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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现实超过了我们想象中的,力图想捕捉到的一切,现在我明白了,我留下来已经多余的,因为已经不再为任何人承载诺言和别的什么东西。贞子已逝,所有的我掂念的、不可以离开的纠缠在这一刻仿佛已经变得简单、明了。三郎贴着我耳朵说出的这团现实的迷障使我突然想离开军营,回到另一个地方去。我想到了乔里,在这一刻,似乎只有他可以抓住我的肩膀,带我回伦敦去。
我在小镇买颜料时,前去寻找乔里。我把手放在门上,犹豫了片刻,我还是决定敲门。乔里打开了门,他有些恍惚地看着我,有些质疑地判断我的出现是否显得真实。我知道,真实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显得十分珍贵,因为一切都是模糊的,不确定的,难以测量的,所以,真实意味着我们仿佛在梦境中相遇。
乔里依然沉浸在他的中国绘画中,他已经画完了一幅画,他似乎已经做完了一件事,在我进屋之前,他还在决定是回英国还是留下来,然后就听见了叩门声。
我来了。然而我却没有即刻间说出了我想离开的计划,我是阴郁的、冰冷的,不可言说的那个人,只有我身体的一切疼痛在无言中隐藏着我的一切迷惘;我来了。我已经失去了青春应该拥有的涂鸦似的幻变能力,此刻我陷在中国明媚而破碎的国土之间,我像蜜蛹似地作茧自缚,难以抽身而出;我来了,在昔日孩提伙伴的身边,我寻找到了童年的往事,那些无忧无虑的片断,能够切割出我面临的现实吗?
乔里依然保持着那种幻想,让我与他一块离开的现实。他提醒我说道:“这里很快就会被战争彻底焚毁,我感到我已经无法绘画了,那个想象中的中国已经由一只美丽的大花瓶逐渐地变成碎片,我们为何非要留下来呢?我们为何非要留下来?”我在乔里的目光中捕捉到了解脱出去的道路——从中国境内进入缅北,就可以寻找到回伦敦的路线,这条道路离伦敦最近,我点点头,决定回军营作一次了结,乔里抓住我的手臂说:“你如果回去,我感觉到就会很难出来,我感觉到你如果重又回去,那些纠缠你的人或事将重新出现”。我笑了,我的微笑,在那一刻,是那样无知和单纯,乔里也许在我的微笑中感觉到了可以信赖我的决定,他松开了双手,在坚持挽留我留下来的一个夜晚里,我们俩人都没有睡觉,我们不点烛光,乔里很长时间已经习惯了黑暗,因为点上烛光意味着吸引日本人的巡逻的脚步声,日本人每夜都加剧着巡逻的脚步声,因为这一地区出现了地方组织的抗日游击队伍,不时地进入城镇,比如,日军总部军火库的爆炸,就是一件实例。作为艺术家的英国人乔里不想自找麻烦,他在黑暗中冥思,送走了一个个漫长的夜晚。
我们坐在中国庭院中,不时地倾听着日本人巡逻时的声音,每当声音越来越近时,乔里就会打着嘘的手势,其实我们说话时的嗓声已经很近,乔里离我很近地坐下来。没有一点睡意,我们谈得更多的是中国即将面临的困难,我们在这一刻遗忘了儿时的快乐。然而,我们依然面临着早晨的降临,我还是得回去一趟,不仅仅为了取我留下的东西,似乎还面临着一场告别在等待着我。送我出来的敞篷车早已回去,事前,我就告诉司机,我会耽务一段时间,让他先回去,事前,我就估计我也许会留下来吗?现在,乔里骑着自行车,除此之外,似乎再没有别的交通工具可以取代了,我和他却天真的以为,他送我回去取一下东西,同时也可以顺代把我用自行车带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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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军营并非想象中的那么简单,我让乔里在门口等我。他是无法进入营区的,在铁丝网封住的每一个出口,都站着岗哨,这些岗哨显然少不了武器,很长时间以来,我也许已经习惯了那种寒光凛凛的刺刀,我习惯了面对这些用来侵略或杀人的武器。最为重要的是我习惯了生活在梦魇之间,不断地翻身。这是一个不断延续的梦魇,到时候了,应该选择我离开的时候了。乔里站在铁丝网之外,他站在自行车旁边,他满以为我会尽快地出来,他和我都忽视了屏障,这是难以越出的屏障,比铁丝网更锋锐,阻挡我离开的第一个自然是三郎。
他似乎有时间前来面对我的问题了。他已经坐在我营帐中,不知道他等候了多长时间,据他告诉我,昨天晚上他一直就在这里等我,一步也没有离开,据他告诉我说,为此事,他的司机已经受罚,他让司机今天早晨已经上了前线,不再让他开敞篷车了。他生气时的面孔依然很俊美,我不知道这张俊美的脸为什么用来发动战争,用来杀戳,我不耐烦地说:“你无法管我,你根本就管不了我”。
