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书名:身体祭 作者:海男 本章字数:4810字 发布时间:2024-0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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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他并不是为地图而来,而是为了我的身体而来。还没等我开口说话门帘就已经被掀开了,菊野子站在门帘外——看着我们,那双像鹰一样雪亮的眼睛正在看着我们。而此刻,他正在拥住我,试图让我回答他的问题。他松开了手臂,对我点点头,掀开门帘走了出去,菊野子也随即离开了。
后来我才知道,菊野子来是为了告诉他,贞子的身体在大流血。
贞子的身体在大流血的时刻,我并不知道,他们一离开,我就开始调颜料,这些色泽奴役了我,就像战争同时也奴役了我。我想在画布上绘出贞子的形象,然而,我的心绪很混乱,怎么也无法平静下来。因为首先是外面很混乱。
这混乱来自贞子。
当我调配颜料时,手已经开始发抖,我不知道为什么发抖,也许是一种预感。我怎么也无法专心致志地调制颜料,因为手一直在发抖,以致于调色盆终于掉了下去,溅在我裙装的那些颜料,混杂着红,那是我特别强调的一种红,犹如血液;还有黝暗那也是我力图证明的一种色调,犹如身体的遭遇……帘外似乎响彻着各种各样的声音,确实是声音,它们已经无法让我静下心来绘画,我不得不掀开了门帘,就在这一刻,我发现慰安妇的营帐区内一片哗然声,我知道,出事了,那种令我颤栗的事件还是出现了。
我穿过了人群离混乱已经很近了,在人群中有三郎、菊野子——还有全部的慰安妇们,她们披着蓬乱的头发,目光疲惫地游移着。贞子出现了,贞子在流血,她的子宫在出血——需要送往小镇的日本军部诊所去。贞子已经抬上了车,菊野子也上了车,在混乱中我爬上了车,没经任何人允许我就这样坐在了贞子面前,我抓住了她的双手,她的双手很冰凉,是一种气息奄奄的凉。我自始至终地抓住贞子的双手——而我的目光却在与菊野子的目光对抗着。
从第一次开始见面时,我们的目光就在对抗着,菊野子无法左右我的内心,也无法移动我的双手。因为我知道,贞子的生命很危险,在这个时候,我已经顾不上这么多,在抢救贞子的时刻,我一定会守在她身边。菊野子无法剥离我出去——在这个混乱的战役中,即使是理智清醒的菊野子,似乎已被贞子大流血的事件所罩住了。她放弃了与我的个人对抗,投入了抢救贞子的行动中去。
在贞子被从车厢中放下来时,几个士兵都想亲自把贞子背到抢救室去。看得出来,士兵们都喜欢贞子——这也是菊野子煽动的肉体的召唤力。我又看见了那个日军医生,几天前,他曾经为贞子使用过刮胎刀片,而现在他却要抢救贞子。
我对他的医术、医德都不放心,然而,在这一刻,确实也寻找不到别的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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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子就这样被送进了抢救室,我和菊野子站在门外,士兵们已经离开。在这寂静的时间里,似乎连我自己的心跳也已经终止了。我焦灼不安的手不停地相互环绕着,菊野子看上去也并不轻松,她一直用脊背面对着我,她已经放弃了与我眼神之间的对抗,在这一刻,菊野子,作为女人似乎也面临着坍塌,我知道,就是她把贞子送进了抢救室,如果不是她,贞子就不会堕胎,也不会很快地用身体为士兵服务。如果贞子的身体遭遇不测,那么菊野子就是杀手。
医生让我进屋,说贞子有话告诉我,就这样,在贞子生命中的最后一刻,迎着一丝温热,一丝气息,我来到了贞子身边,贞子的身体仍然在流血,医生怎么也无法阻止她流血。在那个贞子已经看见死神前来收留她的最后时刻,她告诉我说,她的妹妹名叫贞玲,已经从日本出发,在不久之前,她给妹妹写过一封信,告诉妹妹她已经怀孕之事,她的妹妹不知道为什么非常喜欢中国,而且也在艺术学校念书,知道她的姐姐已经来到了中国,便写信来想到中国来看看,同时也看看姐姐。她估计她的妹妹已经从日本出发了,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来到此地,她抓住我的手嘱托我如果看见她妹妹的话,让我照顾好她妹妹,并让她妹妹尽快地回到日本去。
