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身体祭 > 第十章
第十章
书名:身体祭 作者:海男 本章字数:5243字 发布时间:2024-07-03

54

这不是我可以随意回答的问题。我发现,从面对乔里,我少年时的伙伴时,他就在用一种探究似的目光试图想研究我的整个灵魂。我已经开始学会隐藏自己:对我而言,已经不可能回到在伦敦桥头与中国恋人相遇而拥抱的时刻。因此,我确信自己已经陷在了一种无力抽身而出的生命之旅途,这是一种被黑暗所覆盖的道路,甚至看不到金色的阳光。然而,我已经服从于一种命运的安排,所以,我不想解释我到底在干什么?我的灵魂到底在孤寂中搏斗着什么?我摆脱了乔里,我大声说:“别跟踪我了,你不会获得任何一种答案”。
我牵着贞子的双手,小心翼翼地上了车:惟有这个时刻,我是如此地细腻温柔。我似乎已经成为了同这些不幸的慰安妇生活一体的同盟者,只有与她们的身体和谐相处,似乎才可能让我抚触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最为珍贵的时光。因此,我炙热的心灵怀着难以言喻的悲悯之情,想帮助贞子,我知道,坐在一侧的贞子,已经陷入了难以摆脱的个人遭遇中去,如同中国,这个世界上最为美丽的国家,正在被黑暗所垄断,所覆盖着。
乔里已经在车后的尘埃中奔跑着,我不可能听从他的召唤,怀着一种忧伤,我中止了回头看他的目光,贞子问我,乔里到底是我什么人,为什么我的出现会让他如此地激动、亢奋不已。我沉默着,把贞子送到了她的营帐。她需要休息,她现在惟一的就是需要休息。很显然,贞子还来不及考虑那个孩子给她的身体命运所带来的别的什么?怀上孩子对于她来说,激荡起了母性的喜悦。更多的忧虑只有在她再一次回到现实中时,才会像煮沸过的药草,像一切溶剂——显露在她的面前。而此刻,就连我也来不及把贞子的命运显现在现实之中,因为三郎来了,在我需要思考时,三郎及时地出现在我面前,中断了我所触扶中的问题。三郎问我去中国诊所干什么?我明白了,在我途径的任何地方,就有三郎的另一双眼睛在窥伺着我。我搪塞着他的问题,没有说出贞子怀孕的现实,就在那天晚上,贞子掀开帐帘,提出了另一个问题,让我今晚陪同她一块去看候她的恋人,因为贞子很想尽快地把自己已经怀孕的现实告诉给恋人。

55

我想阻止她。我有一种预感: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简言之,中国东北女人李秀贞的命运此刻就像涂覆在画布的最阴暗的色彩一样,纷乱地在我眼前跳动着,她炙热的体内孕育的那个孩子在弯曲中夭折着,如同被战事所摧残的国家,到处是尸体的腐烂之味。她的死亡已经提供了令我惊恐的佐证:慰安妇一旦怀孕,由此带来的只是灾难。
贞子仰起头说:“我不会让别人知道的,我只想让他知道,让我的男人知道。别人不会知道这事的。”她天真的神态似乎不会让我的预感回现实中来。我只好妥协,陪她一块往那距离她的营帐最远的营帐区域。于是,在她掀开营帐帘呼喊着她男友的名字时,在暮色中,我真实地看到了贞子所爱的那个男人的脸:他的脸很瘦,骨感可以随手可触,这是一张充满了爱情的脸,尤其是他的眼睛散发出爱情的柔情片语,他一看见贞子就出来了。贞子诡秘地暗示男人,有事要与他商量。男人点点头,跟着贞子和我来到远离营帐的一片空地上。贞子不顾我的在场,走上前去抓起男人的双手放在自己的腹部上,用日语说她怀孕了,怀上了他的孩子,这是真的,她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我站在两米外,也能听到贞子语词间的相互纠缠,男人一动不动站在原处,微风吹拂着他来不及整装的衬衣,他的脸忽儿幽暗,忽儿又明亮起来:“什么,这是真的,你怀上了我们的孩子这是真的吗?”男子随即伸出手臂,本能告诉他说,贞子确实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
两人紧拥着,仿佛已经遗忘了他们身体中所置身的这场战争。贞子仰起脸感受着男人脸上的喜悦,我离开了恋爱中的这对男女,当时,我并没有真正地意识到,一场毁灭人性的,灾难已经蔓延而来,我并没有太多地意识到贞子体内孕育中的那个孩子,会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什么样的灾难。因为,爱情和难以抑制的喜悦,在这一刻已经忽视了战争所包含的全部,以及那种灭寂人性的灾难。我回到了营帐,每个人都是与我的身体结盟的难友,我知道,我除了保持着我体内的那种惊悸之外,就是用尽我身体中全部的力量,捍卫我的仁慈和怜悯之心。就这样,当三郎来到营帐时,我接受了他的牵手以及他的一个吻——我仿佛已经顾不上这些,一心一意地想着让那对沉浸在爱情中的男友获得自由,哪怕自由是如此地短暂。

