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书名:身体祭 作者:海男 本章字数:4939字 发布时间:2024-0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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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见了晃荡在荷花胸前的木牌,它宛如一把钥匙,又像纤细的中国木枷,要彻底地把这个中国少女囚禁在此地。而她,已经置入队列中,她最小的年龄,以及她最为纤巧的身体都已经禁于此。菊野子既会讲汉语,也会讲日语,还会讲韩国语——我可以肯定,菊野子为她的帝国已经在之前经过了语言的训练,以加速她的帝国更庞大的军国战争的计划。菊野子心甘情愿地为她的帝国服务,甚至不惜代价地将各国妇女囚禁于此地,灭绝人性地献出她们的肉体。
肉体的记忆是一个女人生活中最美好的回忆,然而,在此地,荷花就这样开始毁灭着她的肉体,她们似乎已经被什么魔法训导过,她之前已经失去过处女红,所以她毫无表情的脸——在十六、十七岁已经失去了纯真。我试图走近她,菊野子感觉到了我的存在,她故意当着我的面,再一次言说着她的宣言,即所有慰安妇在此为从战争中归来的士兵献出身体,这是一种莫大的光荣,是妇女生活中最美好的荣誉。
我无法走近中国少女荷花。
很快,扑面而来的日军已经像无法阻止的洪水般汹涌而来,我似乎一直在寻找着荷花,视线从不离开她的存在。我看到一个很年轻的士兵走近了荷花,摘下了她胸前的挂牌——就在这一刻,我大声地叫出了荷花的名字,那个士兵抬起头来看着我微笑了一下。我从未见过这个士兵,他也许是新来的,他的微笑显得很单纯,也很温柔——凭着这种感觉,我意识到,他也许会对荷花轻柔一些。
在帐营内,一切都会被活生生的撕开,包括人的肉体。
出乎预料的事情发生了,当那个年轻士兵带着荷花朝着营帐外的暮色苍茫走去时,菊野子叫住了他们。菊野子说不允许这个时刻往外走,不允许在外面发生肉体生活,士兵的脸微微地变得羞涩起来了,士兵说他是想带着荷花走一走。菊野子以不可思议的目光摇摇头说:“难道你的肉体不饥渴吗?难道你不想要这个中国女人的身体吗?”士兵摇摇头,也不想解释什么。菊野子无法再劝诫什么,就这样,士兵带着荷花在营区内开始散步,很长时间以内,这是我唯一看到的奇迹,也是我惟一亲眼目睹到的一件让灵魂和心灵感动的现实。我远远地目视着他们,我感到很幸福,因为荷花遇到了一个用自我的行为抵制军营区肉体生活的士兵。我感觉到了那个士兵对荷花的那种喜爱,那种从羞涩中流露出来的情感。那个时刻,我与菊野子在几米之内对峙着——两个女人依然发生着沉默中的对抗,为人性也许有一天会发生我们间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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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荷花在那个晚上享受到了和一个士兵之间的散步。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在散步时会交流些什么,我没有去跟踪他们,只是为了留下来——与菊野子对峙,因为这样一来,菊野子就不会去打扰他们了,菊野子后来还是离开了,她站在慰安妇的营帐外,她穿着军装,宽宽的牛皮带紧紧地束起了她修长的腰,她似乎在屏住呼吸地倾听着那些淫乱的喊叫,她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为什么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圈入她帝国的一切罪恶之中去,包括圈入此时此刻士兵们与慰安妇的肉欲的现实中,远远看去,在已经升起的月色缭乱之中,我看到了她的脸:冰冷而移动着荒谬无比的表情,仿佛墨色的夜中蝙蝠飞行着,力图撞响周围世界中沉寂的墙壁。
她是菊野子,也是一只黑色的蝙蝠吗?