她躺着,说话十分困难,我感觉到,死神已经在她周围巡视着,做好了准备,时刻想把她带走,我感觉到了她咽喉中还想复述一些别的什么,她寒颤着,语丝犹如在风中瑟瑟地抖动,我不知道她到底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想对我说什么,她看了看我微笑着,就那样闭上了双眼。像一朵凋谢的梨花,倏然间再也看不到生命激荡过的热情,我感觉到死神已经来了,并伸过双手,从人类的奴役中拥住了她身体,然后驾着一阵风远去。
留下来的只不过是她的躯壳而已,我掩饰住了抽泣,菊野子也来了,我没看见她流泪,她大约属于那种已经被战争训练过的女人,她不会当着我流泪,也不会让世界看见她在流泪,她已在安排贞子的后事,按照日军的贯例,凡是牺牲在战争中的人,就地埋葬。所以,贞子将埋葬在营帐后面的那片坡地上。那是一片临水的坡地,不远处有一条小溪,似乎会终年不息地流动着,菊野子和我亲自去选择了那片墓地,我们沉默地认定了那块坡地,并划上了圆圈,于是,掘墓者来了,他们是三个士兵,昨天晚上,他们曾经享受过贞子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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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子的身体穿上了那套粉红色的和服,这是她箱子中最漂亮的服装,然后,我和菊野子亲自为她洗干净了身体上的那些血迹,让士兵把她抬到了土坑前,这是战争中最简单的仪葬,没有中国式的棺材,也没有哀乐和葬礼队伍。那是一只很深的土坑,足可以让贞子的身体安葬在下面,贞子仿佛永久地睡着了,她死得如此地平静,再也看不到她身体的挣扎,就在她的泥土合上时,一个士兵呼喊着贞子的名字跑上了山坡。直到他已经离我们的视线越来越近时,我才看清楚了,他就是贞子所爱着的那个男人,他已经失去了一条腿,他撑着一副拐杖,一见到贞子的新墓,他就扔掉了拐杖。
他伸出双手,似乎想掘开那潮湿的泥土。
几个士兵阻止了他,他把头埋在泥土中,嚎叫着,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听到那种从灵魂中奔泄而出的嚎叫声了。而且他停止了喊叫,我就看到了一张破碎的面孔,就在那天晚上,我在营帐中听到了三声枪响,随即就感觉到一具身体倒下了。贞子的男人在那天午夜用子弹击中了自己的脑袋,本来,第二天,他将随同几十个存活下来的但已经伤残的士兵回到他的国家去,然而,他却选择了子弹。在这里,子弹随处可见他不用申请,子弹就会来到他的弹膛中,他大约早在墓地上就已经想好了这种方式,所以他抬起头来时——我看见了一张犹如碎片似的面孔。他的死是一种宿命,他已经无法抽身而去,他的心向已顺从于死神的安排,所以,在我的一再请示下,终于把贞子的男人安葬在了她旁边。自此以后,他们可以在天堂中相爱了,他们再也不需要经历这场战争,也不需要经历永诀关系。
我独自一人来到了两座新墓前,有几只燕子,正并肩飞行而来,这是中国土地上的燕子,它们拥有着纤巧的身体和翠绿的翅翼,它们从我头顶飞走了。两座看上去并不孤寂的新墓仿佛也在彼此间相拥着,我的心底隐隐地升起了一种最为苦涩的慰籍,一对日籍恋人死在了异乡,他们就此已经摆脱了战乱,很长时间,我都在力图追循这个问题,为什么惟有死亡才能彻底地超越人世之间的磨难呢?一个男人也来了,他就是三郎,他似乎可以理喻我为什么可以很长时间地留在墓地上,他又一次用手拥住了我身体。
我已感觉到了在我们身后有一双鹰一样明亮的眼睛在看着我们,在很多场景中,这双眼睛总是在研究着我与三郎的关系——因为我感觉到,她已经在这种关系中触摸到了一种越来越具有谜诀、杂芜、神秘主义的纠缠不休。
我不顾这双眼睛的在场,依然被三郎拥抱着,这是贞子和她恋人离世之后,我惟一的哭泣,我把行行热泪洒在了三郎的肩膀上,我的热泪已经濡泪了他的军衣。我难以释怀,不知道在此以后,我会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我能够趴在他肩膀上哭泣,证明他并不是我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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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在三郎还未成为我的敌人之前,我总想利用他做点什么,从一开始,我对他的存在并没有多少兴趣,我只是一个被囚禁者——被迫驻足在日军营,绘地图,或者被监禁。慢慢地,我的身体开始有所企图,自从我不断地开始与慰安妇命运相溶一体时,我就对三郎的存在开始有所企图了。如今,贞子已去,我再也不可能为她做点什么,她的悄然离世,只不过再一次证明了战争给慰安妇女带来的身体的黑暗和摧残。现在,我想为贞子做另外一件事,贞子临死前嘱咐我做的事,关系到另一个女人的命运,贞子大概已经感觉到了这一切,在她命归黄泉时,她似乎已经看到了一种无法改变的现象,她的妹妹贞玲玲,已经朝着缅北扑面而来了。