56
我想恳求他三郎,如果允许的话,能让贞子保留那个孩子。我的面颊紧贴着三郎的脸,这极不情愿的行为越来越深地反映出了,在这个无妄的时刻,我只好利用三郎已有的职权——在营区,三郎是权利最大的,这一点,从一开始,我就已经感觉到了。所以,我利用了他,抓住了这些人性的弱点,我已经尝试过了,每当我不拒绝三郎的吻和牵手时——三郎的性情就会显得温柔,声音低沉,而不容易恼怒,而当我回避和开始拒绝他时,他的嗓门会变粗,犹如缅北地区的那些枯燥发热的植物,一经火点燃,就会燃烧或无止境地蔓延下去。
此刻,三郎似乎已经感觉到了我嘴唇的颤栗,他转过身问我,是否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迟疑着,摇摇头。三郎却从我眼神中捕捉到了什么,他低声说:“告诉我,出什么事了”,我想,在那样一刻,我已经无法隐藏自我的表情,对我而言,贞子的命运似乎已经与李秀贞的命运重叠在一起,我试探着问道,如果慰安妇女怀上了孕,是否就必须采取堕胎?
三郎笑了,荒谬地笑了笑说:“你为什么总是关心慰安妇女,她们在用身体为帝国服务,她们当然不可能怀孕。噢,我不明白,你问这个话题干什么,是不是又有什么人怀孕了?”我摇摇头,我已经从三郎的面孔中捕捉到了一种不可能的计划,一种不可能实现的人性生活,那么,我只好沉默,因为在短时期内,似乎只有沉默,才可能保护好贞子的孕期生活。
贞子已经成为我关注的一个妇女,我尽管颓靡心碎着——为当时这种混合着耻辱的生活状态而忧心忡忡,然而,凭借着我已经溶入这个营区一切发生过的事件以及正在发生的事件,我知道,贞子如果就此在营区生活下去的话,面临的同样是严酷的刑法。然而,对于贞子来说,她似乎已经忘却了李秀贞的堕胎术,她被男人的拥抱笼罩着,爱情似乎已经战胜了她虚弱的想象力,也可以说,她因为拥有爱情,而失去了对于灭寂人性的战乱记忆,很多次,我都可以透过模糊的被中国落日所笼罩的帐帘,看见日本籍慰安妇贞子——穿过一道道栅栏,也穿过淤泥和水洼,她犹中一只狂舞的蝴蝶要飞扑进令她喜悦的世界;隔得很远,我也同样能听到她的气喘吁吁,爱情赋予了她身体如此美妙的活力,以致于她忘却了李秀贞全部身体的苦难史。
有时候我会追循到她的影子,在暮色中,她会和那个男人吻着,而她的腹部越来越凸起来,犹如一片丘陵无所顾忌地向前伸远出去。就在这一刻,日本人的炮火已经夷平了中国滇西的这个城镇,日本人怀着更远的目标试图占领更宽广的土地。
地图,我又开始面对地图了。
战争离不开地理,绘制地图,可以更全面地展现出地理的概貌,三郎又开始责令我绘制地图:这地图是为三郎的帝国更广泛地入侵中国而准备的一份礼物,当他把这个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时,我突然产生了一种交换的魔法。