我奔向箱子,我已经冲动中泄露了离别的计划。他恼怒地走过去抓住那只箱子:“你要干什么,难道你要离开吗?”我点点头,显得十分傲慢地目视着他说道:“这是一座监狱,我已经无法生活下去了,这是一座活生生的地狱,我怎么可能长时间地生活在地狱中呢?”他倾听着,松开了抓住箱子的手。刹哪间,他竟然像法官一样审视着我的脸低声说道:“不错,这是监狱也是地狱,我感觉到了这一切,然而,我是一名帝国军人,而你却不一样,这场战争跟你没有多大关系,如果说有什么关系的话,就是那份地图,如果你能尽快地绘制好那份地图,我可以让你尽快离开。”“不可能离开,你永远也无法离开——”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营帐门帘中升起来,我已经听惯了这声音冷酷无情,我已经对这声音厌恶至极,然而,我却要面对她。
她到底是谁?也可以说她是日军慰安妇的监管人。
她走到了我们中间,每到关键时刻,她总会来,她像无形无影的幽灵,始终挟裹我和三郎之间。她走到我身边,突然散发出那种鬼一样的气息,用指尖理了理我的头发:“你好美,你的身段好美,你的脸庞也很美,你必须留下来,你是女人,进入这军营的所有女人都有权利留下来,为我们的帝国服务,三郎,你也无法让她离开,她的名字已经上了我记录的档案,所有女人都必须进入我的档案,她们必须准备好肉体。只需要肉体就够了。至于你,当然是艺术家,绘地图的女人……你跟别人不一样,不过,我告诉你,总有一天,你会跟所有女人一样,因为你拥有肉体。”
她说完,用指尖又抚弄了一遍我的长发,然后离开了。
她的声音当时我并没有怎么介意,也没有认真地领会其中隐含的意义,我面对着三郎,他的脸像乌云一样密布着黑暗,他在当时大约已经理喻了菊野子的话,而我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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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三郎和我面面相觑的时刻,门帘再次被掀开了。菊野子给我们带来了一个意外出现的女人。我十分惊异地看着菊野子,同时也看着那个女人,她就是贞玲。就是她的出现,让我无法离开,而且从今以后再也没法选择离开。只因为她竟然跟菊野子站在一起,而且是菊野子把她带到了我身边,她走过来,她记得我,那天晚上,在烛光熄灭之前,我曾经跟她谈论过她的姐姐贞子,我告诉过她我是她姐姐贞子的好朋友。现在,我仿佛已经看到了贞子,她竟然跟贞子长得酷似一个人,只不过她的体态比贞子姑娘要更纤巧一些。
她跟菊野子站在一起,看不出来任何一种阴霾已经在延续着,贞子去世之后的那种笼罩我的气氛,似乎又回来了。我感觉到了菊野子施展的阴谋又已经开始实施,她既然可以从军部把贞玲带到了这里,这暗示着什么?菊野子是女人,却在暗中操纵着女人们肉体的命运——这场苦役从此刻开始,已经开始在贞玲的命运中出现。
三郎退下去了。他在逃避或力图回到他的世界中去,从某种意义上,他的世界就是战争和武器。他似乎已经意识到了我的无法离开——他从菊野子所带来的这个女人身上,已经看到了我再一次重新被奴役中的命运,所以,他可以离开了,他用不着担心我会离开了。
我已经根本无法离开,甚至我已经忘却了乔里推着自行车,正站在军营外的铁丝网旁边,翘首等待我的影子。
贞玲一出现,我的头又开始被厚重的毛毡子所蒙蔽起来,巨大的眩晕让我感到说不出来的迷惘;贞玲与菊野子站在一起的场景,令我感到束手无束地悲哀,我又一次意识到了一种已经从我灵魂中撤离的东西又回来了。
我放下了箱子,放弃了离开的计划。
我像从前一样在毛孔中充斥着一种无限怜悯的液体,除了血液外,我的所有液体却从毛孔中流动着——我原来是女人,现在依然是女人。我再一次被贞子临别的嘱托所捆绑着灵魂,箱子已经从我手中掉了下去,归回伦敦的路线已经被烟雨所罩住。
之前菊野子已经宣判了我的苦役。
我的命运仿佛早就已经被她所暗中控制,只因为我是女人,我既拥有肉体之躯,也拥有怜悯和慈仁的本能,这两者必须使我留下来,我看到了贞玲右手拎着的箱子,菊野子对我说,军部已经把贞玲调到了这座军营,从此以后,贞玲就可以留在军营了。
难道贞玲不做舞妓了。
