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书名:身体祭 作者:海男 本章字数:5278字 发布时间:2024-0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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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里确实已经在寻找贞子,因为我赶到城里时已经是下午了,乔里站在这庭院中,那只中国狗今晚上现出粉红色的舌头——似乎也在分担着他的焦灼。我推开了门,乔里奔上来,告诉我贞子不见了。看见了我手里举着的那把油纸伞以后,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问我是不是已经见到贞子了。我把贞子回去的事告诉了他,他嘘了一口气,仿佛已经解脱了,由此获得了自由。
他告诉我说,这是一个好时机,这是我们离开的最好时机,既然我已经离开了日本军营,就不要回去了。乔里对他的这个决定充满了幻想,他说可以在上海,他的父亲曾经去过上海——不仅仅给他带回来了上海的油纸伞,还给他带来了上海的神话。
我的世界仿佛对外彻底地关闭着,我感觉到了:乔里为我和他所设置的任何一种路线,对我在目前都没有任何一种感召力。我已经困在此地,我不得不承认我已无法脱离出去——战争为我个人的世界设置了一种难以穿越的漫长旅途,我会继续困在原地,因为在那座潮湿而阴晦的营帐中,有我的箱子、油彩、地图,在营帐中,还有那么多慰安妇,她们是我的同类,是我一辈子正在探索并表现的身体之谜。
所以,上海对我没有任何吸引力,回伦敦也不是时候,那么,我还得回去。乔里竭尽全力地想挡住我的路线,他插上了门梢,我对那只独特的中国门梢充满了好感,我推拉了一番,那只中国狗对我并不狂吠,它似乎已经默认我是它的好伙伴,它站在乔里身边,亲切地仰起头看着我。
我是谁?在这个阴晦不堪的时间里,在外面——一辆日本敞篷车正等待着我回去。乔里不得不松开双手,他试图拥住我的身体,他用了劲,使我的肩胛骨已经产生痛感,我还是摆脱了他,乔里大声说:“你如果不跟我离开,我就永远守候在此地”。我不吭声,我对任何一种命运都充满了怀疑,惟独对我回去的路却充满执迷不悟的勇气,我上了敞蓬车,扶着栏杆——并不流畅的车轮声让我感觉到了,中国大地上的石块,而四周的庄稼地荒芜地睁大着双眼,看着我。

73.

贞子又回来了,穿着粉红色 和服的贞子那天上午上了敞篷车,菊野子陪同她上了车。我从营帐的窗布窗中看见贞子上车时,身体抽搐了一下,有一种不安定的情绪围绕于我,使我想阻止贞子上车,然而,来不及了,车轮已经朝前方奔驰而去。在那个世界我领教过车轮的速度,它一旦向前滑行,定会奔赴另外一个地方,人要奔跑追上车轮,是徒劳的,乔然曾追赶过,而且是骑自行车但仍显得太慢。
我不甘心,我似乎已经窥伺了,等候了很长时间,这种速度已经被我之前领教过,我已在渐渐地绘制以中国东北慰安妇李秀贞为受难史形体的绘画——颜色是暗淡的,也是腥红的,它似乎已经点燃了我讼诉战争的火焰,在笔触的颤抖中,我一直在观望贞子的故事——因为贞子正以不可思义的命运呈现在我眼前,而且,她竟然与菊野子经常在一起,也就是说,贞子又心甘情愿地回到了她的同谋者之中去,而我关心的却是她的孩子,以及她不可预测的孕期生活。
三郎不在营帐,我找到了经常护送我到小镇买颜料的驾驶员,他是我认识的士兵中非常腼腆的士兵,而且从不把我在小镇内的活动泄露出去,他眼神还有些忧郁,当我说出我的理由时,他想看到路条,我对他说三郎不在,如果三郎在一定会开路条的,这是理由吗?他还是质疑地不肯送我,我急了,我加大声音说我在生病,我在发烧——弄不好,我会死。士兵急了,前去发动车子,就这样,我坐在敞篷车上,不是为了前去小镇买颜料,而是为了追踪她们到哪里去。
她们会到哪里去呢?在尘烟中,我让士兵放慢速度,因为太快的速度会暴露我们自身的踪影。士兵不解地看了我一眼说:“你不是在发烧吗?”我点点头说:“太快的速度会让我难受。”速度就这样慢下来了,终于慢了下来。士兵当然不知道我心存诡计,然而,世间没有任何一种诡计像从我身体中长出来的诡计这般地无奈,这般地脆弱,我坐在车上想,也许最为黑暗的一刻就要降临了,也许我猜测的那样一刻就会来临了。如果那样,我有力量阻止她们吗?远远看上去,她们似乎已经结为一盟体,似乎已经不可以分裂出去,这是战争导致的一个盟体,而我是谁呢?

74.