当三郎站在身后时,我知道他已经在召唤我去他营帐。我知道,我已经在不知不觉地背叛我的爱情——我已经顾不得前去拷问爱情到底是一种奥秘,在炽燃离开的任何时刻,我的周围布满了如此多的罪恶,我似乎有力量去面对它们。而此刻,三郎已经在召我去他的营帐。不久以前,我们相拥,我们接吻——然而我们却保留着肉体的独立性,这也是我不断地出入三郎营帐的理由之一:不管怎么样,我都拥有肉体的纯洁,我在为炽燃保持这份纯洁,而今晚,进入三郎的营帐前,我看到了两个士兵端着刺刀,这是头一次,三郎的营帐显得无比地阴森。我进了营帐,三郎暗示我说,今晚,除了我,任何人不得入帐。我感觉到了游丝般的时间已经变幻,我感觉到了一种说不出来的窒息已经降临于我。
我意识到今晚是我变成魔鬼的时刻,果然,三郎走了过来,他头一次开始为我脱衣,我一直穿着衣裙,那些小扣子之前束紧了我的肉身,而此刻,三郎解开了扣子,低声说道:“我是喜欢你的,从你一出现在我望远镜中时,我就已经喜欢你了”。我并不挣扎,在这个世界,挣扎也好,咒语也好,宣言也好——都无法真正地解脱自我的灵魂,我的灵魂已经远去,已不再附在我肉体内,它已经随同中国恋人炽燃的消失而远去。
既然如此,我的肉体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闭上了双眼,我不想看见三郎的肉体,我感觉他已经脱光了衣服,面对我,他终于解除了禁区为我而抛开了他的军衣,皮带,我听到了它们从他肉体上剥落出去的掷地声,包括手枪也从他身体中滑落而下。
现在,他似乎解放了,他不再是军人,也不再是侵略者,那么,他是我的谁?我又为什么把我自身的肉体交了出去——给了他。我躺在军用床上,他轻柔地过来了,他仍旧是日本北海道小镇上开酒吧的一名调酒师。尽管如此,我依然闭着双眼,从不审视他的肉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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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声说:“睁开眼睛,看着我”,我仍旧紧闭双眼,他像是在自语,寻找我为什么不睁开双眼看他的理由,我已经准备好了,既然如此,就在这个夜晚让他进入我的肉体去吧!这样一来,我就彻底地堕落了,像军营中所有人一样堕落,像荷花、菊野子一样堕落,这样一来,我就可以更好地利用这种肉体关系,寻找贞玲了。贞子临死前夕的嘱咐,似乎加重了我一部份生命的职责,我已无法推卸这种责任,我的人性依然复活着,即使在此刻剥光了衣服——不为爱情躺在三郎的床榻上,我的人性依然在呼喊着我。
他说:“我知道,你并不喜欢我”,他赤裸着身体站在床榻边,那张军用床很低矮,他又坐了下来,我始终不睁开双眼,他俯身向我低声说道:“我已经没有那种激情,刚才你进屋时,我的那种激情是无限饱满的,而现在,那种激情已经远离我而去,既然如此,让你我重新穿上衣服,现在,我想带你去见一个人,本来,这件事应该明天凌晨去做,我原本想与你度过今夜,既然如此,穿上衣服,我们现在就出发去见她”,他一边说一边将滑落在地上的衣裙递给我,他突然间又让理性回来了,这真是一个奇怪的男人,我睁开双眼,偶然间,我看到了他裸体的后背,他正穿衣。
他的裸体有着他的年龄固有的特性:既还没有被生命和时间完全所耗尽的那种健康之美,他的脊背的线条很优美,他的腿上长满了毛茸茸的汗毛,他的头颈已经在伸直穿衣,他的足踝、脚趾头都具有一个男人的那种吸引力,即可以穿越时间隧道的那种可贵的力量。
只是他的衣服即将笼罩他的裸体,我不喜欢他的军装、子弹、宽皮带、黑马靴,我不喜欢他所属的日本军人的形象。
如果他是一个彻底的北海道的调酒师,他也许会产生对我一种难以言喻的东方男人的吸引力。而此刻,军装束缚了他的身体,强化了他作为军人的形象,然而我却又一次释解了身体,在他和我之间即将发生肉体故事时,他突然失去了占有我身体的激情,这就是三郎,我记忆中的三郎,那天晚上他带着我揪开了门帘,不远处站着菊野子——她也许来过,但无法进入营帐;她也许只是在远处观望着我们的动静,这个女人,从一开始就一直出现在我和三郎之间,她既想阻止我们之间的交往,也在研究我和三郎的关系。而我也和她具有同样的本性:带有女人性别特征的我们,正在用我们无限敏感的心灵在研究与我们发生密切关系的这个小世界。囿于此处境的我们,彼此在盯着双方。三郎带着我上了军车,这意味着他想让我见到的那个人在别处,这个人会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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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郎保持着沉默,这是中国的夜晚,这是属于我中国恋人炽燃的国家。三郎会把我带到何处去呢?夜色是如此地皎洁,是如此地明亮啊,在这样的夜色荡漾中,夜已经很深了,三郎会带我到哪里去呢?这是一个问题,然而,我不想在之前让问题透明起来,但我已经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三郎带我去的这个地方,跟一个女人有关系。
