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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脸,犹如刀锋一般的冰冷,她叫菊野子。她仰起头来说道:“我知道你跟三郎关系不错,然而,这没有用,我要让你知道他不可能长久地保护你,他只是利用你绘地图,三郎不会爱任何女人,我知道。所有参战的士兵都不会对任何女人动情……现在,告诉我,贞子在哪里,到哪里去了,好吗?我没有办法,因为贞子还在名单上,我们正在施展更大的侵华计划,所以,我们也在扩大慰安妇,在这一刻,我们怎么可能失去贞子呢?而且,贞子是我们日籍慰安妇,她的在场,可以鼓励士兵的战气,她的不在场,可以让我们的士兵失去对帝国女人的怀念,这重要极了,相信我,我是真的想寻找到贞子,我想让她回来……”她的脸突然变得柔和起来了,她年龄不大,大概跟我差不多,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参战,而且穿上了军装,我的意志开始动摇了。因为我看到了作为女人的菊野子——她应该同情贞子的遭遇,也许她可能会帮助贞子,所以,我试探着想告诉她贞子怀孕的事情。然而,还没等我张口,她就说道:“我知道,贞子怀孕了,请你把她交给我好吗?”“怀孕意味着什么呢?”我进一步想试探她,她不容置疑地说:“堕胎,贞子必须堕胎,因为她是帝国慰安妇,她没有权利在国家危难时怀孕!”她的语气很坚定,使我看到了她已经在私下为贞子准备的那种刑法。
日军为慰安妇的孕妇所准备的刑法——可以用中国东北女人李秀贞的身体作为控诉的佐证,那种刻骨铭心的记忆,因此永远地镌刻在战事录上。所以,我屏住呼吸,彻底否认了贞子的藏身之处。我仿佛是收藏贞子秘密的宫殿,在这一刻,我转过头去,往画布上涂了最浓厚的一团颜色,它似乎是肉色,又似乎是黑暗的载体,它仿佛在告诉菊野子,我已经准备了时间,用尽我余后的全部力量,用我的色彩描绘并记录下二战时期的女人的身体录,谁也无法阻挡这种长久的计划。谁也无法驾驭我内心的力量,它也许是火把,可以焚烧幕布,在舞台上,慰安妇们赤裸着她们的疼痛的肉身之谜,这是一次世界性的艺术展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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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野子不得不退下了,她似乎已经感觉到了我的意志在作怪,其实是我的精神力量在作怪。然而,她却派谴了另外一个人,前来说服我,让我交出贞子。他就是三郎,有几十天没见到三郎了,他是忙碌的人,也是准备刺刀和炸雷的人之一。在他忙碌的时刻,我知道,严酷的战争又即将掀起来。首先,他来找我,是为了我绘制地图的节奏,他似乎对地图很迷恋,从一开始他之所以留下我就是因为地图。
我越来越知道在战争中地图意味着什么了,它是通过我的手或者我身体的触须生长出来的线条,可以抵达子弹呼啸的地方,可以焚毁被入侵的中国的每寸土地,所以,我一直延续着绘制新的地图。我拖延着时间,这时间对我来说,也许是另一种刑法,它在折磨着我的肉体。
三郎问我贞子去哪里时,我在佯装绘地图,三郎的手抓住了我的手,三郎说,菊野子已经找过她了,这个女人对贞子盯得很严,如果不交出贞子,似乎很困难。他能这样敞开胸怀对我说话,是因为他已经抓住了我的手。
我的手在他掌心中央,随他的触抚感、温度而移动,他垂下头,依偎着我的头颈说道:“你到底把贞子藏到哪里去了,我并没有让你把她藏起来呀!”
贞子只不过是寻找到了暂时的藏身之地,然而,我没想到,即使她已经怀孕,她的身份依然是慰安妇,他们寻找她,理由自然是为了国家的利益。国家对贞子来说意味着什么呢?我不肯说出她的藏身之所,对于贞子,我依然施展全部的魔力在捍卫她的身体,而贞子和乔里,他们两个人有没有和谐相处,这种牵扯挂,使我又一次寻找到了买颜料的机会,去了那座已被日本人全面占领的城镇。三郎说他要陪我去,我拒绝了。我捏住了三郎开的路条,我不告诉任何人,因为我已经感觉到有人在盯着我,有人已经开始在盯着我不放,这个人一定是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一定是菊野子,除她之外,别的女人不会盯着我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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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在我视线之外,我还看不到菊野子,然而这个女人——跟随我的脚步已经上了路。在敞篷车上,我屏住了呼吸,贞子已经离开营帐有一个多月时间了,她过得好吗?她的生命安全吗?乔里对她好吗?我坐在车厢中设想许多问题,没有一件问题是为自己而设想。贞子啊,贞子,许多人都在寻找你,你的国家利益在前后追踪着你,你能逃脱这种劫数吗?