我到底是谁?在这样迷惘的追问中,已经来到了小镇,已经进入了用我明澈的双眼窥伺的时刻。她们已经下了来,我也要下车,她们紧挽着双手,犹如一对日籍姐妹和亲爱挚友,而我却像小偷追踪着她们,似乎想瓜分她们的一切。士兵仍然在老地方等我,对此,他是一个很单纯的士兵,我想他也许都还没有杀过人,也没有上过战场。我也许正是利用了他的单纯把我带到了现场。
转眼间,我已经离她们很近,但我的角色很难堪,我不想让她们发现我的存在,因为在近期内,我已经发现了她们心存的芥蒂,她们已经联为一个盟体——逐一地在排斥我的存在,那个习惯于在我的存在中寻找护倚所的贞子——转眼之间已经投进了来自她同一个国家的盟体之中去。
但我并非用孤寂在说话,不错,在我所陷入的世界中,孤寂犹如热带的荆棘已经长满了大地,在此地,我寻找不到任何密友,知音,尽管知音、密友已经在中国这个神秘的国家出现,然而,我和他却不能公开地相爱,也不可能用任何一种方式开始像从前一样赴约。我的孤寂已经涂改了我身体的色泽它使我变得放纵、无耻和充满诡计——即使是现在,我已同样被一种狂热所抓住不放。贞子会到哪里去呢?菊野子会将她带往何处去?突然间的一种窒息让我嗅到了什么味道,一种医药味,一种腆酒味道,一种呛人的味道,一种术后在身体的伤口喷溅的味道,就在那一刻,我看见了施用堕胎术刑法的日军医生,他已站在门口,他今天穿着白大褂,全世界所有的医生沿袭的白大褂——显示都在举着同样治病救人的旗帜。
在这里,我深信,治病救人只是一种谎言而已。
因为我曾经在这面旗帜之下——活生生地看着来自中国东北的慰安妇女,被强行地在荒野中堕胎,缺乏任何仁德,也谈不上任何治病救人。因为在我的身体中已经铭刻下来了这种强悍的记忆,所以,我不可能保持沉默,如果我用沉默维系着我狂啸的内心,那么我就是一个可耻的人。
基于此,我想我应该出场了,到我真正暴露自己的时刻已到,所以,我要当着贞子的面,在她还来不及清醒之前,告诉她,菊野子带她到这里来,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上前抓住了贞子的手臂,她回过头看着我,笑了笑,那是一种天真无暇的笑容,看不到一丝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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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子是不是已经病了,当我提醒她已经死去的李秀贞的故事时,菊野子冷笑了一声,贞子也随同冷笑了一下对我说:“我知道,我愿意”。随即她就跟着菊野子进了屋,那是一座四合院,已经被日本人所占领的中国民居,然而,却根本看不到中国人的面孔。四合院已经成为了日军的医疗站,所以,这一次,日籍慰安妇贞子再也不用重复李秀贞在荒野中堕胎的荒野,日医引领着她们已经着一间黝暗的房间走去,浓烈的腆酒和来苏味道在空气中蒸发着,贞子回过头不来看了我一眼,她大约也在这一刻感受到了我剧烈的心痛,或者回忆起来了不久之前,我把她藏在乔里居所的经历,她的目光柔和了许多,她思忖了片刻,还是想告诉我她已经作出的选择,她说道:“我的国家有多少人正在流血殉难,我没有任何权力在国家危难时怀孕,所以,我还是决定堕胎,用我的身体为我国家的士兵们服务。”我嚅动了嘴唇,使用着言词,贞子坚决地说:“我已经决定了,是菊野子唤醒了我,是菊野子,因为你没有负载着国家的使命,所以你从本质上讲都只不过是这场战争的局外人而已,你知道什么是局外人吗?”她阴郁地笑了笑,然后随同菊野子进去了。
她跟我说话时,菊野子一直站在不远处等她,菊野子一贯的骄傲,从本质上讲,她已经奴役了贞子,想起不久之前贞子设法寻找藏身之所的情景,想起来如此荒唐,而此刻,正是贞子心甘情愿地想抽身出去,面对她的国家,她的孩子已经成为了障碍物,是战争改变了一个女人的身孕权利,也同时是战争加剧了一个女人剥离孩子于身外的愿望,而我,是谁?我只不过是一个失败者而已。
确实,我只不过是一个失败者,然而,在这最后一刻,我还是冲上去,越过了菊野子的身体,她现在已经是主宰贞子命运的那个神,贞子完全听她在摆布,在操纵,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菊野子就代表着她们的国家,尽管如此,我还是使出了全身的力量,对贞子说出了作为一个女人在那一刻应该说出的话语:“贞子,如果你堕胎,那个孩子会变成幽灵,一辈子都会纠缠住你,而且你会一辈子后悔,战争难道可以让你付出孩子的代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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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子的目光闪烁了一下,随即就已经游移出去,因为我不是她的同谋,也可以说我是她精神意义上的局外人,我的语言苍白极了,脆嫩得如她身体即将倾泻出的一堆碎片,让我感到震惊的是贞子很快就已经抽身出去,我的汉语只在她身体中回旋了片刻,犹如水珠砰然一声滑落下去——无法激起波涛。就这样,贞子在她怀孕四个月之后,心甘情愿地走上了堕胎术——一种剥离她孩子的最严酷的刑法,我不知道她躺下去时,有没有听见那孩子在叫唤,有没有感觉到孩子在呼喊她,并依附于她伸出手臂去拥抱。
门哗然地合拢,我作为局外人,无法更进一步地走进手术室,也无法更进一步地接近这个刑法场——日医和菊野子就这样仅用两小时就解决了悬在他们空间的问题,从而用贞子的身体排除了那个心爱的孩子,那个孩子的存在,她的子宫突然变空了吗?