我的眼前一直在晃动着贞子的目光,她圆润的眸子怀有爱情,那种发生在战乱中的爱情,竟然也会像果实一样饱满——宛如她被爱情的孕育的果实所承载的肉体之谜。如果她活下来,结果会是怎样,我无法幻想贞子活下来的命运。转眼间,我们已经到达了日本人的总部,这是一所中学,但是所有的屋顶上都已经悬挂着日本国旗,中学已经像这座城镇一样沦陷,根本就看不到中国学生和老师的踪影。三郎带着我穿过夜色中的警戒线,因为他有特别出入证,所以,他似乎可以进入所有的空间。
我听到了日本的舞曲,这是炽燃在伦敦时吟唱的,炽燃从中国到了日本,然后才到了英国。炽燃对日本保持着许多美好的记忆,特别是来自这个国家优美的舞曲,似乎更让炽燃所为之着迷。三郎掀开一道低低的门帘,然后带我上了楼,从前,这座楼应该是中学的教务室,红色的油漆尽管已经开始剥落了,却散发出昔日的铅笔和粉尘味道。舞曲声似乎已经越来越近地降临,我们穿过廊道拐过弯曲中的一间宽大的密室,里面点着蜡烛,几个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正在中间跳着缨花舞,围坐在周围的大概是日本军官,他们看见三郎来了,便招呼他坐下来。
就在我坐下来的这一瞬间,一个人也进来了,他就是炽燃。
他刚坐下来,正在跳舞的一个日本女人突然停止了舞步。我知道,我们的所有生活都带有戏剧性,然而,令我感到诧异的是戏剧就在眼前发生了,那个女人缓缓走近刚刚坐下来的炽燃面前,叫出了他的中国名字,而炽燃也在那一刻叫出了她的名字。她就是我力图通过种种关系想寻找到的贞玲——贞子的亲妹妹。
三郎坐在一侧,观察着我的表情,我明白了,贞玲就在眼前,这就是我所寻找的女人,也是三郎想让我见到的女人。我也缓缓地站了起来,炽燃已经站起来,这是一场戏剧,贞玲拉住炽燃的双手,热泪溅湿了她的面颊,她说她一直在寻找炽燃,但自从炽燃离开日本以后,就再也见不到炽燃的行踪了。她的手久久地抓住了炽燃的双手,炽燃并没有发现我,因为我站在他们身后,站在一道用竹篱制作的屏风旁边。
三郎走过来,牵了牵我的双手,示意我们离开。我突然冲动地走上前去,不顾炽燃的在场,低声说:“我是你姐姐贞子的好朋友,你想跟我单独呆几分钟吗?哪怕是几分钟也好啊”。
贞玲回过头来看着我,微笑着点点头,就在这时,烛光突然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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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光熄灭的那一刹哪间里,我感觉到了一种突如其来的混乱,三郎拉着我的手穿过了漆黑的走道,看上去,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日本军部在那天晚上遭遇到了中国地方游击队的袭击,我听到了一阵阵轰炸声,日本人的一座火药军库被地方游击队所炸毁,我听了后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暗喜。然而,那种戏剧性的见面却中断了。三郎驱着车出了那座混乱中的城镇,他在急速地赶回军营,在现实中,三郎始终是一个军人,一个带着军人头盔的男人。
今天晚上,在短暂的灯烛下我却见到了两个被我寻找的人。
贞玲终于出现了,她会跳缨花舞,她穿着灿烂的和服,跳着柔美的舞蹈,如果炽燃没有叫唤出她的名字,也许,三郎也会告诉我,她就是贞子的亲妹妹,她就是千里迢迢赶到中国来的贞玲,我感觉到她与炽燃之间不平常的关系,这关系显示在她急速地奔向炽燃的那一刹哪间,我由此看到了忧伤的戏剧,尽管这场戏剧很短暂。
那天夜晚剩下的时间已不多,三郎一到军营后就消失了。我回到了营帐,我点燃了烛光,仿佛想重新回到那刚才转瞬消逝的一刹哪回去。一个人走了进来,她突然吹灭了烛光,低声说道:“今晚,是我们日本人的灾难时刻,不允许你点上烛光”,这个女人再一次挑衅起我的厌恶和仇恨,她就是菊野子,她的眼里似乎已经噙满了眼泪,我站在黑暗中,在这个夜晚,中国地方游击组织摧毁了日军的一座军火药库,不管怎么样,这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我很快就忘却了烛光在摇曳中的熄灭,我知道,并预感到了那场戏剧还会重新上演。这戏剧中还增加了炽燃,很长时间没有见到的炽燃,重又回来了。
炽燃消失得很快,几乎是在烛光灭寂之后,我就再没有看见他。这团疑窦暗生,使我感觉到炽燃的身份就像在我眼前重又筑起了一道屏风,但我始终坚信,用不了多长时间我就会见到炽燃,用不了多长时间,炽燃一定会出现在我面前。尽管如此,三郎却在以后的一个晚上把我的幻想展现到了一座悬崖口:“我知道,你和炽燃一定有关系,现在你看到了,炽燃已经有女人,本来,我只想在那个晚上让你看到贞子的妹妹贞玲,我想让你知道,她比你想象中的要幸福,她历尽千辛万苦来到了中国她已经成为日军部的舞妓——因为她舞跳得好,因为她不可能是贞子,所以她的命运已经用不着你操心。而且,她有炽燃,据说,在日本他们就已经是一对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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