我吁了一口气,后面看不到追踪者,前面也看不到追踪者,这种表面上的安全意味着什么呢?我下了车,这就是中国极边第一城腾越,是中国古代的地理名字,时代进理学家徐霞客赋予了这座城“极边第一地”,这点也是炽燃告诉我的。炽燃去了哪里?他为什么行踪不定,他在从事什么样的职业,我不敢置信他已经背叛了他的国家,然而,却没有任何答案告诉我说,炽燃在干什么?我又一次来到卖颜料的小店,店老正在打瞌睡,见到我后他说:“如果想买颜料的话,多买一些,他有预感,用不了多长时间,店铺就会消失了。”他悲哀地叹息说,连人都会顷刻间消失,店铺算什么人,日本人来了,什么东西都会消失的。我听了后,果然买下了许多颜料,我真的担心这座店铺会在一夜之间消失,那时候,我就根本买不到颜料了。我几乎买下了店铺中全部的颜料,当我回转身时,乔里站在我身后。
他抓住我的手把我带到一条小巷中央,他的神态显得有些诡秘,而且充满了焦虑,他说,自从我把贞子留下以后,他的生活仿佛增加了一种多余的,极不舒服的风景。首先是狗,不知道为什么,那条中国狗,一见到贞子的出现,就会狂吠不止,狂吠声有一天引来了几个日本哨兵,他们站在门外疯狂地敲门,而当他打开门时,看见是几个日本人就把门重重掩上了。然而,日本人继续敲门,他不得不再一次找开了门,日本人端着刺刀已经进了庭院,见到那只狗在狂吠着,就大声地嚷叫着,这时贞子竟然走了出来,她的形像突然吸引了日本人,有人竟然叫了声她的名字,然后日本人就不再嚷叫了,后来日本人竟然走了。所以,乔里预感说,贞子不是一般的女人,日本士兵好像见到她后就变得亲切起来了。这一切让乔里感到忧虑,这样一来,贞子暴露了她的藏身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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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里说贞子的降临使他的绘画生涯失去了平静。每天的每天,他都不得不前去面对贞子的存在,除了那条狗与贞子的对抗之外,他从精神上也在沉默之中与贞子对抗着,他问我贞子到底要住多长时间,我摇摇头说不知道。乔里有些愤怒地质问我:“到底为什么要对贞子这样的日籍慰安妇负责。”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这不是我在那一刹哪间能够回答的问题,在日后,即使是战争停止以后有很长时间我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乔里劝诫我说:“放弃这种荒谬的生活吧,我们可以离开,到中国别的地区,或者暂时回伦敦去,因为我们没有任何义务和职责与这场战争纠葛成一体。”他的话音刚落,我突然看见了贞子。
这并不是她可以随意出入的城镇,可贞子出来了,因为下着细雨,还撑着一把雨伞,乔里嘀咕道:“你看见了吧!我一出门她就自由了,没有人阻止她,这样的情况已经出现过两次了,她使用我的任何东西,使用我的英国香皂洗澡,她洗澡时站在院子里,裸露着,她似乎已经裸露成一种生活方式,一种习癖,她根本就不知道耻辱是怎么一回事,有一次我撞见了她洗澡,我显得不知道有多尴尬,可她对我的存在熟视无睹,这样一个女人,为什么要藏在我的居所,她无耻极了,唱着歌洗澡,还叫唤着一个男人的名字,当然这是夜晚,她叫得很厉害,吵醒了我……现在,她撑着我的雨伞出来了,这是一把中国油纸伞,是父亲从上海给我带来的礼物,唯有这个女人,无耻地举起伞,她出来干什么……”
我不知道贞子出来干什么?也许她并不知道,另一个日本女人正在寻找她,那个叫菊野子的女人也许就藏在什么地方,如果看见了她,怎么办,如果那样,我的努力,我的仁慈,我使用的任何一种不符合人性和道德范畴的手段将变成泡影。我快速地奔向前去,挡住了贞子的道路,她惊讶地看见我笑了笑说:“你怎么会出现,我一直在想你……”我刚想说话,可怕的另外一个女人出现了,她正是菊野子,我时时刻刻提防的菊野子,看样子,她盯着我们已经很长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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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野子出现在贞子面前,贞子并不害怕她的出现。相反,贞子却亲切地看着眼前这个穿着日本军装的女子,贞子天真地说:“之前,我是很想穿军装的,然而,我却做了慰安妇”,菊野子鼓励她说道:“你是在用自己的身体为国家的军人服务,现在,他们正在召唤你回去,你如果现在跟我回去看一看军营,我会很高兴……好了,我可以给你时间考虑这个问题,三天后我们再见面,好吗?我知道你怀孕了,你是女人,你得郑重地考虑身孕问题……三天后我来接你回去,如果你不想回去,我们再商议,好吗?”