确切地,贞子在她命丧黄泉之前,已经看到了她妹妹的影子,所以她紧紧抓住我的双手,也许只有在那一刻,她才意识到了——似乎只有我的存在可以弥补她心存的思念,可以将她想做的事情继续做下去,我依然能够感觉到这个女人气息奄奄时热烈的嘱托,也就是说,只有我,才可能迎候她的妹妹从日本来,并且将她妹妹送回日本去。这个愿望本来很简单,却不知道要付出多少努力才能实现。
我似乎隐隐约约地预感到了那个扑面而来的女人,那个纯日本清纯的女人,同样迷恋着东方艺术,只因为姐姐已经来到了中国,就循着姐姐的脚步远道而来,却并不知道她身后的国家正在入侵她所迷恋的中国,而她的姐姐来到中国,只是为了从事一种肉体的职业生活。当我把贞子对我的嘱咐告诉给三郎时,之前,我已经预感到了危机,那个日本女人冒着危险来到了缅北,她一定感到惊奇,因为在缅北的土地上,到处都是日本人,缅北已经沦陷。
贞玲有可能一出现在缅北就会被日本人所收留,这并不奇怪,因为贞玲是一个年轻女子,她一出现,务必会吸引日本人的眼球,而且她也会认为在异域的土地上寻找到了故乡的人,会感到亲切。落入她国家的战争机构中去,那是一种可怕的现实,因为贞玲是女人。我之所以事前把贞子的嘱咐告诉给三郎,只想让他在他有可能伸长的权利范围内,帮助我寻找到贞玲玲的出现。三郎抬起头来问我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像我这样的异国人,为什么总是要帮助慰安妇。我把头埋在他的胸上,听到了三郎混乱的心跳声,我从不回答这些问题,也许我在寻找时间,我知道,我需要时间等待和绘画,并寻找着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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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玲应该出现在哪里,这才是一个现实问题。在三郎从我怀中脱离出去不长的时间里,我经常感觉到一种变化让人心悸,首先,日本军营内不断地出现伤兵,他们大都掉了腿和手臂他们刚参战回来,眼里显现出我无法进入的苍凉。其次是狂欢,那些侥幸活着和免于伤残的士兵奔赴军营中后,意味着发泄战争给他们肉体所带来的绝望和恐怖、痛苦,现在我惊讶不已地看到了一个女孩。
她在不久之前被我看见,之后,她消失了一段时间,现在却回来了,她十六或十七,是整个军营中最年幼的女孩。也是惟一说汉语的中国女孩。看见她,我知道,她已经被训练过了,之前,她已经同另一个中国女孩经过了肉体训练,在野蛮的训练中,肉体被改变了命运,于是她的同伴和她分开了,她来到了这座军营,另一女孩到了离她很远的一座军营,两个女孩是在日军进入中国边境时沦陷。她们无知地奔逃着,很快就被日军巡逻时发现。
她们是少女。
意味着身体是花蕾,而一旦陷入日军的捆绑,她们的命运就变成了一口口中国似的水井。我在出入那座中国小镇时,经常会与水井相遇,我还趴在水井边缘照过我的面孔——这是炽燃教给我的中国式魔法,它以明镜般的水底深渊,让我看见了晃动在水波上的脸,我的脸比原来增加了更多的焦虑,同时似乎还游戈着少许的碎片;我的脸,水底深渊中不可呼吸到的另一种面具,在这里,正在歪曲着。我在布满水井的小镇中依然寻找过炽燃,可他的行踪越来越不清晰,他的行踪像战争一样阴郁沉重,使我暂时无法穿越。
她是少女,意味着我想走近她,尤其当她是一个中国少女时,走近她的欲望是如此地强烈。我知道了她有一个中国式植物的好名字,名为荷花。这是水中的植物,如今正站在一排简易竹杆下晾衣,她伸着长长的脖颈仰头看着我,目光生涩,似乎却充满了希望。那希望是从肉体中长出来的荆棘,盘桓在她周围的世界中,很快她就走了,她并不知道我在研究她,我在研究战争以及囿于此处境的女人们。终于,又一个黑暗的黄昏降临于军营。
慰安妇女们在进行职业生活时都要在胸前挂一块木牌,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我看见了荷花,她们一群人正排成队列站在菊野子面前。在这里,菊野子是霍乱,是罪恶,是锋韧。
我无法言及我对菊野子的那种厌恶,然而,在这里,咒语显得如此地怯懦、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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