贞子的子宫空了吗?
那是贞子的子宫,我仿佛听见了子宫在收缩的声音,让那孩子出去,在刀片中很快变成了血块,那是一把锃亮的刮刀片,那是最薄然而却具有摧残一切的刮刀片,尽管我在刹哪远离那刀片,我还是感觉到了刀片在舞动,伸向了贞子的子宫领域。
多么窄却具有无限空旷和穿透力的子宫,仿佛回响着动人的磁铁,我靠近了一道窗,我发现了它,奔向它只用了两秒钟,就这样,面颊仿佛已经透过那道窗,它上面突然还有蛛网,入侵者太快地占领了它,还来不及整理蛛网,这屋子就已经变成了贞子的堕胎室,仿佛在这一刹哪间,我的子宫已经变空了。
所有的女性子宫都一样,会怀孩子,负载着一个生命,会流血。这一刻,刮刀已经开始入侵贞子的子宫,他们似乎已经给贞子注上了麻醉剂,所以,贞子并没有喊叫,她似乎已经睡着了。她闭上双眼,她呈献出了肉体,并把它交给她的国家,她什么都不要,不要她的子宫,甚至也不要因爱情而怀上的那个孩子,她坚决地把子宫中的一切抛出身体外,然而,她却保留着身体。
她倾尽着无限的热情想把她的身体献出去,毫不保留地交出去,所以,三天以后,在日军的淫威之下,贞子躺在了营帐,这是她堕胎之后第一次献出身体,在那个晚上,我无聊而焦躁地在营帐外散步,首先我看到了菊野子。
菊野子穿上了军装,当士兵们蜂涌着奔向慰安妇的营帐时,她的脸上出现了笑容,并与我相遇,我提醒她说:“贞子刚堕了胎,她的子宫还很脆弱,不能让她接触男人”,她笑了并告诉我:“她的身体就是为男人服务的,她乐意为男人献身,你无法理解她的精神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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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子从汗淋淋的一场肉体的搏斗中抬起头来时,已经是黎明,她还是回营帐中了,男人离开时,也是贞子睡觉的时间,也是所有慰安妇睡觉的时间,昨晚,在我所置身的营帐中——第二次世界大战,除了发生杀戳、无耻的占有之外,也在发生着肉欲之战,这种战争以牺牲妇女的身体为理由,以女性身体为沦陷区。她们都是日军的俘虏——除了贞子之外,所有慰安妇都在被迫之中,无奈中被男人压在身体之下。
昨晚,我曾经试图靠近她们的营帐,当菊野子挑衅地说道:“你不想看看我们的贞子姑娘吗?有那么多士兵喜欢她的身体,士兵看到她,就犹如看到了日本的姑娘和恋人,所以,今晚,贞子的身体会很忙碌,难道你不想去看看她,如何为日本士兵服务吗?难道你不想去看看贞子掀起的肉体高潮吗?”我害怕去面对这样的情景,我已无力前去面对贞子——她已经决定堕胎的那一刹哪,我就已经看到了一种经不起历史审判的民族精神,一种愚钝无知的民族主义精神。
我已无力前去参与这场战争,即使我是局外人——我已无力前去面对贞子和她的姐妹们所遭遇到的肉体之宴。所以,菊野子走了,她似乎对这场战争感兴趣,我不知道,作为女人,她为什么连一丝同情心也没有过。只有当夜幕退下,黎明降临的时刻,肉欲之声才减弱了。
这时候的贞子一定趴在床上,带着汗淋淋的身体睡着了。
而这一刻,似乎也是我重新面对现实的时刻。三郎在那个并不显得清新的早晨突然掀开了门帘,昨晚他似乎并不在营区,他最近经常外出,似乎很忙碌,他来了,自然是为地图而来,除此之外,他最近经常存在着,很长时间以来,我的存在已经使他不可避免地陷入——另一种含糊不清的等待之中去。
他的手臂伸过来,想揽紧我的腰部。
我不挣扎,并习惯了这种形式,很长时间以来,我已经研究过三郎,他对我的肉体始终不会失去理智的警戒线,所以,我曾为了贞子,试图把身体交给他,都被他温情脉脉中拒绝了,这一事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撼动了我,使我对他有了信心,除了战争给他带来的无耻的侵略者的形象之外,对待我,还有对待他已逝恋人的往事——他显现出了人性。失去人性是一件恐惧的事情,在这一点上,他依然保持着从前的那位北海道的调酒师的情感,即使他已经把手搭在我肩上,揽紧了我,我也不害怕,因为他是人,他还没有变成野兽。
而昨夜,所有奔向慰安妇的士兵们,似乎都已经变成了野兽,现在他拥住了我的身体,低声说:“今天晚上,我们可以做那件事吗?”,他的声音仿佛一只细细的蚯蚓在我的肌肤外移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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