菊野子完全展现了另外一个女人的包容感,这让我感到像是在演戏,因为之前,菊野子在我面前展现的是另外一种姿态。人生是一个谜底,我不知道如何解开这个谜底。更致命的是贞子对菊野子的出现充满了幻想和好感——在她目前的世界里,介于贞子的国籍,以及她固有的民族主义精神,她自然而然地依附于她的国家,所以,她还无法更深入地看到战争给人类带来的罪恶,以及她的身体将面临的苦役。
我试图说服她,她却仰起头来对我说:“我已经怀上了日本男友的孩子,他们不会对我怎么样的。菊野子看上去很亲切,也许我会同意跟她回军营看一看……我已经离开那里很长时间了,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到我的男友了,我甚至在梦里也在叫唤着他的名字,你知道吗?”我想把我所感觉到的另外一种焦虑转述给她,然而,菊野子不知道为何又回来了,她拉住我的手说:“陪我走一走好吗?”我没拒绝,已经很长时间了,我已经学会了在营区生存下去,在更多的时刻——我都在操练着妥协,这是人类历史和个人命运中最长的苦炼。
菊野子挽着我的手,好像我跟她是朋友。乔里站在身后目视着我,在乔里看来,我一定是一个怪物,或者被什么魔法附了体——难以挣脱出去。我把贞子再一次留给了乔里,这是世界上最棘手的难题,因为我,为了我——乔里不得不暂时地留下贞子。然而,这种时间并不长久,因为,自从见到了菊野子以后,贞子仿佛见到了遥远帝国的母亲。难道菊野子具有母亲的感召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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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子在第二天的上午便自己回到了军营,这是一个令我感觉到震惊的时刻。贞子挎着那只包袱,看样子,她是要回来了,她是主动回来的。阴晦和细雨中她撑着一把油纸伞,她把乔里最心爱的东西带到了我面前,并让我见到乔里时,把油纸伞还给他,感谢乔里在很长时间对她的收留和照顾,因为她出门时没见到乔里。
她显然是跑出来的,临时决定回到军营,这就说明她不想再回乔里那里去了。贞子穿上了那件粉红色的和服,她的腹部已经开始微微地隆起来了,她想让我陪她去见菊野子——在这样的一刻,不知道她为什么想迫切地见到菊野子。
我已被她的突然降临弄得手足无措,我的慌乱使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复杂,尽管如此,我还是陪她来到了菊野子的营帐前,菊野子似乎感觉到了我们已经站在了门帘之外,她掀开了门帘,三郎竟然从她的门帘中走了出来。我的目光与三郎短暂地对视着,足足有三秒钟。然后,三郎离开了。
我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在这个同样是阴雨绵绵的上午,三郎和菊野子的目光中都出现了陌生的神态,那是一种从阴晦中滋生出的暧昧,那是一种我使用油彩时捉摸不定的问题。菊野子今天没穿军装,她穿着和服,这是我头一次看见菊野子穿和服,她的身段很修长,也很丰腴,如果她穿着这身碧绿色的和服出现在日本,她一定是一个美妇人。然而,她却穿着和服从中国的土地上,从日本人搭建的营帐中探出头来,然后探出了整个身体。她热情地迎候着贞子,仿佛她是贞子的姐妹,她们使用着流畅的日语交流着日常生活,惟独没有谈到战争,我退了出去,我猛然间想到了乔里,乔里也许还不知道贞子已经回到了营区,我要去尽快地通知他,把那把油纸伞还给乔里,我又一次来到了三郎那里,索取奔赴城镇的路条。三郎质疑地看了我一眼问我是不是又要去买油彩,我点点头。三郎的眼神中出现了一丝痛苦的神情,他很快就给我开了路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