚依在他肩头,在这个夜晚,他清醒地再一次主宰着我,那个已经发疯而萎靡的英国女人的身体;在这个夜晚,我和他之间依然不可能发生肉体的故事,这个来自日本北海道的调酒师,在这个夜晚,用他理智和清醒的内心再一次撼动了我,自此以后,我再也不害怕他身体的存在,因为,我已证实过,他的身体,他俊美的身体一次次在我身体中犹豫着,徘徊着,而最终,他又收回了身体中的那种性爱启示录。
我们沿着溪水环绕的中国旷野默默地朝前走,我们走了很远,几乎已经抵达了一座村庄,而当天边出现拂色时,他又带上我往回走。如果那天晚上我们不断地朝前走,我们会走得很远,会偏离开那座营区,我们会走到中缅边境,会寻找到一条彻底脱离战争的道路。我想,当他带着我朝前走时,很可能会产生那种乌托邦的臆想,我们要始终如渝地走下去,摆脱开战乱的阴影,我们要寻找到适合我们两个人篡改命运的场景。
然而,我们还得返回原地。
当我们返回到敞篷车的地方时,拂光已经开始普照大地。他驱着车,把我送回到了营帐,然后又一次离开了我。我拂开帘布,环顾着四周,我已经不疲惫了,似乎在中国旷野里行走已经使我恢复了生机。很久以后,当我回忆那个夜晚时,我才意识到,是三郎,来自北海道的调酒师给予了我美丽的记忆。
记忆中的中国溪水仿佛依旧在我身体中流淌着,从那以后,三郎经常带我去这个地方,在贴着中国旷野散步的时间中,我们依然牵着双手,自此以后,这片纯净的地方成为了我和三郎在中日战争中暂时的乌托邦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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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总是要回来的,无论是菊野子也好,还是贞玲也好——她们必须从那个混乱的夜晚撤离出来。我撤离得快一些,当她们撤离时,我已经在营帐喝了好几杯清水,滋润喉咙可以使抑止住尖叫的咽喉得以润泽,当她们从那个夜晚撤离出来时,我已经铺开了画布,弥漫中的色泽开始触到了已经被我用身体感悟到的属于战争和被战争所摧残的身体。
此刻,贞玲出现在我营帐中。
她会给我带来什么呢?她进了屋,她今天依然穿和服,但已经不是那件灿烂的和服,素雅的蓝色花果在她和服的布面上跳动着,使她显得微微地拘谨的脸庞,羞涩中低下去,她看着我的画布,困惑的脸忽然升起一丝忧郁,她说明天晚上她就要成为慰安妇了,她已经决定了,为了国家的利益牺牲自己的身体。
我感知到,从她微微屏住的呼吸中,我触摸到了昨夜的故事,我已经把自己交给了炽燃,她已经在做慰安妇之前实现了自己身体的梦想。现在,她平静地看着画布上那些色彩,她羞涩地看了我一眼告诉我:“我可以成为你的模特吗?在我做慰安妇之前,我想成为你的模特,因为我的身体记录着我的爱情,而后天我将成为另外一个女人。所以,我想让你完整地记录下我的身体,让它留在你的画布上,可以吗?”这个令人心碎而又动人的思想突然间把我紧紧地掐在其中,我无法拒绝她的这个现实梦想,当着我的面,她又一次开始脱衣服。
她脱衣服的那种果断让我惊悸:一个割舍一切的时刻已经到来。她已准备割舍过去的一切,甚至将来是怎么一回事,她也不追问。她似乎已经准备好了投身于身体的使命中去,而现在,她需要我帮助她,在绘画中保留下身体的往事。
素雅的和服从她光滑的肤体下逐渐地滑落,如同她的身体已经滑落到了一团蜘蛛中去。我对蜘蛛的巢穴异常着迷,那些编织中的线条精细却不容易断裂,这就是生命的囚室,把我们囚于其中。而现在,贞玲全裸着坐在营帐中那惟一的椅子上对我说:“开始吧,我愿意把这样一刻保留在你的画布上……”她似乎已经看到了画布的人体和它将来的命运。将来是一片迷惘的前景,尽管如此,即使是破碎的身体已在怀想着将来的谜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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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一刻,我似乎将积蓄了很长时间的激情涂在了画布上,我一直在等待着这个时刻,自从李秀贞,贞子出现在我身边时,我就已经开始人体的绘画,但我从未面对过这样的人体,她自愿而来,心甘情愿地为我做人体模特,只因为后天晚上她就要改变身份,成为日籍慰安妇中的一员了。
她被铁丝划破的伤痕还没有痊愈,时间是如此紧迫,就像战争的变幻莫测,我知道,日本人与中国人的一场大决战即将开始,所以,日军在决战之前必须享受女人,女人是什么,女人是骨肉,是上帝创世纪中的骨肉,而现在,男人来了,他们每每出现,都像野兽一样饥渴着,对性和女人的那种需要,会把慰安妇们推入一道深井。
她坐下来,她从前想以绘画为职业,她知道人体是什么?做人体模特又意味着什么?
由于赤裸裸,她的肩骨胛裸露着,是我见过的人体中最迷人的地方,肩骨胛对人体很重要它是一个强大而柔软的支撑点,如同灵魂支撑了身体,万物支撑了大地;我学人体课时,不时地触摸着那些僵硬的肩胛骨,当然也曾经抚摸过人体课上聘用的人体模特,但那时我并没有想到,一个女人在解开了衣服之后,露出了肩胛骨,只是为了告别她从前的生活。
她的肩胛骨迎着我的视线摆动着,有丝丝缕缕的光线洒在她白皙的肩膀上,她大约在回首着已逝的青春往事,其中她对爱情的回忆让她的眼神显得明亮而伤感,尽管如此,她的肩胛骨依然扭动着,她知道绘画者所需要的关于人体之谜的每一种瞬间和震颤——如果她当初继续留在艺术学校没有参与战争,那么,她现在依然在学艺。
现在,笔触已经勾勒出了身体的全部线条,涂摸色彩才是最为重要的时刻,在她阴柔的阴部——我不仅看到了黑色的密林,也看到了她无法捍卫的贞洁问题,这也许是一个女人中的理想生活,如今,她准备放弃;我感觉到了在她脊背的线条中,潜藏着一种忍耐,也许,人的脊背是用来承担光阴移动的,所以,她的脊背现在有几根铁丝挂破的伤痕,因为天热,伤痕已经变暗,很快就会痊愈了,而她的足踝很美,这是少女的脚踝,惟有少女才会拥有如此纤细的线条,她粉红色的脚踝头能回到故乡吗?它们伸直着,仿佛力图寻找到凉荫和庇护所,而她的胸乳,如此地丰润,本可以顺从于上帝造人时的法则,既让生长爱情的双手抚摸到它的成长变幻,也会在有一天成为哺乳生命的泉眼……
经过了一天一夜的时间我完成了对贞玲人体的绘画工作,然后,将那幅油画挂在了营帐的墙上,贞玲哭了,在那一刻,她望着自己的人体悄然地流出了晶莹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