57

魔法,静置一旁,如同色泽,光阴,战争碎片堆集在裸露的盒子里,贞子已经开始呕吐,这不是一种好现象,然而,大凡孕妇都需要产生孕后综合症,呕吐只是一种现象之一。最为重要的是贞子开始拒绝男人,那是一个被炮火掩映的夜晚,中国的这座边城似乎已经变为了碎片,我能感觉到那些碎片下已经死去了太多的人。有好几天,营区一片肃寂,只有几个哨兵在守候着营帐,就连三郎也参战去了。女人就栖居在营区,在几天看似悠闲却被战火所笼罩的日子里,贞子穿着拖鞋,穿着松散的和服站在阴霾的光线中开始呕吐。
我来到了她身后,帮助她清理了呕吐的残物。她感激地回头看着我。我想直逼她的内心世界,当我问她对孩子有什么想法时,她兴奋地告诉我,男朋友已经告诉她,等战争结束以后,就带上她回日本老家举行婚礼。所以,她必须保护好身体,从此以后,她已经决定不再用身体为别人服务了。她说着,仿佛已经遗忘了我们所置身的这个世界,殊不知,这个世界正在疯狂中逼近她的身体。
经历了又一场战事的士兵们狂奔着进入营区:那是一个下午,士兵们仿佛疯了一样,狂叫着女人的名字,当然这是他们用性欲之渴望虚拟出的女人的名字,在那一刻,每个妇人都是尤物,因此,每个女人都成为了男人性幻想的名字。暮色中,士兵们在露天下集体淋浴着,我见不到三郎,几天来我一直没有见到三郎的影子。
常识告诉我说,士兵们淋浴以后就会奔往慰安妇的帐篷,我想起了贞子,因为她已经怀上了孩子,就不可能再跟士兵们发生事性了,那样一来,贞子的现状将面临着危险,因为任何一个慰安妇女都无权拒绝士兵的性要求。我找到了贞子,把这个现状告诉了她,她微笑着,坚决地说:“我已经早就决定了,在我怀孕期间,我不能再用我的身体为帝国服务”,贞子谈到帝国时,依然满怀深情,我意识到,贞子做日籍慰安妇是心甘情愿地。然而,那天晚上,贞子都无法阻挡这一切,没有任何士兵耐心地倾听她的倾诉和拒绝的语,站在营帐外,我感觉到,士兵们已经扑了上去,已经用身体压住了贞子的身体,而她的低语声已经被士兵们的性欲叫喊声所湮没了。