此刻,我想起了一个男人,我想起了他与贞玲曾经在日本所发生的关系,我知道,贞玲留在军营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要重操贞子的旧业,意味着她要成为日籍慰安妇。这正是贞子临死之前所牵挂的事,也是她用游丝般的气息嘱托我所做的事。
菊野子告诉我,贞玲到军营来,是要组织舞妓团,她肩负着帝国最为重要的使命。我微微地吁了口气,在我看来,舞妓跟慰安妇不一样,她们只是用舞姿为她们的帝国服务而已。
出乎意料的是菊野子让贞玲跟我同住,说彼此可以互相照应。贞玲看上去十分乐意跟我同住,她说既然姐姐在中国前线,她也会很快见到姐姐贞子的。
她的话让我感到惊讶,原来她直到如今并不知道贞子已逝,因为她是追随贞子而来的。自此以后,我的营帐又增加了一张日军军用床,贞玲作为日军舞妓便开始留下来了。一件十分刺手的事情正在等待着我,贞玲看上去是那样快乐,她有两个理由让她快乐:第一,她沿着贞子的路线终于来到了中国;第二,她在中国寻找到了消失已久的恋人炽燃,这两件事都跟我有联系。我已暂失去了离开的可能性,贞玲的到来如此的慢,使我昨夜与乔里默认的离别中国的道路显得如此地迷惘,当我在午夜上升时,想起乔里还在外等我时,乔里已经不见踪影,我又一次失约,我又一次陷得越来越深,而此刻,贞玲还没回来,是菊野子把她带走的,晚饭以后,菊野子就把她带走了。我点上烛光,我在等她回来,仿佛增加了她,又让贞子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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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在与贞子成为朋友后,贞子的故事已经让我感到忧虑,尤其是她怀孕以后,仿佛她的身体就是我的身体,直到她去世,直到她湮灭在尘埃之中,再也无法用鲜活的身体面对我。而此刻,贞玲终于回来了,当她说菊野子动用了一切力量,终于把总部的舞妓们带到营帐时,她的眼里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幻想,她把这个幻想告诉了我,她告诉我说,她原来并不喜欢跳舞,她学的是绘画,后来艺术学校突然来了一群人,他们分别插入各班,从那时开始,她的命运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她知道了她的国家面临着一场战争,只有依赖于战争才可以改变国家的命运。而战争需要舞妓——这是因为那些用生命冲锋陷阵的勇士们需要看到来自国家的女人,女人意味着恋人、情侣和母亲。这样的召唤力果真有效,于是,在短期内,贞玲改变了命运,她抛弃了画笔,开始了训练,作为一个舞妓的生活,对于她来说是一种值得幻想的未来。
面对我,她似乎什么都可以吐露,包括与炽燃的关系。
这是在接下来的夜里她对我复述出的故事:在东京燃烧的樱花树下,当她年仅18岁时遇到了中国青年炽燃。她对炽燃产生了一见钟情,尽管如此,炽燃始终保持着距离,把她当作妹妹。之后,炽燃去了英国,就再也无法联系上了,但她相信她一定会见到炽燃的,就在这时候她收到了贞子的来信,贞子在信里告诉她,她恋爱了,爱上了日军士兵。再以后,她就上了艺术学院研习绘画——以后的以后,她的命运变了,她参加了舞妓培训班,在培训班里,关于舞妓有一个美好而光荣的解读:为了日本帝国的利益,大批军人已经奔赴亚洲战场,其中中国战场是最为显赫的前方。日本的少女们应该为国家利益作出贡献。舞妓就是表现这种民族精神的方式之一,舞妓们应该出现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前方,日本少女们应该穿着和服到战场上去表现具有日本民族精神的樱花舞蹈。就这样,少女的贞玲出发之前,带着三种梦幻,她不是独自一个人出发,而是随同一大批严格训练出来的舞妓们整装出发,于是,她和几十名少女共同来到了缅北,从而来到了中国。
她19岁刚过已进入20岁。她青春焕发,比她的姐姐更像一朵含苞待放中的蓓蕾,因为她的姐姐贞子作为慰安妇女,肉体遭遇到了难以言喻的摧残,而她不一样,带着露水般的幻想已经进入中国,但她并不知道她的姐姐已逝,在日本军队中,有一种严密的规则,任何士兵死了,暂不泄露,他们死亡的黑名单要到战争以后才公布,既然如此,贞子的死亡也是一种谜,一种只有日本战争录中的死亡名单上才会铭刻下来的秘密。这样一来,贞子对于贞玲来说,永远是一种美好生命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