58

午夜过后的日军营区内,还在荡漾着那种撕裂了肉体的性喊叫。就在这一刻,我看见三郎回来了。他下了车,他披着风衣,如果不是战乱时期,三郎是一个日本北海道的酒吧调酒师;如果不是战乱时期,我也不会生活在营区,过着一种可耻而荒谬的生活。
我奔向三郎,不是为了我自己而夺向他,而是为了肉体还在被践踏中的贞子,是时候了,必须前去面对三郎,必须把贞子已经怀孕的现状告诉给三郎,在这个小世界中,我仿佛失去了任何救世主,惟其通过三郎才可能解决这个肉体混乱中的一切问题。三郎看了我一眼,问我为什么这么晚了还没有睡。
三郎似乎显得很困倦,战事让他显得清瘦了许多。他挥挥手说道:“有事吗?如果没有,我们明天在见面,好吗?”在任何一种怀况下,三郎对我的态度都显得友好,在我面前,他似乎可以控制好一切情绪,也许正是因为有了这一点,趋使我想更快地将贞子的苦难呈现在他面前。他听了以后,摇摇头说:“谁让贞子怀孕了,到底是谁让贞子怀孕了?难道她不知道,像她这种身份的女人是不能怀孕的吗?”“她是在意外中怀孕的”,“意外也不可能,她必须对自己的怀孕事件负责,我们的战争不能对一个怀孕的慰安妇负责任”。三郎说完便离开了我,他大概是太累了,或者太恼怒了,双重情绪笼罩他,使他不顾及我的情绪,也不介意我的恳求。
我默认,在今晚,可怜的贞子是可能忍受身体的一次又一次被摧残了。所以,我默认,我的力量面对这种强大的势力时,显得是如此地渺小,我无法拯救贞子,我真的无法拯救她了吗?然而,我是那样地不甘心,当三郎消失以后,我被一种从身体中生长出的女性力量所推动着,我直奔贞子的营帐,并且掀开了帘门。
一个士兵正压在贞子的身体上,我走上前去,试图推开士兵,然而士兵正在发泄着他的兽性,那确实是一只野兽。我使用了牙齿,我知道,我的两排洁白的牙齿已经忍耐了很长时间,这正是一个时机,作为女人,我没有子弹也没有刺刀,我只有牙齿可以作为武器——就这样,那个士兵的肩膀上留下了两排我的齿印。

59

于是,整个营区都在传播着我留在那个士兵肩膀上的齿印,我知道,如果不顾忌我的形象,那个士兵会杀了我。但是,我的脸显现了我的身份,他大约是知道我跟三郎的关系,我也知道,在营区,大家都在默认我与三郎关系的暧昧。所以,士兵不可能掏枪打死我,也不可能掐死我。就这样,士兵从贞子赤裸的身体上潜逃出去,贞子怀孕的事件也同时在这一刻被我极不理智的行为所泄露出去。
慰安妇女贞子怀孕了。这事件自然也震撼了营区,那天晚上,我知道,如果我不及时地阻止,还会有更多的日本士兵前来践踏贞子的身体,因为,那场慰安妇为士兵身体服务的事件持续到了黎明,贞子躺在床榻上,她已经失去了任何的抗拒力量,她已经无法阻止这场肉体的战乱。当我扶着她回到我的营帐时,她的脸犹如被雷霆所击打过,她的裸体充斥着性事的味道,她用水洗去了她身体上的汗水、精液。然后,她很快进入了睡眠,我守在一侧,她幸运地保存了那个孩子,然而,我知道,更严酷的灾难正在等候着她的身体。
所以,贞子似乎已经感知到了这一切,在她醒来以后,她惊恐不安地对我说,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有人用铁铲深挖她的子宫。她感觉到子宫很疼痛,她预感到了李秀贞的命运会降临到她身上,于是她哀求我道:“救救我吧!想办法救救我吧!”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让贞子离开营区,让她从营区内消失一段时间。
想起了乔里,似乎只有这一刻乔里离我很近,在一个很近的距离中途,我开始幻想着这样的场景:带着怀孕的贞子去小镇,然后跟乔里说明情况,让乔里先收留下贞子。这个幻想随同贞子的那种想超越肉欲天空的期待变得越来越强烈了。于是,我就这样作为解救者,又一次来到了三郎的营帐,他穿着白衬衣,无论情况如何变幻,三郎的白衬衣永远是那样洁白,这多少显示了三郎的洁癖症,即使战争中一次又一次的炮火仍然未摧毁昔日调酒师的禀性。所以,我把头依偎在他衬衣外面,我已经不知不觉地练习着人性最卑微,也许是最恶劣的东西:贴近庸俗和无耻的本质。

上一章 下一章
看过此书的人还喜欢
章节评论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添加表情 评论
全部评论 全部 0
身体祭
手机扫码阅读
快捷支付
本次购买将消耗 0 阅读币,当前阅读币余额: 0 , 在线支付需要支付0
支付方式:
微信支付
应支付阅读币: 0阅读币
支付金额: 0
立即支付
请输入回复内容
取消 确认